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他爺在調音里小太湖邊釣魚,打著呵欠連連,就看一個夥計從湖那頭,跑跑跌跌,跑跑再跌跌,一個湖邊也可以花這麼久時間,他爺真覺得是不是該跟這小夥計請夯土的錢了,直到小夥計終於爬到三六爺腳邊,他爺只是慵懶甩一句,「作甚?」
「爺--爺,這個說是要給您的!」小夥計那張臉簡直叫他爺不忍多睹,大概就是沒把鼻子給摔平而已,髒兮兮的,三六爺嫌棄的拎起那張被揉爛的信封,扔給旁邊夥計打開。那個夥計幫忙他爺拆信,只是大叫一聲,「啊!三六爺,這是戰帖啊!」
「不去。」什麼阿貓阿狗的,當他爺時間多是嗎?
「可是,爺,這上面寫著……那個什麼…」
「什麼?」
「他寫您喪盡天良啊!你看看--喪、盡、天、良。」夥計左右斜轉著紙,抓著裡面的東西仔細看清楚了!「還有頭髮!他是要做法詛咒您啊!」
「蛤?誰這樣無腦?」三六爺被夥計講得新奇了,伸手拿過原本裡面包著的幾絲髮,左右看也不像他爺的,倒有點熟悉的氣味,再拿被揉爛又被張得醜不拉幾的信--無庸天淚。
「你妹喪盡天良!教你讀書不讀書,你就只看得懂天嗎!」虧這該死的夥計還掰得出一句成語,你才喪盡天良,你全家喪盡天良!他爺洪福齊天好嗎!
到底是誰!「喂,送這封信的人還有沒有交代什麼?」他爺一腳踩在正準備從地上爬起來的小夥計背上,把對方又壓得狗吃屎,滿臉的土--
「爺,他還說,對了,他還給您畫了一張地圖!」小夥計接著就脫掉衣服,背上被黑墨抹得一蹋糊塗,三六爺簡直要吐血,是誰這手法太爛了吧!「那張紙我怕弄丟了,所以讓小白畫在我背上,爺我聰明吧!」
「你豬腦袋啊。」就拿一張信封了,另外一張紙會不見?講來給他爺笑話啊,他奶奶的死夥計,這地圖都被汗糊成一塊,他爺只隱約看得出來,是那個什麼鬼城,很少人靠近那塊的啊,「你回去跟小白把那碟墨對分喝掉吧,走了。」三六爺就扔下其他人,獨自前往酆都鬼城城外。
豔陽方過,風難定、惹他髮絲輕揚。
酆都外一處破屋廊前,枉獄一身黑袍獨坐,指間挾著邪鄹捎來密函,上頭僅寫了一個讓他深感熟悉的名字──『哥舒孚』。
是兒時那個老愛欺負他們的小霸王,算來也已十數年未見。
風來拂面似灼人腥嗅,仍可聞到酆都內久年不散的毒瘴腐息,而他似慣了般,眸冷無緒,靜望一地塵沙,無助似地隨風飄迴四周。
仿似螻蟻般,難能抗天。
弱者終得支配不能自己,這是他入酆都以來,唯一堅守的教條。
等,看似毫無目的、向海投石。
可慣腥的眸卻釀了期待、稍綴興奮,似長年無見的舊友相敘,而此乃把酒桑麻田間情趣般。
不怕落空,因他料想絕不會錯,人定不敢不赴。
「齁?原來是唧唧你啊,哼--讓爺好找。」他爺可是快把附近給踏破了,才找到這一身傲影,三六爺踩上破屋屋頂,抹甩汗珠,想這無魘這麼久沒見,看起來越見邪門,還有跟天淚十分相似的氛圍,殺戾惡業吧,一副比他爺還壞事幹盡的模樣,「耍什麼小把戲呢,你就不敢來調音里跪拜爺嗎?」
笑得佞惡,他爺掌心卻緊掐著那束髮絲,沒可能,無魘和天淚能有什麼仇,看來這可是專門替他三六爺安排的場子啊。
他支頰疊腿,目不去半分,僅是聆人輕佻揚嗓。
自簷頂那頭現身,氣稍有紊卻不失序,顯見足功非凡。
餘光能見人緊掌了天淚髮絲、想並非道途相欺那麼單純。
天淚亦非任人欺侮之輩。
他心知十殿遣人在側,縱不欲,亦得為之。
心間主意已定,他卻倏地身起,掌揚足點、袖間黯刃已在破風聲中疾飛射向哥舒孚周身大穴!
「哈--雕蟲小技!」他爺已心定對方惡氣難惹,是沒想到見面三言兩語就動手過來,黯刃破屋碎瓦而來,三六爺翻身後退避開,碎木還是劃傷他爺幾痕,指抹血痕舔過,哼哼--待老半天也沒見到天淚的身影,連個哼哭也沒,想來是請君入甕,他爺也沒必要陪玩,「唧唧啊,怎麼啦,還惦記著爺把你的褲子脫掉那事?嘖嘖--果然一個個相比著愛哭呢,哦--還是你與右右又想找爺玩家家酒了?唉呀,挑個乾淨地方躺著等欺,爺還考慮考慮。」
不意外地見人翻了身躲過黯刃之襲,他身定,漆眸歛。
意本不在傷人。
翻身踏足上簷,可見哥舒孚仍四顧作盼,似正尋著天淚身影。
對人語間尋釁似無波。
暗間十殿侍者未去,而他幾番騰動之下仍難尋其蹤。
倏地一把烏色短匕上手,他便欺身上前,一手張攀人肩,另手彎肘反掌便欲劃他頸脖封喉──
「--!」看無魘一下子衝了過來,銀刃利利要奪命,他爺趕緊蹲下身,幾縷髮絲就被利刃削落,本來想要多補對方一腳,發現無魘更快,利刃又往下刺來,三六爺狼狽滾身掉下屋簷,喘了口大氣!「哈--你玩真的啊!」
他爺不得不抽出腰上纏鞭,咻地甩開,一使力,鞭尾長拖,甩上破爛屋簷攻擊對方。
只是到現在為止,三六爺還是不明白,此番作為跟天淚又有什麼關係!深深的困惑著,招式也沒平日猛烈,自然也沒察覺對方的怪異。
見人下墜廊簷、神色若思,枉獄唇角輕揚。
他自另一側足點、亦輕躍而下,發足繞過哥舒孚、幾番交擊,再返簷頂。
他斂眸,樹後有人。
哥舒孚接著便又欲甩鞭,他掌倏鐵球出,嗡聲似響、指掐環扣球上細槽,人尚不及回神,只見簷頂角瓦崩落、身後細枝亦斷,一抹銀光閃過,困獸入阱,人身遭縛。
一道黑影伴樹傾倏地晃過,他笑。
「邪鄹。」啟唇輕嗓,屋內亦竄出一道人影,凝目已殘融夜色之中。
他這才亮掌,指間數道髮細銀絲纏繞五指成網,居中一顆小巧鐵球,延了長絲直縛人身。
「呵。」枉獄指勾、掌一動,人便遭銀絲扯束直吊廊前。
躍身而下伴人伏態墜地,他卻無去目,只是自顧自地坐回簷廊。
小指稍動緊拳,頸側銀絲便漸縛漸緊,直逼人氣息欲斷。
枉獄冷眸抬亦不抬,沉嗓似笑,「紈褲子弟爺見多了,還沒見過你這般愚蠢。」
「愚…?哈哈哈、你又好得上爺多少。」頸子上疼得他爺嘶聲做氣,想也是,剛剛無魘這麼刻意的舉動,還有另外一個人在,他爺怎麼會沒發現,大概是想對方繞去的地方,是否有天淚的蹤跡吧--看來確實是,多說無益,終想,或許今日還真是他三六爺歸天的好日子,反正……那個人都已說莫要再見。
三六爺似躺得舒服,如果不是逐漸發紅的臉,還真看不出來受制,「同為當家,往後你可要多多關照無庸天淚,哼…這是你欠…爺的…」否則平白無故去命,他爺做鬼也要惡纏到底,咬牙,頸子上已見血痕,「……哼--」
他聽得風聲入耳,漆眸似墜了萬點碎石的湖——波瀾不歇。
凝人神態彷遭觸,那無懼神態只心繫天淚,若換作了右師邯於他,定亦如此。
他聽得人返,掌指微動,「邪鄹。」
「主上。」甫返之人應聲自簷樑點落,抱拳彎身,眸亦不動,「已遣下十殿侍者。」
斂指撤了縛頸,邪鄹趁人尚未回氣上前將其箝牢,靜候發落。
枉獄入屋內取一碳盆,落座近人身畔,疊腿,眸笑、伴魔嗓輕揚,「動了我六殿之人,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思人方才之態,若非分神尋人,應當不那麼容易受他所擒才是。
可如此作,真合適麼。
抬眸見邪鄹頷首,他不能壞了先例,遂笑眸望人,「不過,我早該料中你對天淚存的是此等心思,是麼?」
十殿六殿這什麼--啊啊,這裡不就是酆都鬼城的外頭嗎,六殿閻羅枉獄?「喀喀--哈哈,原來你就是無庸天淚的姘頭啊!」冤家路窄,原來天淚說的那個人就是即墨無魘,造化弄人啊。三六爺突然笑得可歡了,這種糾纏,這種鳥孽緣,可不是什麼說書的才掰得出來麼。如果是這個人,天淚會不會更得庇護?不--這傢伙還有個右師邯,怎麼可能有心專寵!
「爺怎麼看他,你知道?他不就是醉月樓樓主,也不知道讓多少人用過的…哦,是你六殿的人,殺手…身染腥臭…何等心思?你說爺能對這種人何等心思?估計唧唧你是讓右右那傢伙呵護過頭,天真,爛漫,呵。」他爺就是越激,越要逼對方正視這幾層爛關係--還有他三六爺又有什麼資格說出心頭話,癡人夢話。
他似不聞人碎嘴雜聲,將鐵烙置碳盆候其熱燙。
方才漆眸蕩漾彷似已成幻夢,笑眼望人,陰霾斂入最底,反成無緒。
擅近酆都之人,烙閻字伴其終生。
「我已許久無有用上此物。」
而他卻因人言稍晃,此刻他憑何能懲人至此。
不消半刻間,烙鐵已紅。
邪鄹遂出聲相提,「主上。」
他舉起鮮紅烙鐵,閻字似血色惡蟲蜿蜒曲折成印,受了晚風息,正滋滋作響。
眨眸斂思,他猶笑。
此刻他乃六殿閻羅,何能因人碎嘴而顯動搖。
「早聞你三六爺嘴上不饒人,我倒樂意,這下讓你吼個痛快。」
他揚指示意邪鄹褪了人下褲,掰敞他不斷掙動的腿,可見黑叢下慾、與那光滑白皙的腿側。
他將烙鐵上手,不等人再次掙動,便將手中熾灼直直烙下——
三六爺頓如猛獸掙扎,縛柱被猛力扯掐逐漸崩裂,斷碎在頸後部位--他爺一腿踢開壓制的小子,讓對方撞上碳盆,火烙翻覆燒燃,惡業生火,三六爺邪笑抽出腰邊小刀,瘋狂大笑,想也未想直接削下烙字那口皮肉,鮮血如流,「憑你也想羞辱爺?做夢!哈哈哈哈哈哈------」
抽鞭亂舞,幾乎將破廟躪爛,只剩殘瓦破牆。三六爺在風中抽身急走,痛欲暈死,還不忘殘出一句,「醒醒吧,即墨無魘,你不過也是受人壓制的傀儡,哈哈--六殿,你還敢跟右師牽連嗎。」
他挑眉,阻了忍痛起身欲要追人而去的邪鄹,僅是目了一地破敗荒屋,而心卻因人言,波瀾不歇。
不再追擊,是對勇漢無聲的敬意。
而人所言,卻不知為何縈繞心頭,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