為熟記藥草功效及配方,這幾日蠟燭時常燃至三更仍未熄。然而卻也未推遲隔日的日程,按照著原本的時間起床簌洗、鍛鍊出征。
──似乎有些勉強了。
起先用來穩定學習狀態的安神清香彷彿變了質,安撫精神的同時也捎來睡意,就連那隨夜風吹拂而一晃一晃的燭火都讓人感到睏頓......
零時過後。
夜裡的本丸特顯闃靜,熄去的燈火讓大片暗色吞沒了觸目所及,幸得皎皎月光灑落,才讓只剩安然熟睡呼聲的夜晚少了些靜謐可怖感。
儘管刻意降低了踩踏木廊的壓力,獨有的低響仍不時迴盪,直到身形停駐在亮起的朦朧暖光的和紙拉門前,方止。
入睡了嗎?或者仍舊埋首苦讀?
邊思索著門內的人會是何種狀況,同時輕叩了門框充作叨擾的提醒,「藥研?」
預想結果是相隔幾秒後便能見到一臉困倦又不願就寢的孩子開門走出,於是刻意朝後退了步,想減去面對面當下的壓迫感。
多等了幾秒,房內始終毫無動靜。
「藥研?」不甚確定的又喚了聲,而後低語了句貿然打擾的歉語,小心翼翼的啟了門扉。
熟悉的認真臉龐上還掛著眼鏡忘了摘下,一直以來都扮演安心可靠的角色,直到熟睡時才隱隱透出與年齡外貿相仿的稚氣感。
忍不住泛起了笑意。
吹熄了夜風中飄搖的燭火,待適應了夜視狀態,才躡步走向人的身旁,替人披上被體溫熨得暖熱的外衣,揉了揉頭,「別太勉強自己了。」
連日過度消耗體力積起深深疲憊。
仍是坐在案前,側身倚靠牆垣的身軀胸膛隨呼吸起伏,緩慢的換氣速率顯示身體主人已經跌入不淺的睡眠之中,或許再過一點時間,身軀便會因為肌肉放鬆失去支撐而歪斜。
薄唇微開著,呼氣聲因此更大了點,火光暖色映在臉上,膚色看上去似乎沒平時那麼蒼白。
燭火被吹滅後房裡陷入黑暗,但就如方才的呼喚一同,環境的變化及聲響並未傳達到意識,不論是陷入黑暗的房間、來訪者的靠近,或是身上被覆蓋了衣料都未察覺。
只有睡著時才像個會依賴兄長的孩子啊……
失笑的看著靠倚牆邊的身形因熟睡而不時打盹滑落,沒作多想,朝人背身蹲低,並將環抱胸前的雙手拉環過頸邊,稍加使勁便將大半個身子揹上。
這點動靜大概會把人吵醒吧?
縱使這麼猜測,穩穩托在腿股後側的雙掌並未有將人放下的打算,以不弄痛的力道讓人得以繼續睡眠,微傾身、緩步朝向弟弟們同住的通舖寢室。
被人觸碰了,之後身體有微妙的騰空感。
朦朧之中意識到這件事,睡意猛然褪盡,一睜眼,是自家兄長水色般的淺色髮絲映入眼裡。
越過一期一振的肩頭辨認四周,目的地似是粟田口兄弟的通鋪。
看來是夜巡的兄長體貼地想以不中斷睡眠的方式把自己帶回房間吧。
頰上忽然一熱,現下狀態令自己感到窘困,但沒花多久時間便釋然了──沒有其他人知曉,就放任這次難得的任性撒嬌吧。
源源不斷的暖熱自身前一期一振的後背傳來,尤其自己略低一些的體溫感覺更是明顯。
──相當溫暖呢。
兄長腳步停頓了一會,調整了姿勢,趴伏在對方身上的姿態更加穩妥了些。
雙腿後方那一小塊特別鮮明的熱度應該是一期一振的手掌吧?
這發現令自己莞爾,幾近無聲的輕笑引起胸腔的震動共鳴。
「一期哥?」
「吵醒你了嗎?」前進的步履並未因為後背的人清醒而停頓,微側了半邊視線,恰好對上同樣從側邊探出的半張面容。惺忪倦容與被偏白膚色襯得惹眼的潤紅,構畫成難得一見的溫順姿態。
「最近在研究什麼?」儘管是清醒的模樣,由膚色透出的眼下陰影依舊清晰可見,不免對於總是挑燈孜孜矻矻夜讀的行為多了幾分微詞,「別太勉強自己了。」
明白身後的孩子有多麼盡心的想照顧所有人,但那彷彿讀不盡的資料與書籍……實在難以說服自己對人的行為徹底放任。
「想配個專治風寒或是平時就能喝用以調理身體的藥方,不過醫學真的是門很廣的學問呢,看不完的感覺。」語句看似埋怨但並無此意,輕快語調中能讓人感受到一絲愉快。
一期一振並非初次這般叮嚀,然每每翻開書籍汲取知識之時仍常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導致晚睡或是忘了用膳。
「嗯──這幾日是我疏忽了。抱歉,讓你擔心。」掙扎似地低吟一聲後老實地道了歉。
「藥方快好了,之後我會準時就寢的。」現下還未能確定明日是否便能與兄弟一同入寢,給出了完成藥方後就恢復以往作息時間的保證。
「我知道了。」對於弟弟的習慣再了解不過,儘管話語說得保留又內含不確定性,但向來方寸掌握得宜的個性,確實無須自己多言提醒或擔心過甚。
「今晚請早點睡。」曬著月光的腳步在弟弟們共用的通舖前停下,蹲下身將趴在後背的人放下,轉身面對時仍不忘再次交代。
「會的。」配合一期一振蹲低的動作在木頭地板上站穩,扯開嘴笑了笑。
沒有接著轉身拉開通鋪的拉門,反而是朝兄長靠近了一步,停頓幾秒才開口:「一期哥你......和鶴丸最近相處的如何?」選詞用的含蓄,聽起來分明只是一般日常的問用,卻因為發話者猶豫的態度而顯得曖昧。
想起
上回與亂藤四郎的對話,胸腔內部彷彿有繩子纏繞而上,直到心臟位置,愈纏愈多、愈纏愈緊......這樣的想法,會嚇到一期一振的吧。
將這樣的感受從腦海中強硬抹去,控制著臉上的表情,沒有露出絲毫異常,只表現出因過問兄長感情而略感尷尬的模樣。
深夜的天色終究無法藉由月光明晰一切,即使是面對面的距離,仍受減弱的夜視能力與陰影影響,一時之間只能透過言詞察覺弟弟狀似不自然又尷尬的態度,難以從是否露出異樣表情作出精確判斷。
為何突然提及自己與鶴丸國永相處的事?
就算未想過對同伴們徹底隱瞞,但也沒考慮過大肆聲張,而弟弟們……是否已經隱約的察覺到什麼,所以由藥研藤四郎作為代表詢問?
了解弟弟們是一回事,若要準確揣摩想法,又是另一回事啊。
面對突如的提問,為免去非必要的不安與猜疑,按實回答顯然是最好的選擇。
「我們的相處狀況與過往相同。」像是想緩和氣氛,伸手揉了揉人的髮間,「已經不會像剛見面時發生意見相左的狀況了。」
「你們……跟鶴丸殿之間,發生什麼事了嗎?」
──可以說是有發生什麼吧,單方面的。
用極低的音量咕噥,除了自己約莫也沒人能聽懂這含糊鼻音。
仰臉對上一期一振的金色眸子,咧開嘴朝人爽朗一笑。
「不用擔心。如果鶴丸欺負你可要跟我們說啊,我和兄弟們都會幫你的!」底氣十足的做出了護短發言。
似乎聽見眼前的孩子喃喃著什麼,還來不及提問,高高挑起的笑容便蓋過了自己的疑惑。
唇邊噙著的笑意仍然是令人放心的自信弧度,甚至還能豪氣干戈的作出宣告,看來真的是自己多心了?
「那麼、有勞你們費心了。」弟弟們總是如此,始終努力的想護在兄長身前,不論對手是誰。
「安心交給可靠的弟弟們吧。」沒有受到責罵,反而得到兄長依賴的發言,嘴邊弧度更大了些。
一期一振的身影正好與月亮錯開,從自己的視線看過去,彎鉤般的月亮就在對方的肩頭上,背對月光的一期一振五官被陰影所遮蓋,總覺得笑容有些朦朧,有些不真切。
「一期哥也快去睡吧。不用擔心兄弟們,我會幫他們蓋好被子的。」從月亮的位置判斷出時間,朝人說道。
「拜託你了。」明顯是不想讓自己過多操心而作出的發言,發覺這點後,似乎只能順應著對方的提議應允,「別太晚睡。」
右手搭上了人的左肩輕拍,示以委任,但並未因此便轉身離去,而是打算等待對方踏入寢室、見著拉門闔起,「晚安,希望你們能有個美好夢境。」
忽然想起兄弟們投入兄長懷中前,兄長總會先伸出雙手,等著與之相比矮小的身子撲過去然後穩穩接住,承擔衝擊力道而不讓兄弟們受到任何一點傷害。
一期一振那朝自己伸過來最後按在肩上的手,讓自己的腦袋把兩個影像重疊在一起。
於是,自己也這麼做了──
張開雙手上前擁住一期一振,快速動作帶來的衝力使人退了一小步,接著收緊手臂,臉就這麼埋在對方的胸前。
雙手施力,環抱人腰間的手又緊了一些。
──自己的身高還不及一期一振的肩頭呢......
擁抱很短暫。
拍拍一期一振的後腰,就如感情深厚兄弟間的互動,隨後便鬆開懷抱向後退幾步,直至背在身後的手觸到拉門。
「晚安。」一期一振。
毫無防備的被人撞了滿懷,但太刀與短刀之間存在的體型差異,只造成了小步踉蹌,下一秒便穩穩的將雙臂收攏在人的後肩,像是將人更深的攬進胸前,又像是無聲的寵溺呼應。
很難得啊,總是逞強著不讓自己見到脆弱一面的孩子,居然作出同其他弟弟們類似的舉止。
或許,正因為鮮少見到的緣故,心底某個角落頓時溢滿了暖暖的柔軟情感,即使埋在自己身前的人很快退開,依然不減淺淺浮現的開心情緒。
「晚安。」伸手拍了拍人的頭,沒有對上一刻的親暱靠近表示意見,而是確認人已踏入寢室後,彎起笑意迴身走向另一端廊邊。
盛滿笑意的雙眼一直都是這麼溫柔地注視著弟弟們。
在這樣的目光下轉身進了房間,拉上拉門,驟減的亮度使自己一時間看不清四周。
房內呼氣聲四起,是兄弟們的鼾聲,平穩、緩慢,有股溫馨的寧靜感。
方才纏繞在心臟上的繩子卻如糾結藤蔓般向上攀爬直達咽喉,在那裡打了個錯綜複雜又勒進血肉裡的死結,連吞嚥唾液都感到難受。
──但一期一振很高興的樣子。
那樣,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