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他一起找地方吃過午餐，踏出餐廳，把圍巾繞過頸背，看著落地玻璃裡的倒影調整，直到毛料織物蓬鬆安分地從領口一路往上遮住下巴，半點透風縫隙都沒有而且十足有型，才匆匆轉身跟上暫時停下腳步等待的路德，「好了。」

和對方並肩走在街上，短暫停頓後開口問道：「路德，附近有可以散步的地方嗎？廣場，公園，或博物館之類的……？」

說著突然有點緊張，眨巴著眼睛，表情無辜再無辜。

「附近是馬.克.希.米.安廣場，著名的維.特.爾.斯.巴.赫噴泉就在那裡。」頓了頓，皺起眉頭，「你該回飯店休息而不是在外面吹風。」今天天氣晴朗，但仍有初春的寒意。菲利這兩天在會議上的臉色很難看，不時輕咳，偏偏我連過去問他身體近況的時間也沒有。呃，我不是特別關心他，身為東道主，萬一任何與會人士病倒都是我的責任。

今天開幕發言之後菲利就不見人影，我反而鬆口氣。只是我安心的太早了，博納富瓦先生狀似隨意地坐到我旁邊，用三兩句話就讓我不小心說出會後要和菲利一起吃飯。老天，為什麼正常的和朋友聚餐，會被他敘述的如此猥褻。真的只是吃頓飯！沒有他說的什麼...喔，我說不出口。在講座中不能揍他或把他『請』出場，我只好低頭專注寫筆記直到結束。

「－－Ve！已經好很多了！不逛太久，一下就好……」被趕回去就沒戲唱了，慌張地討價還價。這段時間已經盡可能休養，無奈外在環境沒有好轉，過了兩個禮拜仍然拖著一點症狀。

「……對了、早上有沒有哪些發言比較重要或精彩的？」轉移話題，希望路德暫時把注意力放去其他地方。

「不，沒什麼特別的。」一方面不希望他想太多，一方面這也是實情。我們不知不覺就走到馬.克.西.米.安廣場，我停下腳步。

「聽著，你真的該回飯店。你要搭火車還是飛機回羅.馬？幾點？」菲利剛才吃得很少，盤中剩下大半食物。這狀況很少見，而且我想不是食物的問題，他對挑選餐廳有過人的直覺，即使是藏在巷弄中的美味小餐館都能找出來。但他稍早一直撥弄食物，顯得有些...緊張？

我不懂，到底有什麼事可以讓他食不知味；如果是這麼重大的事，他為什麼不先去處理，堅持要和我吃飯？改天再約就可以了。

「飛機。晚上七點。」快速回答，擔心對方堅持帶自己回飯店。
時間很充裕，路德應該不會硬要抓人回去吧……。其實真的想待久一點，可惜彼此都太忙，好不容易才趁著同在一個城市時找到一個下午的空檔。

路德提到的石雕噴泉果然出現在面前，水花從章魚與海怪的口中湧出，落進池中激起陣陣聲響。「……啊，這裡可以！後面是公園？」踮起腳尖往噴泉後面高起的綠地好奇看了看，雖然季節可能不適合坐在草地上，但或許能在裡面找到一張比較安靜，又能看到風景的長椅吧。

接著央求地轉向路德：「十五分鐘就好……拜託？我已經為今天準備好久了，下次見面又是開會，不曉得有沒有空。」
「而且，」別過頭咳了一聲，蹙眉清清喉嚨，「心懸在半空真的很難受……。」

「好嗎？十五分鐘，然後我就回去休息。」

「好吧，別待太久。」我完全被弄糊塗了。為什麼他先是說他準備很久，又說他心裡感覺很難過？菲利逕自揀選一張向陽的長椅坐下，帶點懇求的看著我，所以我坐到他旁邊。

菲利的目光投向地面，雙手手指絞在一起。我靜靜等待，但只有水花濺起落下的聲音填滿兩人之間的沈默。

「你要跟我說什麼？」最終，我先開口。

「－－嗚、」慌張抬起頭來，對上路德不解的雙眼，撐不到兩秒鐘就閃開視線。

「我，我以為平常那麼常和各式各樣的人講話，也搭訕過滿多女孩子，應該會很簡單的，沒想到還是會緊張到腦袋空白、」
原來向喜歡的人告白這麼需要膽量，就算原本已經認為十拿九穩。

尷尬傻笑，抿緊嘴唇安靜了至少半分鐘，鼓起勇氣再次開口：

「……還記得，上次我說想談戀愛嗎？」努力正視對方。路德表情幾乎沒變，但是想起他當時的落寞，還是趕緊接著說下去，「我、後來發現必須說出口，對方才知道我喜歡他，所以今天我下定決心要說了。」

深吸一口氣，此刻四周彷彿什麼都消失了，沒有多餘的聲音，也沒有額外的景物，只剩下彼此。
「－－路德，我喜歡你。你願意和我在一起嗎？」聽著自己以異常堅定的聲音說道，然後才找回真實感。閉緊嘴巴，等待回應的時候完全沒注意到手指已經微微顫抖了起來。

前面一大串話讓我益發不懂菲利找我出來的意義，而且他說話速度快得令人差點跟不上。然後那三個字輕巧的飄落，一切歸於寂靜。

Ich liebe dich。

我聽得懂，但完全無法理解這是怎麼回事，彷彿被剝奪思考的能力，只感受得到脈搏一鼓一鼓急速跳動。

菲利轉過來，他的膝蓋若有似無的擦過我的，我覺得心臟快要跳出喉嚨，所有詞語都卡在一起。他還張大眼睛看著我，我幾乎可以在他眼中看見自己的倒影。我、我必須要說點什麼，快點想想，該說什麼，什麼回應都好。

「喔，」我勉強擠出幾個字，「Wie bitte?（請再說一次？）」

不不不我在說什麼？愚蠢至極！

「我愛你。」第二次開口並沒有比第一次困難，對方或許不會答應的恐懼感卻逐漸漫了上來。「……你願意愛我嗎？」

不、他會答應的，一定會，最多只是早晚的問題。抖著聲音問道，同時重新鞏固自己動搖的信心。

「...你想說的是『ich hab dich lieb』吧？『ich liebe dich』只能對...情人講。」我費力找回自己的聲音。

對，一定是這樣，文化差異造成語言的誤用。

「是情人的那種沒錯。」澄清道，幾近哀求地定定望著路德，「我很清楚意思，而且很認真。」
接著閉上嘴，等待他回答，並在緘默中忍住喉嚨的澀癢，免得對方找到機會把自己帶回旅館，而迴避掉回應。

「但、但是，上次，呃，求婚的時候，你拒絕了。我以為、以為...」該死，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表達什麼。

「以為我們只是朋友。」結結巴巴地講完句子，菲利的表情黯淡下來。喔不，從剛才開始沒有一句話講對。

「－－我想、現在有很多事已經和當初不一樣了。」用不算違心之論的一句話簡單回答對方的複雜問題。短短百年間發生了好多事，但比起傷懷，這時更重要的是路德已經透露了他的意向。

「……不過，要是你不喜歡我，可以拒絕沒關係，」以退為進，彎起嘴角給他一個帶著失望的體諒笑容，在心中祈禱他不會真的順著話拒絕，「真的。」

「不！我沒有不喜歡你！」這句話太快溜出口中，以至於我幾秒後才發現剛才說了什麼。

「我、我的意思是...我還沒準備好，呃，也不是這個意思...」

臉頰好燙，大概連耳朵都紅了。要命，我從未這麼狼狽過，好像突然被撞破最隱私的秘密。偏偏菲利還盯著我看，我無法移開目光，甚至開始想像，如果他再靠近一點...

「……那麼，願意給我一個機會嗎？」……離成功只差一點了。看透情勢而暗自竊喜，但現在還不能掉以輕心，小心翼翼問道。「如果你還沒決定好，也許我們可以先試試看？」

「試試看？」呆滯的重複。
這種事情...能試嗎？感覺哪裡說不上來的奇怪，但是菲利充滿企盼和討好的神情又顯得我想太多。

「嗯。不是開玩笑。」語氣誠懇，大膽地給對方選擇空間：「要是哪天你確定不喜歡這樣的改變，我們就回到原本那樣，做朋友。」

朋友。這個簡單的詞讓我莫名的心慌。如果只是普通朋友，某天菲利就會牽著一個女孩，也許是男孩的手，告訴我，他戀愛了。

這個景象光是用想的都讓我呼吸困難，我希望菲利在我身邊，不管什麼形式都好。

「Ja...」我聽見自己脫口而出，不比噴泉的水聲大聲多少。後悔隨之而來，怎麼能自私的為了我的快樂綁住他，但是菲利顯然已經聽到，他的的臉亮起來，漾出清淺卻炫目的笑容，我...我沒辦法收回這個承諾。

－－答應了，路德答應了！嘴角的弧度在頭腦確認這個事實之後揚得更高，歡呼出聲，
「太好了！咳、」拉起圍巾掩住嘴巴，一邊咳嗽一邊忍不住笑得燦爛，「不知道我們這種感冒會不會傳染……不然我好想抱緊你！甚至吻你！」

路德看起來想阻止自己繼續說話，動作卻在聽到最後一句時稍微遲疑了一下。握住他伸過來的手，拉起按在自己心口：

「謝謝你答應我。今天是我生命中最快樂的幾個日子之一了。」

雖然外套很厚，還是可以感覺到菲利的心臟大力跳動，也可能那是我的脈搏。
吻？啊，是的，情人之間會接吻。但是我們......

菲利講沒幾句話就咳得面紅耳赤，我決定先送他回飯店。下次有機會再告訴他好了，我有些逃避的想，告訴他這只是我小小的私心，不是愛情。

我們一站起來，菲利馬上扣緊我的手指，邊走邊輕輕晃著。他的手指在風中顯得冰涼，回過神，我已經把他的手拉進我的大衣口袋摀暖。他笑得更加開懷，即使大半張臉被圍巾遮住也能感受到眉眼明亮的笑意。

也許，只是也許，我會因為這樣沈浸在幸福中的表情捨不得說出真相。

手被路德帶繭的溫暖手掌以及柔軟布料包覆地嚴嚴實實，在個位數的氣溫下一點都不冷。此時此刻，唯一的感受就是心滿意足。

走了一小段路，路德的表情仍然有點不自在，縱使耳根染上的淺粉紅已經淡去很多。
「還習慣嗎？」向著在感情方面非常內斂而臉皮薄的戀人問道，「我們慢慢來就好，不用勉強。」

「呃...嗯。」我的思緒好像一片空白，又好像被各種亂七八糟的念頭盤據。

送菲利回到飯店房間，他打開門，卻站在門口面對著我，似乎在期待什麼。

「－－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對我說一句話？」輕輕拉住路德的手。

「當然如果你覺得害羞，以後再說也沒關係，」在圍巾後咳了一聲，「不過，如果你說了，我會非常開心……！連在夢裡一定都會笑。」

我不解地看他。哪句話有這麼大的效力？

拉下圍巾露出臉，用口型一個音節一個音節提示對方：
『TI，A，MO』

菲利認真地示範，看我愣在那裡，又緩慢地重複一次，我不自覺模仿他無聲的口形。

TI、A、MO
Ti amo。

稍微降溫的臉頰馬上又轟然燒起來。
「好、好了，我說了，你、你快進房間。」

路德的聲音小到幾乎聽不到，沒關係，第一次光是講出來就很不簡單了。
「好。」傻笑著鑽進房間，正要關上門時又探出半個身子，「Ich liebe dich. Alles gute zum Valentinstag.」

我含糊的應了一聲，菲利一溜煙消失在門後。罪惡感填塞滿胸口，可是有些許其它的情緒滋長，好像是...喜悅？期待？歡欣？

舉起手猶豫很久，終究沒有敲開那扇門向菲利坦白，而是懷著複雜心情踱回房間。

事情似乎往難以收拾的方向發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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