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石旅店的廚子托比正在外頭吹冷風。
這幾日人客驟增,儘管老闆雇請了臨時幫手,廚房仍是忙得團團轉。所幸大廳開始跳舞後,斟酒送菜的需求一時減低,托比也總算閒了下來。加上幾名侍者、幾名樂手,以及一大群客人之後,平日還算寬敞的旅店此刻竟顯得狹窄且熱氣十足,於是托比趁著短暫閒暇來到後門口喘口氣。他靠在門邊,讓冷空氣裹上發熱的雙頰,望著空中飄舞的雪花發起呆來。
郊區的物產不足以維生,這點少女是明白的。
不只是工具上的不足,冬季本來就難以獵食,貧瘠的土壤無法長出蔬果,又沒辦法去偷農家的儲備──畢竟被發現偷盜的下場如何她已經親身體會,不敢再度嘗試。於是她最後晃回了主要城鎮,進行一如既往的取食方式──翻找垃圾、尋找廚餘。
可要說去平常吃慣的那幾家旅館,她已經多少感到煩膩,於是決定換換口味,到離中央廣場有一段距離的店家碰碰運氣。
就這樣,在寒冷的冬夜,一個裹著寬大旅行斗篷的嬌小身影,縮在符石旅店旁的狹小巷弄裡,已然翻弄起店舖的棄物,不時傳出窸窣的聲音,以及某種金屬摩擦的細微聲響。
窸窸窣窣、鏗鏗鏘鏘。聲響傳入托比耳際,引他回神。忙裡偷閒的中年男子禁不住好奇,走了幾步探入小巷,看到有個正在翻找東西的人影。
那人身材嬌小,包在寬大斗篷中更顯瘦弱,看起來像個孩子。他定睛細看,發現對方全身上下似乎只有腳上那雙靴子是新的。
啊、這麼冷的天,卻無家可歸……在內心上演了一遍苦兒流浪記般的情節之後,托比義不容辭地出聲探詢:「晚上好,」他盡可能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和善,「你在找什麼呢,孩子?」
正發現一隻瘦小的老鼠躲在雜物裡頭,路思索著到底該生吃還是火烤,沒料到後方傳來陌生的聲嗓,令她一個失神,立刻失去了獵物的蹤跡。
「啊……真可惜。」也沒太過失望,少女好整以暇地轉過頭,頰側的髮辮輕劃半空;循向聲音的來處,她不意外地見到一名中年男性。灰藍的眸子眨了幾下,不用片刻就在腦內立刻歸納出對方的身分。
她起身拍了拍衣衫,向著男人露出禮貌性的微笑,「晚上好。」想起了方才的詢問,她便回應:「在找晚餐呢,」回首瞄了眼雜物堆積處,「不過要是打擾到先生營業的話,我這就離開。」
似乎沒有太多戀棧,話一說完,她輕輕頷首就準備離去。
「不會、不會,沒有打擾到。」托比搖搖手連忙回答,希望能留住對方。
「你好像還沒有什麼收穫,」明白街頭的孩子必須謹慎以對,他小心翼翼地指出,露出一點笑容。「啊、對了,我正好需要一個幫手。作為酬勞,你可以進來吃點東西,這樣如何?裡頭很溫暖。」
聽到如此提議,少女原本打算繼續尋找食物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在原處呆愣一會兒,她很快便聽明白男子的意思,同時曉得對方的顧慮,於是燦出一個笑容,「先生人真好啊。」思忖片刻後,她主動挨近了幾步,灰藍的目光跟著探向屋內,「是因為節日到了所以客人很多吧?那麼是要我幫忙端碗盤送餐點?這樣的話就交給我吧!請先生盡量吩咐──」
托比的笑容多了點成就感,像是看到野貓終於卸下戒心願意接近自己那般。「『先生』什麼的就免啦,叫我托拜亞--」他隨即想起每次說出自己的本名時總是難逃被訕笑一番,「叫我托比就行了。大家都這麼叫,嗯。那就進來吧?」
他招招手,請少女跟著自己從後門進去。
此時點餐的客人已經不多,進出廚房的人自然也少了,托比晃過空蕩的廚房,途經樑上一束束吊掛的乾燥香草,來到接連大廳的門口。火爐旁的桌上擱著一盤餅皮焦黑的豆蔻醃肉乳蛋餅,還是完整的。「我的幫手沒控制好火候,賣相不佳,就沒端出去給客人了。但只要把烤焦的部分切掉還是很美味的。」托比搔搔臉頰,不好意思地說,好像那名幫手的失誤是他的錯一樣。「這盤留著自己吃太多了--我想請你幫忙的就是這個。不知你願不願意幫我消耗一些?」他笑著提議。
「你可以坐那邊,」托比指向靠近吧檯一處沒人坐的狹窄座位。「啊、濃湯是免費招待的,在那邊。」他的手指又往更角落處遞了一遞。「路過其他客人的餐桌時,順手替我收些空盤回來就好。這樣如何?」
「好,托比。」沒有多餘的猶豫,路乾脆地直呼男人的暱稱,態度自然而大方,一點也不畏縮,也沒有對省略本名有任何疑惑。
在對方邀請後她便跟在後頭,步伐輕盈流暢,體現了她悠哉的好心情。進入溫暖的室內,灰藍的視線下意識瀏覽起裡頭的擺設,心裡不知在打量些什麼,最後又讓男子的指示給吸引,見到了桌上烤焦的派餅,彷彿連香味都傳遞到鼻尖,令她嚥了下口水。
仔細地聽進吩咐,她認真地在每個段落結尾頷首,同時就大廳裡頭的狀況判斷目前並不是旅店繁忙的尖峰時刻,更加確信眼前廚師裝扮的男人讓自己進來幫忙只是藉口。
「好的,這樣我可以勝任!」既然察覺用心,那她自然認真以待;探向了人潮滿滿的座位區,端詳一下似乎空盤並不多,是一趟就能收拾完的程度。
本就習慣先把工作做完的少女,順手將斗篷調整到不妨礙作業的位置,朝托比笑著點了點頭,補充似地說了一句「我叫路,請多指教」後,便逕自竄入氣氛熱鬧的大廳,隱約響起的金屬摩擦聲消融進流轉的樂音之中。
座位區有桌兩男兩女的客人,身著上好布料的厚重冬衣,配戴低調首飾,似乎是地方的小貴族。符石旅店在城裡屬於中等規模的店家,貴族階級並非常客,但他們的出現也不至於格格不入。
這群貴客的目光焦點集中在大廳中央隨著歡快旋律起舞的人們--精確地說,是在人群中格外顯眼的兩個人。一個是留著金色長卷髮的高大青年,另一個則是他的舞伴,相較之下身材清瘦得多的橘髮少年。
這對組合之所以不太尋常,原因出在少年的相對位置--在這支舞中,是屬於女性的位置。從金髮青年貌似在忍笑的神情以及橘髮少年的困擾表情來看,顯然是出了什麼差錯才會變成這樣。不過,大夥正值酒酣耳熱,即使發現了也不特別在意,只有那桌貴族男女為此忙著交頭接耳,小聲訕笑著。
在座位區巧妙地穿梭,踏步的聲響與人群的沸鬧根本不足相提。行進間少女單手拿取放置桌上的空盤,輕鬆地疊到抬起的掌心上,以特別的平衡感維穩住漸高的盤塔。不過幾次的升落間,她就已將需要回收的餐具給通通收起,期間只是經過樂曲的數節。
既專注在工作上,路自然沒注意到大廳中央的變化,遑論是那嘈雜細碎的耳語,都不在她的工作範圍。然而當她就要走向廚房,回首確認是否還有漏網之盤時,灰藍的餘光捕捉到了一抹令她印象深刻的耀金;眨了兩下眼,思及手上還有尚未清潔的碗盤,便繼續走回廚房,跟廚房主人打了聲招呼,就湊到流理檯旁開始洗滌盤面。
少女退入廚房不久,大廳中央就掀起了一場風暴。
跳舞的人們圍成一個大圓圈,儘管稱不上井然有序,順時針行進的舞步仍算得上整齊。突然間,其中一組人毫無預警地脫離人群,像旋轉當中鬆脫的風車葉片那般猛然甩了出去,像以特定角度擲入小溪的跳躍石子那般接連激起劇烈漣漪,不費吹灰之力便打亂了隊伍,將默契構成的鬆散秩序破壞殆盡。
風暴的中心正是少女稍早留意到的那名金髮青年。他硬拖著倒楣的舞伴,急遽加大加快的腳步一邊順應節奏,一邊狂掃大廳,此起彼落的驚叫聲有如被他這陣勁風折斷颳起的斷枝落葉,飛舞著散落各處。
不知是否早先察覺了那桌貴族男女的竊笑、從而瞄準了他們,風暴挾著大浪衝撞礁岩之勢,出其不意襲向剛才還在指指點點的四位貴客。靠得夠近的時候,金髮青年適度拉寬與舞伴之間的距離,在不放開對方的前提下,風捲殘雲地越過桌子,那群貴族像被刮刀刮起的一層焦糖,嚇得急忙從座位上逃開。
其中一名貴族子弟慌亂之際不慎碰翻了飲料,酒液不留情地濺上他的絨布華服,遺下一塊塊難看的深色水漬。不用說,那年輕男子的臉色登時變得比衣服上的水漬還要難看,怒瞪喚起風暴的始作俑者如退潮般離開座位區,流暢回到大廳中央的空間,自始至終都沒有從音符鋪成的道路上脫軌。
很快地將堆疊的碗盤給清潔乾淨,期間,具有魔法師身分的少女偷偷指揮著水元素來幫忙,小心地不讓附近的工作人員發現,也令鐵鍊發出的聲響降到最低。把潔淨到發亮的盤子給擺上到晾檯上,她的手隨意在衣服上抹個兩下,在報備後隨即攻向爐旁的派餅,即便放涼那香氣依然充滿吸引力。
並未刮開烤焦的部分,在切下其中的四分之一放到盤上後,她便端到指定的座位上開始享用,耳邊隱約傳來騷動的聲響但卻沒有多去注意,畢竟客人方面的事暫時不在工作的範圍內,也多少是被飢餓感攫獲的緣故。
荳蔻特有的辛香充斥鼻腔,路迫不及待地咬下一口,滿溢嘴裡的是那與調味相符的微麻刺激,隨後是醃肉充滿嚼勁的口感,隨著咀嚼而分泌出飽滿的醬汁,搭上了乳味濃郁卻不搶內餡風采的餅皮,交織纏拌出澎拜和諧的滋味,連那輕微的焦味都能忽略不計。
在吃下幾口後,她滿足地露出了笑容,這才放慢進食的速度,扭身去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樂音依然流暢響奏,而大廳中央的圖譜早已亂成了變奏的形樣,各種枝生的符頭冒擠而出,擴展著樂曲的可能性,一小節中橫生許多無預期的變化,然而隱約呼應著滿室流轉的音符。
金色的十六分符尾飄揚,她看見那緊湊的連鉤因其而起,跨弧幾乎橫越了數節,而不少被擠出譜線的狼狽模樣也映入眼簾,但那些符號所代表的身分實在令人不願同情,至少對不喜貴族的少女來說是如此。
於是,她一邊嚼著鹹派,一邊觀賞那金色旋風所颳起的高昂旋律。
直到休止符悄然附入,廳內的沸騰暫時趨緩,像是轉為小火慢燉的湯鍋般,而盤上的食物也差不多消滅殆盡。少女意猶未盡地舔了舔拇指,瞥了眼盛裝濃湯的大鍋方向,想起了方才那男人的說明,見座位區並沒有太多空盤需要收整,她便帶著盤子回廚房,換了個木製的湯碗出來。
眼見大廳的人群三三兩兩散回了座位上,正是走直線去盛湯的好時機,她也不放過這個機會,小跑步向目標處移動,而途經的位置剛好是方才爭鬧的中心點。
音樂停了,跳舞的人群散開了,被波及的人們的驚叫聲、被混亂逗樂的開懷笑聲逐一落定,兩個男人在舊址上開闢了新戰場。
賠了飲料又在女伴面前出糗的貴族男子滿面敵意,而他的「對手」放開對這場混亂頗有微詞的舞伴後,則是一副唯恐天下不亂的悠哉等候模樣,只差沒進一步呼名叫陣。眾人或喧鬧或禁聲,若有似無的緊繃之中,就等一觸即發。
然後,就在貴族男子攢緊拳頭往前一踏之時,披著旅用斗篷、灰藍髮色的少女迅速切入兩人之間,端著木碗,輕快走在通往湯鍋的捷徑上。
不巧,有個高大身影擋住了她的去路--或者該說,恰好立在她行進的路徑上。
大家悄然屏息。他們看著女孩,就像是目睹一隻羔羊迷糊地闖入競技場,一面溜達一面撞上一頭出籠的猛獸。
然而那頭幼崽並未停下腳步。
在即將迎頭撞上金色的巨獸之際,像是恍惚地踩錯了步伐,小羊往旁一個撇拐,輕巧地錯過了龐大的身軀後,才似想到捧著碗迴身,與髮色相同的灰藍目光映照原先佇立途徑的高大男子。
眾人的目光聚集得彷彿在觀賞一齣戲劇,緊繃的沒有多餘聲息,而在舞檯上的便是那名少女,「先生,請問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嗎?」清朗而禮貌的聲嗓迸出,如侍者般自然地詢問,活像是稱職的演員,而旁側攥著拳頭的男性幾乎快淪為背景道具般可有可無。
那居高臨下的諦視略略瞇起,打量著眼前的女孩。金色眼神襯著眼周異族圖騰般的赤色描線,看起來有些可畏。
下一刻,響起的是紅髮吟遊詩人的清脆擊掌聲。她拍拍手,將所有人的注意扯在一塊兒,不知何時坐回樂手的位置上,抱起魯特琴。「今晚我們這位來自莫倫庫爾的阿瓦蘭契真是好興致啊,大家都親身體驗過他的……魅力了嗎?」她笑說,細緻嗓音行有餘力地傳遍室內。
認識阿瓦蘭契的熟客們適時起鬨,貴族仕女擠在牆邊咯咯笑著,而一身濕漉漉的貴族男子失去了屬於他的時機,只能在原地翻白眼。
「而且,顯然阿瓦蘭契先生還沒玩夠呢,現在又有位嬌客粉墨登場,可不能說走就走,對吧?」
群眾點頭稱是。台上的紅髮女子微笑,撥動琴弦。
少女跋山涉水遠地而來,她是野地的灰藍雛菊,堅韌又惹人憐愛
罩著舊斗篷踩著新皮靴,她昂首闊步,不知自己闖入誰人的地盤……
配合前奏,她即興唱起一小段歌詞,並空出一手朝樂隊一比。其他樂手奏起對應的部分。是首比上上一曲優雅、緩和許多的慢舞曲調。
金髮青年轉過頭去,與紅髮女子交換了一回合的唇語,像是「喂、別鬧」和「有什麼關係?就來一曲嘛」之類的。然後,他似乎懶得多說,上前一把撈起少女手上的碗,隨意往有人的方向一遞。或許是他的動作過於理所當然,抑或有種莫名的氣勢,還真的有人乖乖接下,臉上一副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的呆愣表情。
「好吧。就請你奉陪一會了,路。」他說,金眼霎現一抹笑意。那不像是請求,不可迴避、不容分說。
周旁開始喧鬧了起來,少女看向了帶動廳內氣氛的紅髮女性,那俏皮的話語以及低吟的唱調有著吸引人的魅力,舉手投足間輕而易舉地攪動了眾人的情緒。儘管不曉得一金一紅的兩位之間存在著什麼關係,她仍是明白他們是互相認識的。而如今,向個不認識的人搭話邀舞又是為何呢?
思緒隨著音樂再度響奏而轉動,她順從地讓碗從手中被拿開,看了看湯鍋的位置,曉得不太可能輕易脫身,隨後在低沉的聲嗓於耳邊迴盪時順勢回首。
儘管面前的男子高大莊嚴,配合那番不怒自威的氣勢,少女整個就顯得矮了不只一截,但她依然仰首毫不畏懼地望了回去,灰藍的視線似乎參雜著屬於孩子的單純好奇。
那句邀請挾帶某股奇特的魄力,卻沒令她感到特別的壓迫,而那金色的眸子更是讓她順服地點了點頭,「可以是可以,不過我不會跳舞呢,可能要麻煩先生教我了。」
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現在反倒有些慌張地四處張望,像是舞台上不清楚排戲流程的演員,最後遲疑地說:「剛剛看了一下,跳舞似乎要先牽起手?」說著,她伸出雙手等待對方的牽引,腕下的金屬鍊條輕輕晃動,彷彿依順著樂曲的節奏搖曳,「阿瓦蘭契先生為什麼會知道我的名字呢?」就著方才聽聞的名,她如此詢問,不疾不徐。
女孩大概是不經意的,但她落落大方伸出手等他的樣子,和等待護送的淑女倒有幾分相似--假如忽略那細瘦手腕上斷裂的鐐銬鍊條,還有遍布手上的細小傷痕的話。
阿瓦蘭契讓她的手乘上自己的手掌,輕牽名叫路的少女來到舞池中央。「你是托拜亞斯放進來的孩子,是吧?我聽到了你的自我介紹。」他以剛剛好能讓對方聽見的音量若無其事說道,「就在打翻飲料的那傢伙說『從剛才開始那男的就時不時在瞄我,我覺得他在挑釁』而他的同伴笑說『也許那是因為他發現你對他的舞伴很有意見』的時候。」
說著他淺笑了一下,暫時放開路的手。「這首不難,會走路就會跳,放心吧。」再說這只是普莉絲卡化干戈為玉帛的小技巧罷了。他退開幾步,在延長的前奏中輕鬆地向對方行了個屈膝禮。
「先生的聽力真好呢。」路點了點頭,彷彿輕易就接受這般說法。她本就認為對方看起來沒那麼簡單,也從話中聽出了方才騷動的可能原因,「有些人就是愛在意那些不關他們的事呢,大概是生活太無聊?」
事不關己地說完,在男人放開手後,灰藍的視線不禁瞥向原先的目的,在轉回來望向對方時,臉上掛著的是全然輕鬆的笑容,一點都不怕生。
能填飽肚子又不用在外頭吹冷風,她現在的心情可說是相當愉快,於是並不計較沒法喝到濃湯的情況;而另一方面,她也很清楚,既然受雇於人,那麼替店家化解氣氛危機也是應該。
「好的。那就麻煩了。」照樣行了個禮,儘管是男式的姿勢她也一無所覺,甚至無法配合耳邊傳來的旋律而顯得笨拙。
不過群眾僅是以近乎好奇的眼光看著,偶有不帶嘲笑的友善笑聲傳出,至於那桌貴族客人則是安分飲酒,不再作聲。
似是對此景感到滿意,阿瓦蘭契一時並未追問路口中針對貴族的淡薄輕蔑從何而來,而是再度上前一步執起少女的手,朝座位區的方向帶起直線的輕快跑跳步伐。
「阿莫洛索舞曲--這裡的人更常稱之為『候舞』。顧名思義,這支舞被認為是一場等候、跟隨、觀察彼此的迂迴遊戲……」
簡單講解著,他牽著路前進數步後,即將她推送出去,示意對方跟上自己的動作。
儘管能聽懂舞曲的意義,但不代表輕易就能明白是何種舞步。
在被推送後她幾乎是慢半拍地點了點頭,隔開了一段不算遠也不算近的距離,在意識到該做什麼後,她開始手忙腳亂地模仿著青年的舉動,僵硬得像是從未跳過舞蹈般的不協調,彷彿擾亂旋律的雜音。
於是,兩人一往左一往右,繞了半圈後又回到了最初面對面的位置,隔著一段距離相望。
「我要去你那兒了。等著。」一邊宣告,阿瓦蘭契踏步來勢洶洶地往路那兒前進。然而就在即將抵達少女面前之際,他卻錯身而過,一個迴身來到她後方。
「……但我卻避開了你的正面。說不定是想試探你背後有多沒防備?」他微笑說道,俯首在路耳畔輕聲提示:「去吧,去我剛才站的地方。對手留下的空城總該一探究竟。」垂落的金色髮綹猶如淘氣的小鳥,搔過少女肩頸輕啄了一下。
這時,一對樂手打扮的男女鑽出座位區翩然加入,半途穿插的舞步順暢銜接上音樂。其中身著鮮豔衣裳的陌生女子對路親善地眨了眨眼,似乎有意給少女一個參照。
等候、跟隨──
她記得這支舞蹈的涵義,佇立原地跟隨著音樂輕微款擺,對於那聲吩咐有著說不出了信賴,直到那高大的身影翩然而至,少女依舊沒有躲避,安穩的視線總跟隨著那莊嚴耀眼的燦金。
直到那低語在耳際響起,輕拂過髮梢留下了麻癢的觸感,令路輕輕呵笑兩聲,隨後大方地點了點頭,「好的。」
觀察彼此的迂迴遊戲。
踏起輕盈的步伐,似乎逐漸追上了節拍,她在先前男子的停駐處站定,而後瞥見了一旁友善而不著痕跡的援助,路感激似地朝女性一個頷首,觀察著舉止而更添信心。
隨即她轉身,再度形成了對望的局勢。
下一秒,此局勢即隨旋律流動而解除,另一名樂手裝扮的男性掛著燦爛笑容,朝衣著華麗的女子的所在地出發,舉手投足誇張而有喜感,充滿節慶的歡愉。阿瓦蘭契也不落人後,但他的表現冷淡得多,依舊是剛才那副高傲卻不掩飾好奇心、大膽卻又保持一定距離的姿態,神色似笑非笑,彷彿捉摸不定。
「我有了新領土,卻無意守成。我坐視你離去,卻又追尋你而來。」又一次擦身而過,阿瓦蘭契悠然轉到路身後沉聲細語:「也許我是故意離開故地,大費周章只想知道你會在那裡找到什麼。你我的心思是否也是如此交錯而過?」落下一問後,他颯然一笑,像捉弄人的風,不給對方回答空檔便一晃衣襬邁步離去,回到與少女對望的位置。
舞池另一端,男樂手也回到他原本站的地方,與舞伴相視而笑。這回,換女子輕提裙襬,踩著小鹿般的活潑步伐前進,有如短暫相逢後迫不及待再與男方見面的青春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