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翊塵返回屋內,反手關上門,留了扇窗子讓冷風對流。
拎起最後一帖裝著藥材的布袋,全部扔進晚膳時讓人備上的木桶裡,熱水擺著也夠時間,溫度正適。
寬衣、入浴,大半個月來幾乎天天不間斷,藥材每三日換一次、現下的味兒總算好聞多;傷勢再重,經這番調養,年前定能康復如初。
這回傷僅僅是場意外、全當自己失了手,不該在那樣龍蛇混雜的地方多事。
至於罪魁禍首……位座至尊、高高在上;他倆所處天差地遠,既然本無交集,那更是不需強求。
不過那道宮門,他今生亦許不會想再踏近一步。
倚著木桶,無聊地打撈浮在上頭替藥材添味的茶花瓣;從指尖落下、撈起、再落。
時辰未滿,傷體還未癒,浸著浸著也昏昏欲睡。
是戲謔之情餘韻猶存,或是欣賞公孫翊塵一身凜然正氣,墨釗心中五味雜陳,一時弄不清情緒為何。
墨釗縱身,行於屋瓦如魅飄忽,蹲於公孫家屋簷之上,將公孫翊塵沐浴的春色盡納眼底,取出羊皮與碳,速畫了這奪人心神的裸露身軀再納回懷裡。
無聲來到窗前,且嗅藥材與花香融合的氣味,見其勢好了大半,不禁憶起那日作為是否太過,所幸觀來並無大礙,他也放下了心頭巨石。
一國之君竟如宵小夜賊潛人住所偷窺,墨釗不禁覺得自己有些可笑。
既然來到此地,那便由正門而入,免淪下流。
遂以銳利鐵線劃開門閂,木條鏗噹落地,墨釗出聲問道:「當家別來無恙?」
門外一有些微聲響時,原倚著木桶側緣小歇的公孫翊塵下一刻轉醒,應說、驚醒。
宅子上下皆已歇下,絕不會有任何一人近他院落他這才察覺;那位會偷偷摸摸的大夫才送走......總不會是刺客?
出自什麼目的,會有這麼愚鈍的刺客竟走正門?
等不及藥浴時辰,從木桶中起身、捉起手邊衣物套上。不管來者何人,他總不能這樣見人。
半推阻隔屏風,隱蔽身形;一手按在暗格上,裡頭藏著把劍,若來者不善、傷之無愧。
屏息靜待,沒一會;聞問可知、此人絕非刺客惡人,卻令他渾身一僵。
按著暗格那手沒移開,用膝蓋推開屏風,將大膽夜闖他房的那人看個仔細。
「陛下竟有擅闖百姓家院、暗窺他人沐浴的習慣?」
公孫翊塵無答反問,眼下情形他沒攆人出門已是寬容、別提尊敬。
「朕來看你。」
逕自將屏風更是推遠,見公孫翊塵衣衫不整,頸子還因藥浴透著一層紅暈,也怪他來得唐突。
緩步行至木桶邊,掬藥湊至鼻前嗅聞,確是好藥,難怪公孫翊塵好得如此之快。
揣了揣懷裡的藥草,看來讓太醫調配的藥方是無用武之地了。
瞇眸看人髮絲上沾染著水氣,儘管態度如斯,卻不礙他觀賞。
斜睨一眼對方手勢已然心知那牆中或有物件。
「傷勢初癒,莫要染了風寒。雖已入夜,府裏豈能無人戒備?況你這凌亂模樣……不取武器防身,就不怕朕輕薄於你?」
佇於原地,公孫翊塵對人一舉一動只感困惑狐疑。
來看他這句話套在誰身上都合理,唯獨此人口中出,可笑異常。
卸下虛假笑顏,聞明不適他的輕浮嘲弄,眉頭輕蹙、手離開暗格,挺背迎面對人。
「公孫家僅是尋常百姓,宵小自知無物珍稀,入夜何需細密提防?」
陌生氣息籠罩一身,眼光盈盈、思緒萬千,最末清嘲、小嘆。
「草民一身污濁,不比宮中姬妾、花街美人;陛下說笑了。」
若非現況,他怕是會捧腹大笑。
最後再瞧眼前不速之客一眼,便不予理會,離開隔起的小角,往寢房給自己找尋衣物。
「尋常宵小不懂鑑賞不在話下。」
「山珍海味、奇珍異寶朕亦不放在眼底。民間皆知朕獨愛男色,上行下效,花柳之地還有一夜春樓佳人芸芸,當家且說,朕為何要來尋你?」
尾隨入房,公孫此舉他便當是邀他入內了。
尋常人若遭施虐皆有後怕,為何這公孫翊塵如此坦然無懼,是他失了威嚴,抑或是對方置生死於度外?
思及此便越發疑問好奇,將懷裡藥包隨意扔放於案。
踱步逼近,於身後低嗓道:「朕從不說笑。」
觸上木櫥雙手頓了頓,當作沒有聽見他幾度忽略的問詢,腦裡總有聲音替他應答此事定和他無關。
既然無關,不妨置身事外。
就算怎麼想忽略身後由遠見近的腳步聲,每一個跨步,即是於平靜心口踩上重重幾腳,悶的難以呼息。
翻找木櫥,尋得忘卻何時被收妥於此的匕首;銀鐵摩擦利聲刺耳,旋身、抬臂,尖端鋒利正抵住來人左胸處。
「不離及傷,我也不說笑。」
不再自稱草民,亦是他懂此時不比上回宮中,要談優勢、這可是在自己家中。
「這是動真格了。」
墨釗不怒反笑,不退反進,任憑匕首刺入胸前,鮮血直溢,或可說他之出現從初次到今便是來擾亂公孫翊塵一身清白。
「那便傷吧,如此可消你心頭之恨,朕又有何懼?」
跨足更進一步,扣上了握匕之手高舉過頂,噙著惡笑湊近,近得鼻息相親,親暱地在那過分警戒的眉宇之間落下一吻。
「你慌了?朕喜歡看你心慌。」
伸手輕覆於先前鞭打之處,如視珍寶般細細輕撫,「朕下手是重了些……可不如此,豈能像如今這般使你銘記。」
手握的利刃沾染殷紅,沒來的及細瞧,入眼即是一張不懷良善的面龐,枉如讓人點破心思,手臂一個發顫,利刃則脫了掌、落地。
脆聲敲擊冰石地面,無聲嘲諷。
不論灼人落吻、或擾人碰觸,都足以亂他沉穩定性。
抬目,冷淡一個呵笑,「有勞陛下如此大費周章,可,天下人人我皆能記得、唯你,不曾入眼。」
暗著冷嘲此人自負,明說他真不曾掛懷當日宮裡獄中之事。
「還不走?」
「你可知朕為你寤寐思服,朕曾言,不論你說什麼朕皆不在乎,朕能傷你一次,自然便能有二……」
攫住了剛毅俊秀的臉龐左右端詳,隨後緊掐人頸脈,「取你性命亦如反掌折枝……」
幽深雙眸掠過一抹狠戾,卻沉下心性揉成些許柔情,緩緩鬆脫了頸上禁錮,將人逼進了牆角。
「朕知道你亂了,不論你作何想,身子總會不禁因朕顫慄,呵……朕樂見於此。」
湊至耳畔,低聲絮語如魔惑迷:「你可以厭惡朕,但你不能阻止朕對你有興趣;你亦可抵死不從,但朕不允許你尋短……初次會面將你重傷是朕太過,只消你一吻,朕便能誠心道歉。」
微涼薄唇覆於軟唇之上,長指穿過髮絲,逕自捧起頭顱,一陣綿吻繾綣。
要比執著固執亦或胡言亂語的功力,眼前這位天下之主定是無人能及。
該說的說了,既然這人聽不進去、硬是隨予己見;他自當沒有必要相浮同載,一番話打在心口,此人真當他是副好逗玩的物件?
想一時來擾,沒想便不理?
「你……、」
蠻吻一下,正欲反抗推拒,手成拳抵著厚實胸膛,不聽使喚地發顫。
剎那、心口鬱氣凝滯,一點一些、抽乾養足好些日的力氣。
僵著身子、皺著眉,就待無理取鬧一吻方止;目光裡充斥複雜難解,抬臂捂唇、愣愣瞧人,嚴謹亦同。
慣性退步,背脊抵冰冷後牆、憶起再無退路;咬牙,胸口瘀氣連著一陣劇烈嗆咳。
咳出喉裡腥甜只得用衣袖抹去,抬手、勾著人看地眼神怨懟非常。
「我就算不尋短,遲早有天都會被你害的早死。」
「莫要動氣。」
自懷裡取一玉瓶,倒出晶瑩藥丸,如玉般質潤,醇厚藥香沁人心脾。銜於唇上,再次吻上並將丹藥推入了嘴裡,與舌交纏相濡間融化了丹形,形成一股清甜帶苦的漿液。
「這是朕隨身的救命藥丸,你服下不消半刻必能好轉。」
大掌探入胸前,且替其揉散氣瘀,循著傷疤流連忘返地於周圍揉血化淤。
「朕今日來看你便不會害你。」
將掌隔於牆背之間,避免人背後受寒,更是貼近了彼此身形。
他雖是陰晴不定,或有幾分惡趣意欲戲玩,但仍是深怕公孫因傷留下了病根。
如此,將來若有嚴寒必遭舊疾侵擾,儘管他樂於折磨人一生,可公孫與他又無怨無仇。
溫熱掌心覆上臉頰,捲起一縷長髮把玩,湊至鼻前嗅聞,尚殘餘些許藥浴芬芳。
「想必有名醫為你療傷,可你也不得負了朕一片心意,朕帶來的藥一定要喝。」
正欲啟口推拒反駁,句句關切襲來,公孫翊塵再如何心冷,一串話也全給吞了回去;甘願沉默,靜立,任人施為。
知曉宮中藥品名貴,也知曉此人玩鬧也好無聊也罷、真有那麼絲絲心意。
「嗯。」
抿緊唇,隻字不發,只嗯聲作答;嗯的清淡,嗯的無奈。
百般柔情,公孫翊塵怕是無福消受,反抗不能、便以靜相衡。
太久未有恐懼和慌亂,藏於袖中雙手握緊成拳、瑟瑟顫抖。
「......好。」
眸眼閃爍,至溫掌觸頰,定神瞧上後,還是只擠出個好字。
「你、」
呼息一沉,留意了眼前讓他刺出的刀傷,欲語難言。
右手鬆拳,抑止不顫,指掌小心翼翼撫了撫、鮮紅已然乾涸,那憂慮、則還攪得心裡不踏實。
「這很疼吧?」
「較之你的傷勢……朕無礙。」
回想那日在牢裡,公孫翊塵並無犯下大錯,其罪不過縱火、不過說了一句誤信讒言、非明君所為。
他墨釗確實並非明君,登基至今百姓雖是安居樂業,但皆因其賞罰分明、酷吏暴政的緣故,不免民心惶惶,哀聲四起,可為何施行如此暴政箇中因果亦無人知曉。
覆上了撫在胸前的手指,公孫翊塵此刻如折翼飛燕,豈還有宮中那時雄風。
拇指指腹抵於人唇前細細輕撫,悠悠啟口:「當家莫不是真以為朕動心了吧?」
眸中詭譎搖曳不定,猶如俯瞰,猶如輕視,再進一步,雙方已然過分貼近,一手扣人命門,掌心貼著胸膛一路下滑,細膩地撫過腹前肌理,再往下隔衣襲向了男根,驟然撫玩。
原以真能忍過一時風平浪靜,腦中理智隨串串亦冷亦熱、處處羞辱的舉動漸而崩落。
瞳目一沉,責怪自己不該心軟,提氣重吐、眼底參和漠然清冷。
那樣冷嘲,真真切切澆他一桶涼水、而這涼水,澆的正好。
心中無數慍怒,面上仍平時慣性溫雅,運氣壓抑欲燃小苗。
假意配合困惑無知、錯愕瞠目、詫異冷顫。
然後,握上那雙於自身肆無忌憚的掌,扣的死緊;斂了笑,同樣低諷冷嘲。
「掌家多年,我最不顧的東西即是個情字,陛下如真愛玩過家家、不妨找他人相伴,恕草民不相陪。」
最末眼光一飄,鬆了手,撿起落地沾血匕首,尋空隙錯身於人。
今夜哪處落腳都好,只要能夠讓他清淨清淨。
與人錯身而往,卻非追隨之意,抿起薄唇噙著冷笑,「此處乃是你公孫府邸,算算時辰朕也該回宮了。」
先人一步行至門口,復又想起一事回首,「藥一定得喝,對你的身子有好處,朕會派人暗中監視你。」
過家家?他還真沒想過此事,不過一時興起施了刑,又一時興起放人、探望。
見人趨於軟勢不禁試探玩弄,或許只因想讓公孫翊塵憤恨於心?
原以為公孫翊塵頗有幾分英雄氣慨、士可殺不可辱、是個一根腸子通到底的人,可如今看來又非如此。
若其極力反抗抑或一厥不振他到有幾分玩弄的心思,可現下實難痛快。
今日或可遂了敬事房、或者前往夜春樓再尋餘芳,得解滿腹躁亂。
「當家好生休養,朕隨時再來。」
「......慢著。」
沉寂了一陣,正樂見目送不速之客離開前,猛然出口喚住。
逗玩也好、服藥也好、莫名監視也好、隨時再來也罷,皆能歸往悠悠之趣。
就有一事、他實不能真當未見。
拋玩手裡冰冷利刃,昂步堵了即往房門口去路,改以方才鄙夷冷漠,這會笑回溫雅、如待至親。
緩緩地抬起手臂、攤掌向前,吐出淺卻含沉兩字:「賠錢。」
回首望人,不住輕哧出聲。
堂堂公孫當家,竟也有如使此荒唐行徑?連番試探倒真讓他興趣全失。
歛去了笑意,面上只餘蒼白再無表情,「若當家想要的是賞錢……」
佇足,抬臂握拳平伸,緩緩攤開五指掉落兩文錢於人掌中。
「你當前便只值這點。」
遂拂袖而去。
靜待夜賊隱沒黑幕,他是如釋重負、鬆了一大口氣。
這才好,瞧人最後那樣不快,以後應當再也不必憂心房門被毀;掂掂手中銅錢,這恐怕連半扇門也修不起。
那性子啊,可比當年的墨景硯差多了,莫說墨景硯真慎重攜禮伴銀的給他送來,也甘願讓他榨出幾枚銀兩......。
湮瀾也怨懟過,何人不無想攀上皇帝親王只盼飛黃騰達,偏生、他就總千方百計拒人之外。
他道無謂,也未想和一國之君再有交集,這番作為荒謬正好。
將手裡銅幣,擺進墨景硯那年所贈小禮錦盒之中。
著手收理一室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