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在大學時認識的好友Chris在畢業後就繼承自家餐廳,Chris的手藝非常了得,Raby時常到他的餐廳光顧,對方也很爽快地給自己不少折扣,餐廳的人也和他相熟。
這天出實驗室,Raby下意識往餐廳的方向走去,他最近樣本上的實驗數據並不順利,讓他這幾天心情很差,雖然這都不是他心情不好的主要原因。
和服務人員打完招呼後坐到窗邊位置,一如往常的點了份蔬菜青醬義大利麵,這天比較特別的點了一瓶紅酒。他平時是不喝酒的,除非心情真的很差。料理送來的時候,Raby拿起叉子將麵條捲起送入口中……今天的味道似乎和平時不太一樣?
Chris做的義大利麵調味較為清爽不膩,青醬並不會蓋過蔬菜的味道,能吃到蔬菜甜味。現下吃的這盤,青醬的味道雖不至於蓋過蔬菜,卻比平時更為濃郁,不膩口,反而多了份溫和醇厚。他思索了會兒放下叉子,站起身和主管打聲招呼後就走到場內。
「嘿、Chris,你今天……」本來是想問自家好友是不是想嘗試甚麼新風格,沒想到一踏入內場看到掌廚的是另一位沒見過的陌生人……略長的白色髮絲束於耳後,身形修長,比自己還要高一些,和Chris陽光的形象不同,眼前的人是斯文型,做菜的動作簡單俐落又不失細節。男人在聽到自己的招呼聲抬眼,淺綠色眸子掃過一眼後微笑了下又繼續料理,笑容看似友好卻覺得有些與人隔閡的冷淡。
『……跩甚麼?』蹙起眉頭,他並不是很喜歡那種刻意的疏離感,就像把所有情緒隱藏起來一樣讓人猜不透。不過他還是有禮貌地先打招呼,畢竟是被Chris找來替他做主廚這樣重要的工作,那一定是Chris非常信任的人。「我是Chris大學時代的好友,名字叫Raby,在附近的學校實習兼做研究。」邊自我介紹邊想──Chris那傢伙好樣的、竟然完全沒和我提過這號人物。
並非說十分在意的隨手將後頸散落著的及膚髮絲稍稍以指尖撥弄,等待紅燈轉為綠色的時刻他閒來無事的盯著那相識許久的摯友所傳來的訊息,「什麼嘛……」在口罩下的唇瓣輕輕吐出幾字抱怨,然而珞淵在熄去螢幕開關後則順暢騎過眼前偌大的十字路口。
長睫下掩著的澈綠色眸子在摘去安全帽後眨動些許,男人抱著墨色提包走進了眼前壯麗的西餐廳,透明玻璃門前掛著的小巧鈴鐺總在推開之際清澈的響了,而宣告著每個經過或是踏進餐廳的熟門熟路。
稍稍向櫃檯閒著發慌的女人點了下頭,一對幽紫色的漂亮大眼便帶著點點笑意回敬。「Chris又翹班了?」珞淵將語中人給他的識別證以食指指尖推到了蓄有棕色髮絲的女人面前,後者則將其收下後僅是簡單的頷首回應。幾分鐘後的等待時間,覆有米色袖口的手腕便將方才遞出的識別證還了回來,順道附上了把店內的鑰匙。「謝謝妳,今天的店我來收拾就可以了。」婉轉勾上的淡然嘴角得到女人略赧紅的回應,珞淵並無太多留戀便踩著規律腳步繞過無數空蕩桌椅。
向前直走的沿路冷清在綠眸下並不說十分在意,然而在推開廚房的蒼白門板後,裡頭所忙碌的場景卻又和外頭成了十分具落差的對比型態,「……你們在做什麼?」本就知道是一句得不到任何回應的空白問句,男人仍舊被身著正式服裝的內場服務生給塞了一手訂單。
將遍佈凌亂的白色紙張一一整理過後便挑出了外頭正在等待的少許顧客所點菜餚,然而現場太過吵雜的凌亂氣氛則稍稍讓珞淵蹙起眉心,「你們做的訂單又是要給誰的……?」在話語行進間順道將水龍頭打開沖洗了下兩手,冰涼觸感潑及至腕間表面,形成一點一點的刺麻亂竄於神經間。
所謂的獲利時間,對於這家店來說就是俗稱的宵夜時間,內部搭上了昏黃燈光和微暖蠟燭的襯托下漸漸在夜晚街道間形成最漂亮的隅景。
然而目前廚房內七零八亂的現況便為迎接待會兒忙碌前的準備,「……。」
自口袋中撈出了個棕色髮圈便毫無思考的將頸後附著的薄髮抓成一搓且將其束起來,游刃有餘的執起了鍋子,朝裡頭隨手灑了適量的松子粒,橘黃色的米狀顆粒在加熱過程中漸漸散出清香,男人微微挑上了嘴角而尋找著放置於保存箱中的羅勒葉片,鬱鬱蒼蒼的綠色葉片在清水下附有顆顆晶瑩透明圓珠,纖纖細手最後將其甩乾而撕成了片狀丟進調理機。
隨後關去了瓦斯爐上原就灼著松子粒的火苗將其同樣丟入了調理機中,簡單的調味料也在拇指與食指一拈下同樣進了深瓶中。
再啟動機器後的幾分內他將直條的義大利麵條平順搧進水鍋中,漂亮的隨手一揮成了近是圓的米黃扇片,他稍稍以指將其一根根分散而取來了白色熱盤。
彷彿是四周吵雜並無存在的微微提著弧度完成了外頭某位顧客所等待的菜餚,然而在裝盤的過程中,一個同樣蓄有銀白髮絲的男人就這樣拉開廚房門板。
珞淵將視線停留於對方的墨色眸子幾秒,似乎是禮貌性的對其綻了個制式彎弧後便持續用長筷擺弄著手中麵條。在藍綠色眸子專注下,男人將麵條擺成了個球型並灑上了些許方才熱過剩下的松子粒。在所有應該要完成的動作結束後,方才站於門側的男人緩緩的開了口,制式性的自我介紹讓他不禁挑上了眉際。
「幫Chris代班的珞淵。」男人這才發現到他尚未換上工作服便開始料理,有些隨性的黑色襯衫再拉起的參差不齊袖口上顯得凌亂,珞淵稍稍向對方點了個頭而彎了個歉意弧度。
男人的自我介紹簡潔的讓人挑了下眉,雖是帶著紳士風度而有些歉意的行禮,但總覺得對方的回應有些敷衍,明顯地不願意透露太多。內場不是能夠久待的地方,就算心有不快,Raby也只能輕哼了聲轉身離開,回到座位上,他沒料到Chris今天不在。不過說的也是,那人現在一定忙翻了……一股失落感襲來,他舉起裝有紅酒的玻璃杯一飲而盡。
明明剛出實驗室的時候還覺得很餓,卻在得知Chris不在之後瞬間丟失了食慾,眼前的義大利麵即便再美味,終究還是剩下半盤左右的份量。Raby示意服務生把那盤義大利麵提前收走,手中的紅酒卻是一杯換過一杯。
餐廳的客人隨著時間的流逝越來越少,就在最後一位外場服務生提醒自己要打烊且先行離開之際,最後終於只剩下他一人。
就在此時有人伸手拍Raby的肩告訴他要關店,Raby一把把人拉到自己的座位旁坐下,才發現到那個人是幫Chris代班的珞淵。許是攝取太多酒精,他已經把方才對珞淵不好的印象暫時拋諸腦後,甚至邀請他一起喝酒。
蓄著銀白色髮絲的男人在眾多忙碌中悄悄退去身影,後續珞淵則在內場動手忙了數個現場等待的顧客單子。時間均勻的在男人抬頭查看下消逝流動,一眨眼已是到了明月高掛,而路上街道紛紛冷清之際。
在他用指甲於最後一張單子上畫過,其滑走痕跡刻出一束灰色細徑而留了結束的意味。
男人伸手打開了銀色水龍頭,細細自開孔流下的透明柱體淋了蒼白雙手,轉微濕溽的表面則在甩動中蕩下一顆顆晶瑩水珠。珞淵在動作中整理好只留他一人處理善後的內場廚房,將今晚已擦拭過太多次桌面的抹布舖上了流理台──他這才想起外場仍有一人正獨自酌飲著開瓶已有一段時間的紅酒。
蓄有銀白色髮絲的男人撐著異常纖瘦的背影,腰間則靠上了椅背而輕輕嘆息著,少許落寞感於珞淵提著皮質包包靠在牆邊、停滯了腳步期間緩緩融入空氣中。
所謂藉酒消愁,也只不過是讓眼前模糊逃避現實而已。
「差不多要關門了。」語尾方落,突地被一把拉在椅子上頭的力道令男人手一鬆,提包便喀答一聲掉在地面上。湖綠色眸子眨動,那迷濛不清的墨色瞳孔即於自身面前注入深紅酒液,水平面於透明的高腳杯中晃蕩不定,其彎曲搖擺的弧度在男人沉默中慢慢穩了下來,隨後彎上嘴角彷彿是在不語間答應了所有沈靜中的邀約。而後、珞淵滑過杯緣的手指轉而提起了高腳杯湊近唇瓣。
途中,Raby突然扯過珞淵的衣領湊上去,「我問你、你跟男人接過吻嗎?」說完欲吻上對方的唇,卻被珞淵輕巧的避開,Raby撇撇嘴,只好自討沒趣繼續喝。他一手撐著臉頰、另一手晃著酒杯,他望著杯中液體因晃動而形成的點點波紋出了神,加上酒精的催動,Raby開始自顧自地述說起自己和Chris的事情。
Raby承認自己是個自我中心的人,在認識Chris之前的他,在大學裡完全沒有相熟的朋友,而Chris是第一個主動和自己說話的人,就算Raby對他很冷淡,Chris依舊在每一次他們見面的時候,熱情地的和他打招呼。漸漸地,他態度軟化,最後和Chris成為好朋友。也因為Chris的關係,讓自己能夠和班上同學不再那麼生疏,他會開始為別人著想、不再那麼自我中心,都是Chris教給他的。
說到一個段落的時候,Raby停頓了下,「我喜歡Chris。」他深呼吸一口氣,緩緩道出一句。「很噁心吧?喜歡男人甚麼的。」他自嘲著垂下眼簾,眼神透露著哀傷,「我知道他有個固定交往的女朋友,我不想也無法介入,所以前幾天我主動約他出來,想和他攤牌說我喜歡他這件事,算是了結我對他的感情。說完我打算離開,不再和他聯絡也不會造成他的困擾……」Raby抿起唇,聲音有些不受控制的顫抖。
「結果那個混蛋居然搶先跟我說……他要結婚了……」說到這裡,淚水已經在Raby的眼眶裡打轉,他必須很努力才不讓眼淚掉下來。想到Chris那天眉飛色舞的告知自己他要結婚的表情,Raby就把原本想說的話全吞了回去,他知道對方是個不願讓朋友為難的人,若是當時自己執意告白,Chris肯定會顧及他的心情,為要不要邀請自己參加婚禮而煩惱。
雙瓣自淺淺杯緣離開不久,纖細指尖輕巧將透明玻璃杯置於桌面,厚間滑潤順口的溜過味蕾,一點也不馬虎的於經過之處留了片淡淡清香,紅酒特有的甘醇便於舌尖上浮了層濃淡適中的酒精味道。
然而那突來的一句疑問以及動作並無讓珞淵有太多反應時間,輕巧側過頭而以手心觸上了對方唇瓣,一個不是太漂亮的拒絕方式讓男人稍稍漲紅了臉。
故作鎮定隱諱著提起任何關於現下有關時間的字眼而靜靜乾啜早已飲盡的空杯,貝齒輕抵著杯緣敲出些許叩叩聲響。珞淵玄綠色的眸子彈著上下羽睫,些許恍然望著窗外少許路燈的濃稠光點,在夜色中凸顯飽和度的稀疏星光不作任何聲響與街燈輝映,織成沿途醉人的涼秋夜景。
太安靜的氛圍讓Raby自顧自開口說起關於另一男人的故事,珞淵對他人的感情生活並無太多興趣——他本身也不是個會暴露隱私的人。
珞淵伸手徑自替自己再度酌上一杯酒,精巧的動作在緩慢流暢下結束,雖無贏得喝采倒也得到更多來自對方深處的心底話。
男人在先前便知曉Chris要步入禮堂這件事,對方甚至找過他當伴郎這回事——然而他沒有想過在某日突然認識的男人竟說出了向對方無法表明的深沉話語。
明就是毫無報酬的、如此不堪一擊而痛徹心扉為尋找光明焦慮著。
漂亮的湖綠色雙眸眨著細細羽睫在視線投射中捕捉進對方略緋紅的軟暈淡淡在頰上罩了層粉色薄紗,珞淵並沒有遺漏任何由那張嘴說出的所有字句,靜靜啜飲而頷首。
「註定是失敗的感情,在人生中也是一種學習——一種成長。」將玻璃杯緣抽離薄唇唌著的沈默無聲,珞淵在道出話語同時替對方斟上了細長高腳杯八分滿的量。「沒有人不值得被深刻記下,在人生是、感情亦是。失戀要用時間來療傷,用心去體會,然後才能找回曾經熱衷現實的自己。」
語畢到此,人緩緩放下再度空去的玻杯,以閒暇的手輕輕抹上了對方有點濕潤的眼角,「會過去的呢。」
尚未表明就算是徹底失敗的,無法言語便走上回路的、不論多坎坷多困難,在人生路上也只不過是前進和後退的差別。
也許無法在當下得到太多令自己釋懷的慰藉,我們仍舊能透過療癒透過告訴苦痛接受每一個情緒的訊息——成長、然後面對。
能與珞淵這樣肩並肩喝酒,是Raby始料未及的,畢竟在幾個小時前他還覺得對方態度很跩。「你真成熟。」這是真心話。對比自己稍嫌幼稚的表達方式,珞淵就顯得游刃有餘的多。Raby左手覆上珞淵撫上來的手,輕輕在上面蹭了幾下。不可否認他方才聽完那些話後感到有些心動,或許是酒精的關係吧。
『好像有點睏了……』男人掌心傳來的溫度非常的溫暖,讓已經好幾天沒睡好的Raby覺得有些昏昏欲睡,他的眼皮漸漸感到沉重,最後就這樣自顧自地把對方伸來的手當作抱枕抱住,整個人靠到珞淵肩上睡著了。那是他第一次在陌生人面前睡得那麼安穩,實驗失敗和失戀的雙重打擊已經讓Raby感到身心俱疲。
哦呀哦呀、
在簡單四字回應後,珞淵得到的是漸漸平息安穩的呼吸聲,淺淺的於空氣中富有節奏而在沉穩下懵然睡去。然而肩上突然多的重量帶有些微刺鼻酒精味及男人本身的肥皂味道,兩者混合並非說十分嗆鼻倒也不能說是好聞。
就是很平凡、很稀鬆的意識於神經傳遞中得出一個對他人的印象然後以味覺呈現罷了。
座落於已沉沉睡去之人面前的酒杯仍舊盛有淺淺一灘暗紅液體,男人用空手緩慢將其提起而一飲而盡,唇緣留戀透明杯緣幾許時間,細細抿味期間的沈默、唯一落在心頭的是肩上人零星嘆息的輕柔呼吸聲。
珞淵小心翼翼將人稍稍移回椅背,將桌面兩支已用盡的高腳杯子大略沖洗後放置於桌面,被水浸濕的雙手隨意抹在晾於流理台的布上。他展開了手仔細查看自己的五指,邊緣處長了些薄繭,指甲適中的彎弧緊貼於表面,透著因伸展而泌出的白。
隨後那雙湖綠眸子將眼神射向一旁含有沉穩呼吸的男人,珞淵思考著該怎麼將人送回家——還是載他回家算了?
「……咳嗯。」彷彿試圖驅趕自己腦內奇妙想法般硬是清了喉嚨一聲,然而在現實中,他家的確離餐廳沒有多遠,倒是因為學校才騎車前來——
將持續躺於地面的黑色皮質包確實掛上了右肩,而後便俐落的將人半拉半就才上了背。並非說十分沈重的男人在珞淵體力下並不構成任何問題,一個輕緩的調整動作便鎖上餐廳的門離開了。
昏黃街燈在這個時間已經模糊不堪,柔化了整個暗色夜空的混沌而熠熠生輝著;旖旎沙沙綠葉混合了涼風,於夜晚的盛宴下有意無意搔著循男人走過的漆黑影子。
何必為了強求不來的感情揮霍愛戀。
珞淵無法透過共鳴得到和男人一樣痛苦的感受,然而傾聽是他唯一領悟之竅。記憶中從來就沒有任何一個人會找他說過這類無形堆疊的煩惱,同樣的是他自己也不輕易透露各種關於自家感情路的坎坷或順利。
思緒飛奔至此,他停下的契機是嘴角微勾的彎弧——不也是這樣當看著身邊好友一個個步了紅地毯,最後成家的配角。
伴郎、早已太熟悉的一份差事麻痺太多珞淵對他人感情的好奇和憐憫。然而他漸緩了腳步,仔細從頭抿著方才男人吐露的每一句話語。
由口袋中摸出了鑰匙,喀答一聲轉開眼前大門後旋身重新將其鎖上。他將人小心安置在舖有靛色床單的軟墊上,順道解了對方幾顆束頸的扣子。
「晚安。」那是他今夜落下的最後二字,啪答的拖鞋漫步聲便在棉被蓋上對方並關了燈後緩慢響起,鳴奏著韻律的雙腳輕巧落在節拍上頭而成一襲漂亮簡單的清晰奏曲。
隨手抓上衣服進了浴室,在接受今夜是要睡沙發及明天沒有課的各種喜怒哀樂後,他才想起那男人嚷嚷著的困擾。
——Chris,你倒真是惹了個不得了的人啊。
想成為他心裡的唯一之人,看來你已經沒候補資格了啊。
Raby做了一個夢。
在夢中,他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很輕、很柔。他試著想睜開眼睛,卻敗給了沉重的眼皮。在溫度突然抽離之後,他抓起一旁的被單縮成一團。Raby的兔子天性讓他對於周遭的事物很敏感,基本上若不是熟悉的環境他很難入睡,但這一次卻不知道為甚麼睡得很安穩,四周的氛圍讓他莫名地有種安心感。
就在Raby因酒醉而陷入沉睡的時候,臉頰突然有種被手輕拂過的觸感,Raby只是伸手抓了下臉,眉眼動了動繼續睡。但過不了多久,又好像被人戳了幾下,他有些不耐煩的想拍開卻撲了空。半夢半醒之間他感覺到有人湊上來的鼻息,鬼使神差之間Raby抓起對方的衣領便吻上去,唇間柔軟的觸感讓他有些滿意,退開後翻了個身又再度進入夢鄉。
熱水霹靂啪啦循節奏打在銀白髮絲上,使其緊附於頸部刻畫出男人纖瘦的肩頸線條。在幾個動作後的濕漉狀況下以浴巾擦乾了身體,隨意穿了輕便的短袖短褲便走出盡充著煙霧的浴室。
珞淵在脖子上披了條白色毛巾,有些明顯的柔軟觸感起了一些毛球,然而兩手正以表面輕輕擦拭那濕漉而滴著水珠的髮稍末端,稀疏的髮絲一根根在清洗後彷彿獲得新生,不重的海洋味道輕輕繚繞於其中。
拖鞋聲音悄悄走進了原本應是沒有人的房間,躡手躡腳打開床頭邊昏黃的小檯燈,並在燈下木櫃中取出一本不薄的墨綠精裝書。
書本封面精緻刻畫著大標題絢麗的燙金英文,而綠色皮質的表面成了如日記一般高貴的印象。男人緩緩坐在床沿靜靜以左手抵上書背而一字一字細看著。
書面的墨綠色較男人眼中帶的湖綠更沉穩些,做成精裝書皮的布料於指腹撫摸中含有絲綢般的滑順感,男人喜歡這本用原文寫成的小說,如此莊嚴又如此日常。
然而長睫下掩著的湖綠眸子依視線走過得每一字卻是飄忽不清而於行線上緩慢浮動。男人稍稍伸手揉下雙眼才重新對上了焦。
……哎呀。
夜已經深了許多,自他房間這個窗口已過了可以看到月亮升起的方位,照日期來說、今夜是一眉漂亮而彎著姣好曲線的新月。
男人輕嘆口氣而闔上了厚重書本,無法讀進任何一字的無名焦慮令他想到床面上有著還略帶酒精味的人,珞淵半旋過身直直看向那即便安穩卻也有著鎖眉心的皺褶。
基於本能意識,他不禁伸手揉了揉蹙起的眉間,光滑過頭的觸感緩緩掠過指腹輕輕揉著的膚上,然而思緒是在抽離後才發現這樣的動作有多曖昧。
珞淵再度將指尖戳上白淨的面頰而向前湊近看那熟睡著的長睫,鼻息呼然期間覓到的酒味濃淡不一,他正想後退避免沾上些許就被對方一個動作打斷了所有行為思緒。
Raby的唇瓣輕的如葉片滴答掉落,而緩慢接觸下珞淵也只是保持沈默,他自那微開的口中尋到點點酒精味,紅酒特有的清香在唇瓣交接下稱不上太差的味道,男人不討厭這多另外摻雜於其中的恬淡。
退開的輕也只剩下那抹剎然掉在味蕾上而舒緩所有化學作用的沁香。
近觸貼上的酒味並沒有染了他一身,珞淵選擇去喝了杯水才準備入睡,然而在摘下眼鏡前他又進出了房門一次。
「晚安。」在替男人掩去所有亮光前他輕喃,而後則將雙瓣印上那隔著銀白髮絲的額際。
珞淵說不出為何自己要這麼做,但他也不想為這樣的享受找任何多餘的理由——
翌日早晨,外頭的陽光透過窗簾隙縫照射到正熟睡的Raby臉龐,男人只是變換了下睡姿又繼續睡得天塌不驚。不知道過了多久,躺在床上的Raby動了動鼻子……好香。他又動了下耳朵,似乎是有人在用炒鍋翻炒食物的聲音。有些艱難的睜開眼睛,Raby揉眼望著天花板……嗯?怎麼好像有哪裡不對?
他猛然從床上坐起,摸摸靛青色的床單,環顧四周整潔簡單的擺設,他這才意識到這不是自己家。Raby單手撫額努力回想昨天的事情,他只記得他到Chris的餐廳吃飯、還多點了紅酒,然後……想不起來。Raby戴上眼鏡,穿上旁邊擺好的鞋子來到客廳……Chris的家?他不記得自己昨天有見到Chris啊?
Raby從廚房的牆邊探頭,看到有個身形修長男人正在做菜,動作俐落不拖泥帶水,他總覺得似曾相識……「啊……」不自覺的發出驚訝的單音,卻喊不出對方名字,昨天的宿醉讓Raby的覺得頭痛。
打開冰箱俐落以指夾上兩顆白色雞蛋,簡單喀答一聲便將其打進已熱了油的平底鍋內。珞淵抬手看了下錶面欲指,十和十一之間搖擺不定的中間點令人解釋不出究竟是否為正規三餐,然而男人僅是感覺到時間而做著近乎熟稔的日常動作。
在同樣的時間、做習慣上的動作。
珞淵覺得讓某種生活成為習慣是件可怕而殘酷的事情,並且他深深畏懼著。如是說某天不符合常規的行走突然措手不及的插入男人平靜過人的日常,比起匆忙應對,珞淵更偏好在面對同時接受眼前與一般更不一般的樣子——從容的、優雅的。
就像今天的早餐可能要多上一人份一樣。
即便這不是太隆重的事,對這不大而狹窄、僅有男人獨立生活著的小小空間仍舊是新穎無比的青澀。
身後突地一字音節迫使他匆匆轉過身面對那自昨晚便抵達的新客——「早安、如果是被我吵醒的話要不要再去睡一下?要洗澡的話……燈在你睡覺的那個房間左手邊。」毫無頓停的持續動作,隨手一撈便抽出了木質鍋鏟而翻了個漂亮的鍋。
珞淵嘴邊帶著盈盈的笑等待對方回應,他沒有放太多視線在那略嫌無助的玄墨,Raby短暫沈默間所掉下的是男人完成所有早餐的程序。簡單幾片清洗乾淨的生菜上頭綴有幾辦對切的嫣紅番茄及爍黃玉米粒,白淨的盤上還放著方才起鍋故仍冒煙的荷包蛋,最後放上桌面的潔淨玻璃杯、而裡頭充斥澄澄色澤的柳橙汁,簡單一張桌面便輕易被兩人份早餐占滿了視線所及之處。
他一向做著得心應手,從容應對的角色;然而,這次也不例外。
「早……」應聲的同時在先洗澡還是先吃飯之間猶豫,然而肚子發出微弱的咕嚕聲響瞬間幫Raby做出選擇。他略感尷尬、臉頰泛紅的看了男人一眼……對方應該是沒有聽到吧?算了不管了,吃東西比較重要。Raby拉開椅子坐下,身上殘留的酒味雖然讓他不太喜歡,但還是等會兒再說,畢竟食物的香氣要濃烈的多。
對於桌上幾乎是蔬菜而感到有些意外,許是和Chris吃飯的時候對方都是吃葷食,無論是否是因為男人剛好和自己一樣都是吃素,Raby還是蠻感激這樣的細心的。他舉起叉子攪動了下盤裡的沙拉後入口,新鮮的蔬菜混著玉米粒,口感爽脆,加上自調的和風醬點綴,雖然只是一道簡單的沙拉卻讓人覺得美味。
就在Raby開始享用早餐後不久才想到……自己昨天應該是睡在坐他正對面的那個男人的床上,而且他對於昨晚的印象只停留在Chris的餐廳喝悶酒,之後就一片空白了。Raby放下餐具揉按著太陽穴,他恍然想起自己喝醉的時候有個逢人就吻的壞毛病。
「那個……」他微微諾諾,「我昨天……有對你……呃、做甚麼嗎?」艱難的啟口好不容易把話說完,Raby忐忑不安的望著正抬眸看向自己的男人,等待答案。
男人稍稍將凌亂處整理了下才離開廚房,手指指尖因清水淋洗而持續流下數顆晶瑩水珠,男人抽了張紙巾抹去上頭濕潤才拉了椅子坐於Raby對面。
還尚未提起叉子,那抹湖綠便停留幾許眼神在對方那已動了幾口的生菜碗裡頭,而男人下一秒接續問出的句子則讓珞淵稍稍停了動作。
他並非刻意忘記那貼上來而帶有酒精味的雙唇,其中啣著了淡淡溫潤的輕描鼻息──珞淵勾了弧度轉而抿了抿彷彿殘存那恬淡酒香的雙唇。微瞇而略掩下的細長睫簾重新展開時倒多了幾分笑意,男人漂亮的彎弧緩然開口:「沒有。」恍然是刻意做出了一些曖昧不明輕笑著,接續以細微音量道出的話語則換取僅剩餐具與瓷盤互碰的尖銳聲響:「就算真的做了什麼……我也是得到了補償了。」
所謂餘韻對男人而言類似一種把柄、一種在心裡默默握著的小祕密,不是能震懾對方的,卻是能讓自己之於對象有些記憶的──心臟病對生活而言沒有任何不便,就是該注意便注意就是了;然而記憶不好這點倒真真切切成了最大的敗筆之一。
「昨晚睡得還好嗎?」珞淵以叉子尖端刺進生菜的同時開了口,男人前晚的睡眠並不說十分充足。當入不下眼的每個文字都殘留於他腦海中,那本略帶成熟沉穩的精裝書便被人帶回沙發上細細鑽研,天亮時的細微鳥叫才令他察覺了在毫無意識中已灑進屋子的微亮窗光。
眼前略略染了緋然軟暈的面頰沿著皮膚表面蔓至耳根,Raby充滿尷尬的玄色僅是手足無措在問句中眨動。男人再度由外套中的口袋找出了髮圈,將雙手向後隨意抓上了覆頸的微長髮絲而紮成個蓬鬆馬尾。抬手間提起長型的玻璃杯子湊上唇瓣,澄澄液體滑過柔軟而在味蕾上輕巧蓋了酸甜滋味。柳橙鮮少的纖維混合於嚥下同時,喉間在白天未潤的乾澀便一掃而空。「嗯……要不要洗澡?」
「咳……」聽到問句還在喝柳橙汁的Raby下一秒馬上嗆到,又愣了幾秒才意會過來是自己心術不正……這下子他耳根又更紅了。「我現在去!」抽出桌上的餐巾紙將嘴巴擦乾淨後,Raby滿臉尷尬只想趕快離開現場,卻在正要踏出客廳的時候折返。
「對了……能借我衣服嗎?過幾天洗好還你。」Raby有些不太好意思的問。想到自己渾身酒味,他總不能穿這樣去實驗室吧?原本實驗不順利已經引起老師的注意,若是再一身酒味走進實驗室那他還要不要做研究了?
纖細指頭稍稍撐在了下顎處,直直對上那透著慌張且難以預料的漂亮瞳孔,「嗯。」閉起的平直嘴角在音節一落便拉起彎弧淡淡的笑了。
珞淵將原拿著的銀色叉子放於桌面,相觸之際的聲響接續男人的起身動作,他走在前頭領著身後人進入房間。「沐浴乳、洗髮精、洗面乳之類的都在右邊那個架上。」語畢同時他將已折好的淡綠色襯衫與直黑長褲放於沈默瞳孔下,順道從另一邊的毛巾堆中抽了條鵝黃遞予Raby。
目送人進了浴室,男人回到餐桌將其收拾了下隨後便熱了紅茶倒入保溫杯,取了兩個杯子才回到房間。重新將前晚尚未看透的墨綠書本抽出,當指尖尋標記翻到了上次閱讀處,上頭綴有用橘色螢光筆畫起的英文句子、此時看來卻惹眼得很——Because of fate.
有些事很難理解的發生在眼下,卻無從說明為何。身為活在世上的一份子,他對命運與緣分這種東西早已看透而淡之,然而Raby當晚的話語卻持續縈繞於男人腦海。
最後總是幫不上忙的作為陪伴、作為托襯的扮演人生過客。
即便有太多人說過感情的牆由自己搭建也由自己破壞、珞淵則毫無自覺的座落於牆角,靜靜仰望那毫無一物的湛藍天色。
也許曾經嚮往過抬腳走出那寥寂邊境,然而那漫無目的卻從起點彷徨無際到了遠端、最後仍望不到底的那條作為終點之白色絲綢緞帶。
於是持續的—活在由飛過頭頂白鴿與身後木牆所搭建起的世界裡—真是諷刺到了底。
雙手接過遞來的衣物,和對方道謝後走進浴室……從簡潔度到整齊度,不難看出是一位一絲不苟的人,而且對於生活品質的要求很高。Raby轉開熱水的同時想起昨晚初見男人時的不快,「其實……他人蠻好的。」喃喃自語著按壓洗髮乳到手中開始洗頭。想起這人被自己拉著喝酒、或許還忍受自己發酒瘋、帶回宿舍把床讓給滿身酒氣的自己睡、早上還做早餐……看來過幾天勢必要請男人吃一頓飯了。
只是Raby終究想不起來對方的名字,還有自己到底說了甚麼……想到這裡他身體一抖,該不會把Chris的事情全說了吧?他揉按了下眉心,早知道不要喝酒。
許是因為突然不知道該怎麼面對男人,Raby洗得比平時還久,他擦乾身體、把頭髮大略擦一下後圍在脖子上,穿上對他來說有點過長的襯衫和黑長褲,扣子還未扣上就踏出浴室。
甫離開浴室的Raby在看到坐在椅子上的人時下意識後退兩步,「你怎麼在這裡?」話語剛落才覺得這問句不對,畢竟這裡是對方的房間,他站在原地莫名有些不知所措。
靜靜翻閱手上書本的同時,不停的嘩啦水聲便持續與地面敲擊併發無數尖銳,宛如玻璃珠子破裂而成透明碎片、一點一點化為清水淋漓於熱氣充斥間。漸漸減緩下來的淅瀝聲最後將休止符畫於銀色門把上,喀答一聲留下幾多餘溫。
白皙裸足在伸出遍佈熱氣的空間時隨帶水珠,向上接連的黑直長褲稍稍拖到了地面,男人將鵝黃毛巾隨意披於肩頸,銀白髮梢無意識的拖著蒼色煙霧掉落幾許透明水珠。珞淵先自頭頂掃了視線,除了衣物尺寸以外其他皆無不妥才回答Raby倉皇之疑問:「怕你有事叫我……過來吧。」眼前人聞言便緩慢的帶淺淺海洋味道走至珞淵眼前。乾淨的腳掌停下之際,男人於吐息間湊到的淡然香氣皆自人身上緩慢融於室內。
他起身伸手重新抽了條同樣款式的鵝黃,隨後輕輕覆上那尚滴著水串的纖細白髮,而開始緩慢的以十指揉了揉蓬鬆短髮。
湖綠在動作行進中望到了那因熱氣而略紅的耳尖,他從容替對方拭去細細髮絲上附著的透明水珠,「衣服穿好,不然會感冒。」將少許視線放到了因男人尚未扣上而暴露於空氣中的白皙鎖骨,纖瘦腰間掛著少許黏附於蒼白膚間的亮色水粒,珞淵停下動作取來了吹風機逕自替人弄乾了蓬鬆短髮。
男人俐落的動作在結束時候再度掃了眼對方身上所著的淡綠薄襯,他走回衣櫥仰首抽出一條與自身瞳孔相符色系的墨綠領帶,「會打領帶嗎?」問句語尾落地同時他將手上已拉直的布料遞予對方那長睫眼下。
也不知道為甚麼,聽聞對方一句柔聲的過來,他就移步過去了。看男人順手拿起在自己肩頸上的毛巾開始擦拭頭髮,Raby也不好意思與之對視,只得低下頭開始扣襯衫的扣子。待扣完領子之後,頭髮也差不多打理完畢,對方的手輕穿過髮絲,讓Raby覺得很舒服,有種被人溫柔撫摸的錯覺,令他不自覺想蹭過去的同時才想到和對方不熟而即時打住。
Raby盯著眼前的長型布料半晌,為求方便他的領帶都是最簡單的拉鏈型,根本沒用過要自己打結的。認真思索好一會兒才搖搖頭,「不會。」抬頭對上視線,Raby很乾脆的承認自己不會打領帶這件事。
聞言他倒在當下愣了十幾秒之餘,最後用一個無法克制的靦腆微笑淡淡回應了直截。「這樣繞過來……。」男人隨著話語彎腰替人整理著漸漸成型的墨綠領帶結,然而過程中所彎弧度毫無降低綻於人漂亮的薄唇。他沈默緊閉著微彎弧線,珞淵在動手處理對方頸前領帶同時稍稍抬頭看了眼姣好的白淨臉頰。
他不得不承認那雙羽睫下的瞳孔很漂亮,並非通透但總泌出一種深沈且迷人的熠熠神色。
俐落手指快速的將領結混合布料摩擦聲拉至男人已扣上的淡綠立領,透明鈕扣一顆顆被縫在應該有的地方,珞淵最後伸手將對方所有脖頸處都紮實理了一遍。「好了,我拿件外套給你穿吧,等等載你回學校。」他旋過身在衣櫥挑出件藏青連帽外套,走至對方身後協助人穿上。略嫌纖細的骨架外頭蓋著有些大件的衣物,即便多厚實卻也無法保證能保暖。
尺寸問題在外套上較不明顯,然而珞淵仍舊在確認時蹙起了眉心。最後他伸出手仔細梳了梳那方才吹乾而蓬鬆許多的銀白髮絲,接續順手幫人推上由鼻梁滑下的黑框眼鏡。
「這個給你,外面有點冷了。」將已熱好的保溫杯遞予眼前人,裡頭裝了八分滿的紅茶欲在握於掌心時搖搖晃晃,銀色表面傳遞過的冰涼刺痛了神經處,珞淵的手在離開施力點時順道勾過一旁躺著的鑰匙。
沒有注意到對方話語中的笑意,Raby只感覺到男人俯身湊近的鼻息,修長的手指動作於打領帶的時候為講解放慢,然而他只顧著欣賞,終究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尚未反應過來一件外套就直接披在自己身上,整裝完畢後接過遞來的保溫杯,不可否認在那個當下讓Raby有些怦然心動,如果再早點遇到這個人,說不定他就不會喜歡上Chris了。思緒及此Raby搖搖頭把這奇怪的念頭甩開,聽聞對方要載自己到學校,他輕聲的道了聲謝。
在幾字夾雜於沈默間的道謝後他面對Rany淡淡的笑了,對於突然這樣的訪客他有的是比新鮮感更多的愉悅。在他準備打開銀色門把時,珞淵輕輕道出的字句則平了許多尚未塵埃落定的不平衡。
例如眼前人對他長久以來的不安是否能有安撫、以及在對上眼神時,那無以名狀的熠熠光輝而令他無法離去是為什麼——
即便在毫無底的未來看不見頭,至少仍舊有個動力能牽著你向前邁進。
只願成為在你人生途中,某一朵與風共同飄動、最燦爛的蒲公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