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夢無垠夜無邊,黃粱已熟總是嘆從前。
繁華燈日相伴久,曾經夢魘卻逢重頭來。
白綾懸高樑,繡鞋不沾泥,一影纖白高掛,是曾經最刺眼的夜色。
「娘…!」雙眼艱澀驚睜,腦脹熱疼,一時無法辯清所在何地。
多久不曾夢見娘親懸樑倩影,包夾在心肉中的深刺,隨心跳戳刺,深傷。儘管娘親沒因那次離去,卻是丟失一魂三魄,再不成常人,最終受了鬼差牽引投水入奈河。
少了醉月裡的不滅燈火,太多太多曾經如潮水覆湧而來,是痛是傷是血是淚,一股腦淹進腦中、肺腑,窒息…
「小玥刃?…欸、唐玥刃!快醒醒!」竹戩一入門,就見唐玥刃於床榻上拽頸掙扎,如入深水嗆溺,驚詫間,他一個跨步大喊,並嘗試把唐玥刃從夜魘中拉回。
「欸!快醒醒!」搖晃無用,一個不忍,他咬牙,啪的一聲,大掌印上白皙側臉,就看唐玥刃臉一偏,一串嗆咳,桃眼終於是看見他,大口換息直到平復。
「咳、咳咳…哈、哈嗯…」醒神,如渴水之魚大口補給著氣息,桃眼迷離轉清,定焦在那逆光下熟悉的臉廓,「你…竹、戩…?」
在人退後些才看清,是那義兄阿…
「認出我了?…不對,你哪知道的?」竹戩虎目微楞,但稍放下懸著的心,看來是清醒了。
「…步羽那丫頭…」唐玥刃撐身坐起,才覺半臉一片麻疼,「…你這是用了多少蠻力?都嚐鐵腥味了…」意識清醒,便不再是那柔弱,竹戩雖是年長、輩份該稱兄,但對他也就一旁人罷。
竹戩挨那桃花眼一個埋怨,莫名臊紅了臉,「我、這…這已經只剩一分力不到了阿…」尷尬抓抓頭,若不是方才他的搖晃叫不醒,他也不用狠下心這一巴掌甩上去…
他一個武夫已經壓下多少力度,才避免去傷了那張嬌顏,現下想來,上回那拳真是好險有人接替擋住,否則,一拳斃命大概也不無可能。
慣性微涼的手貼撫著半臉辣熱,唐怨刃上下打量起現下所在地,陰暗的房樑磚瓦有點熟悉,「…這是哪?」
「哼嗯、不認得?你是太久沒回來,都忘記自己家長什麼模樣了嗎?」竹戩一聲冷哼,譏笑,避免自個一時又暴怒而起。
「…我很久不進屋了。」平撫床榻,這裡曾經的一家三口和樂溫馨,已是久遠夢景,現下所殘留的僅是一片荒涼,凍入骨。
細思,難怪,他方才有如沉深淵的錯覺,饒是殘存於這屋內的種種,更是爹娘濃厚的情韻。自娘親逝世,他便少於踏進主屋,更別說爹親也在喪期中自尋鬼差而去,那之後除了蜷縮在主廳守孝顧香燭、守靈幡外,唯一去處就是父母長眠的小丘。
而後則一入盼陽少歸,即便掃墓也就安生個二、三日…這裡的太多曾經,已然是禁不起念憶、受不住多思。
竹戩將帶進門的東西擱上桌,「很久?有我近二十年久?」幾聲嘆笑,回眼,卻見唐玥刃那臉、茫然。
他心心念念欲回來的地方,而一個從小生長在此的人卻對這裡如此陌生。
「…今日…是何日?」唐玥刃無力眨了眼,目光遠瞧著窗外灰暗,「現是黃昏,離你脫離那鬼地方、約莫一日半?你可整整睡了日呢。」
竹戩得意,那盛名的醉月樓守備卻如此簡陋,隨意伏擊便得手,反正那本就不是什麼安全的好地方。
可沒想,唐玥刃卻是一把扯住竹戩的衣襟,四目對視,半晌,卻只是沉默,後鬆手。
『…記得切莫激心激語,尚可逢機得生…』
右師邯一席話突地竄過耳際,無須躁進,這還未兩日。
「唉…竹戩、大哥…你這是,在想什麼?」軟下聲語,他需要搞懂,「離開這麼久,你想找得人…不在了…僅剩的我也讓你找著了,你還想幹麼?」
「我只想著該談談,最先時。」整整挨拉亂的衣領,竹戩拉了圓凳與唐玥刃面對面,「真的,畢竟我竹戩這命說來是歸唐家的,本想學成歸來能孝敬兩老直至終暮。」敘述簡易故事,竹戩一聳,「回來才知道能報答的恩親早已不在,徒留黃土以記思…後便想著尋那一絲血脈照料也好,誰知…」話至此,竹戩虎目藏怒瞪視那臉沈靜。
唐玥刃坐在床榻邊蜷縮起,潤白下顎抵著膝頭,「別那麼瞧我,沒有醉月樓這地方,便早已沒了唐玥刃了。」雙臂圈著自個兒的雙腿,清淡淺嘆,「竹戩哥、就這麼喊吧…你知道的爹娘和生養我的爹娘,是不同的…」
斂下桃夭媚眼,他的年歲,說來沒啥好令竹戩羨慕的,絮絮叨叨,如平時唱曲般,如旁觀者語清。
他的一言一語低述唐家歲月,一點一滴都讓竹戩不敢置信。
「不可能…這不可能的…」竹戩瞪著虎目想從那玉面芙蓉顏找出一點戲謔欺瞞,可一雙桃目清明,淡然坦蕩。
「信否,取自你…」唐玥刃聳肩,舒口氣,「有些事你還能問問鄰里討說法,畢竟咱唐家在這出名得很,茶餘飯後都還有人說嘴呢。」
「我會去弄清楚的。」竹戩起身,拂上唐玥刃那半臉紅緋,「先幫你上藥,等等吃點東西吧。」
信與否,竹戩兩難,因為這是他未參與的年歲,只能從各方獲得消息、統合、自判真偽…但就唐玥刃所述,更多是家宅內事,早已無從考據。
月漸攀高,昏黃入夜,竹戩備了簡單餐食,與唐玥刃應答間消食。
瞧著唐玥刃那細嚼慢嚥,他再次對自個手勁過大傷人而懊悔,「我說、你的臉真沒事吧?」
「沒事,就疼…」唐玥刃一臉無奈,有意無意壞嘴戳竹戩個幾下,慢口嚼著晚膳,雖是上了藥後辣熱感消了不少,但咀食的動作仍牽扯發疼,「竹戩哥,你硬把我帶出來只為了這般敘家常嗎?」
「不行嗎?說來我可是你兄長。」
「你又不姓唐。」
「那是義父不讓我姓。」
「因為,爹不想綁住你。」
「什麼意思?」
「…爹和娘,從沒過想過你會回來。也少向我說起你,是當年教寫名時說過幾次罷。」桃眼微眨,唐玥刃知這似是又一個打擊,審思用詞,「爹娘從來只覺是善心一念,沒望你報答…另也說了,你給我起了名,也就是恩報了。」
「可我給你了名,現下你卻在那煙花之地、出色賣相?」
「…哼嗯…」低聲哼笑,唐玥刃放下已空的餐具,怒目視而不見,「妓真如此不堪嗎?」
「如是山窮水盡、走投無路,自然沒人多說什麼。畢竟那也是一番捨與得,可是你呢?」
「我怎麼了?」
「你有家產、有佳人、有能吃上一輩子的手藝,為什麼要走進這迷糊錯路?」
「有家人?竹戩哥你沒見著這滿室空寂靜?」
竹戩一愣,才知雙方理解有異,「沒家人,你把那步家小姐娶進門不就有了?」
「你做什麼?」
唐玥刃收了手,攢拳慍怒,指尖也是疼,「你若當自己是我娘的兒,就不准再說這話。」
桃眼利目,一旋身,不再多說任何話。
「喂!你!」竹戩一個健步追上,只迎來甩上的門扉,任他怎麼敲、怎麼喊,都如陷入夜色靜默。
「嘖、話都不說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