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月拾日,天氣陰。
大雄殿內,方丈背佛而立,繆悟面佛而跪,小麟在側。
「智剎,老衲問你,佛家根本五戒,是哪五戒?」
「回方丈,是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飲酒。」
「你可知佛家子弟緣何要吃素?」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
「你到我白馬寺不足月便貪酒食肉,你自感念寺而來,從前罪愆本既往不咎,為何還執迷不悟?」
「弟子心中無殺,食肉何妨?心中無醉,飲酒何礙?」
方丈聞言搖首一笑,大掌遮覆繆悟頭顱輕娑,「你塵世劫難尚未得解,談何心無罣礙。」
繆悟五年來輾轉棧留多處寺廟,皆以破戒之名被逐,不禁以為又是舊事重演,「弟子愚鈍……不明白方丈所言何意。」
「下山去罷,累了就回寺裡來,莫忘此地乃是你之歸屬。」
繆悟抬首,卻見方丈面目慈祥,遞與他一袋盤纏。
他捧視良久。
「小麟也跟著去。」
「什麼?我還得帶師弟們練功呢!」
「你悟性雖高,未染紅塵俗世,不知人間疾苦,此去定要互相照顧。」
「哼哼!想也知道是我照顧他!」
二人領命,各自去交接日常工作,唯方丈凝視天際,口中喃喃,「風雨將至……希望別傷及無辜才好。」
繆悟帶著小麟下山,後者表面雖是千百個不樂意,心裡頭還是對繁華的盼望陽城相當好奇。
繆悟隨意投間客棧,在房裡點了十大盤牛肉,小麟自小茹素,光是聞味就薰得腦仁直暈,待繆悟吃飽喝足,小麟早倒在床上不醒人事。
繆悟腰上懸了兩個大葫蘆,還記得初來盼陽時路經煙花巷的醉月樓與那治觴里的即墨府,他心癢難耐,拔腿先往那酒香四溢處奔去——
到了門前,他眼見此地不像是做生意的地方,卻藏有整個治觴里最好的美酒,便向門僮扯嗓嚷嚷,「貧僧是白馬寺的修行弟子下山歷練,快快拿出最好的酒!」
他與清璿同回到府內,邪鄹已讓他遣向他處執勤。
才近得府間便聞人噪嗓嚷嚷,走近一看才見是一野曠和尚,身披僧衣念珠,卻嚷著要人予酒招待。
即墨無魘上前遣去了試圖嚇退人卻平白徒勞的門僮,並讓清璿先回到府內,才順掌遮阻了人欲要隨入即墨府的步伐。
「高僧好興致,怎地要酒不向酒舖子去,反往我這寒舍小築闖來了?」
瞧那沾塵過頂的模樣,卻隱見人修為不俗。
行間穩踏、吐納綿細,掌指間聚力渾渾,可見人武骨硬質,他倒是挺生興趣。
可那六根明顯難清,又為甚麼披了僧袍欲入空門,徒作妄念。
他並無言惑,卻細察人一切,不動聲色。
繆悟雙掌合十,但見來人英姿颯爽,相貌堂堂,聽聞盼陽四里各有當家做主,心中直呼天子腳下果然地靈人傑。
「非是野僧也非是高僧,貧僧智剎,閣下生得如此俊美定是即墨當家!」
他再向前一步,咧著笑顏,大掌不由自主地摸向後臀揉捏一把,「實在是府上的酒太過醇厚,貧僧這是聞香而來,北方黍米南方糯米穀物釀酒,尚有昌國葡萄美酒,還有別的在下未曾飲過……酒與馬皆須識得之人,貧僧不才,雖非品酒名家,但極其好酒,還望當家不吝賜飲!」
他正細凝間,卻見人似從容而快不瞬目,倏已近身,不禁一楞。
雖無侵犯之意,他卻足足怔了一盞茶的時間,才回過神。
這是,輕薄?
即墨無魘挑眉,見著人武骨修為不凡,遁入空門而不修邊幅,雖是略有趣味,也被這突來冒犯給沖成了惡趣,遂不答與人。
「大師,您這番作為,且不論佛門清規,也於禮不合罷。」
他微退,掌指捉人肆虐掌背,先是指勁使力擰上——
肢接只察內息無亂,而渾中帶凌,果真高手。
雖對人此舉並無上心介懷,卻莫名興起了試探之意,他指未鬆釋,頓足切懷窩之間,肩便直沉向人心口撞頂而去。
繆悟面不改色,先是側身避勢,以臂為軸畫大圓掙脫捉擰,掌扣撞懷肩頭以擒,另手爬上腰側撫摸一陣再繞前稍觸腹前,於人發作之前鬆手,不動聲色退後五步之距。
「當家果真精壯,貧僧絕非是要非禮於你,只是見到美人總是手不自禁,貧僧孤陋寡聞,難得見到當家這等英雄,自然要摸上一摸。」
他舉起腰間兩個大葫蘆,連退數十步,赫然奔腿走壁,躍上房簷,輕盈跳下無聲落地,大喊,「貧僧按耐不住了,先飲一杯再與你談!」
語畢拔足穿越廳堂直至酒場,挑取那二十年的佳釀,剝去封口,捧罈弓身便是豪飲——
他再一楞神又被摸遍了身,卻不慍不火地靜觀人究竟欲要如何,只見那和尚竟三言兩語便侵踏入裏,清璿見狀欲攔,即遭他翻掌攔下。
見起來非野心之輩,他也許久沒遇如此粗曠膽大之人,竟越過了他直闖入即墨府的酒場中。
「當家……」清璿才欲說些甚麼,他便攔掌遣退了人,隨言繆悟走闖入內,便睜望他取了即墨府內昂珍陳釀痛飲。
「我說你……」
見他一罈已盡卻無醉態,若是常人飲這老釀三杯便醉。
更甚者,人竟能光憑酒息便尋出他府內珍藏,顯見此人酒款造詣亦是精深。
方才切磋之心甫燃,人卻拋了他直往府內前來。
即墨無魘愛才之心便動,心許若有機會,定要與此人好生切磋。
可眼下——
他遣人送上了清璿酒曲所成新釀,其濃醇敦厚不輸老釀,味裏卻雜辛口、醺勁更勝陳年老罈。
「大師不如試試這兒新釀如何,想那老釀隨甘醇順口,於你卻定缺了番滋味。」
見人無備他亦無近身,僅是站在院口與人說話。
此下亦是探,他對此人當真越發好奇。
繆悟放下手中空罈仍意猶未盡,扭頸轉臂作勢痛飲一番,聆當家贈酒便興然搓掌,「哈!既然是有勁頭的新酒,不若你我席地而坐拼酒,看誰人先不敵倒下!」
取過新釀放在正中央,繞場一周抱了數十罈新舊交雜的好酒圍成圓圈,跳進圈裏隨性而坐。
甫開封口便嗅得辛薰,惹他一陣晃腦幻眩,憶及塵封舊事……
天狗食日,雨勢如針螫身,他與數十匪類圍著篝火取暖,他們在泥草上輪姦強奪婦人,唯他孤立一旁任針雨刮肉,狂飲搶來的酒,冷眼旁觀如此骯事。
那婦人亦無掙脫也不反抗,只瞠目瞪直視戮蕪,直至眸光黯淡無神,遭辱昏厥。
『戮蕪,你生來為殺,弱肉強食乃天道自然,唯有強權方能凌駕萬物,匪賊強盜於此亂世,乃順天而行——』
焱猷言語若魔音深植,於他無備之時詭縈不去。
他冷汗涔涔,直視眼前的即墨當家。
出家為僧,剃度三千煩惱,別離往日過愆,重新做人。
生者繆悟,死者戮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