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墜落重摔之感,他驚惶睜眼,是燈火通明,一時炫目。
幾個呼吸,才確信現下何方,渾身沈重不已。
『奈橋…不讓渡…果真命未絕。』
撐起一身僵疼,記憶停在與竹戩閒嗑打混,後來渾渾噩噩有搖晃、有咒罵、有馬鳴…就是兜不起個完整後續。
長噓嘆聲,倚著床頭,既還能思考這些,便是有七日香續命,唐玥刃桃眼瞧上纖白十指,許是麻木久了一曲一握都帶艱難,「…真疼…」
如果有力真該給自己扎個幾針通氣血,省得在這裡慢熬待血脈暢行。
雖說自測脈案易有誤,尤其現下指尖感知仍不顯,他還是嘗試尋脈,穩健偏緩、有細阻,但無礙。說來七日香毒癮末症一解便如常人,只需暢通氣脈便無大礙,除下針通血外,最速之法莫過於以熱緩灸,思著方法,他掀被下榻,緩步取了衣物,欲往澡堂借熱泉用上一用。
步伐踉蹌,倚牆慢行,視線時糊時清。
一路無人,或該說被刻意避過,只覺各種芒刺在背,有欽羨、有怨毒、有竊聲私語,『到底…怎麼回事?』
歇息兩日有餘,許是自己這般閒不下的性子,第三日清晨、天邊才微微染白,就精神奕奕的睜了眼。
裡裡外外將寢房打掃了淨,將為數不多的衣衫、配飾等等重新折齊擺掛,忙騰一番後,才漸漸聽得門外廊間開始有了腳步聲和淺談碎語。
把抹布扔進木盆之中,直起腰背大大展了展僵硬的身軀、搥搥肩揉揉頸子。隨後,撈起擱在床角,準備沐浴替換的輕衫悠悠推開房門、緩步潮往澡堂去。
才走出廂房不久,穿梭廊間,倏覺周遭碎語聲漸大。
都是什麼「攀上」、「不要臉」、「活該」,等等不堪入耳的詞彙,還以為什麼新入樓的花花草草不知規矩在大堂裡犯了錯,怎料、才跨出幾步,就在轉角之處解了他心裡的惑。
背影蒼湛,看得出脆弱不堪。在醉月之中,這樣子的軀影對誰人來說早該是見怪不怪,不應該掀此大波才是。
也不論流言蜚語,怎說都是相識一番、又曾照料過自己,即便沒有稱友算是半個恩人也可以。
休息了好一陣子,要追上那道艱困跨步的身影也非難事。
疾步上前,湊到那人身旁、二話不說手臂一勾便攙了人,讓其倚上肩,這才出聲以僅兩人能聞的音量輕詢:「芙蓉,你這是怎麼了?夜客傷的?」
數步之遙如百里,蹣跚拖步雜四肢沈重而冷汗涔涔,無助亦無妨,反說來他本就沒和多少人打過交道,突地一個歪斜,才覺是有人攙扶相助,「咦?…是你阿。」桃眼凝視許久,才認出是前些日子遇著的花兒、牡丹。
關切的低問,他只能苦笑幾聲,「這…就當我自個貪玩吃苦唄。」牡丹這一攙扶才知曉自己現下有多狼狽不堪,「沒事,也就與你前些日子…那般罷了。」說得隱晦,但從牡丹那一緊眉,看來已是心知肚明,「牡丹…可否勞煩一下,送我去澡堂一程?」
若芙蓉所言是真,與他前些日子那般,想必是不會太好受的了。
輕輕蹙起秀眉,就見人如此實是該臥榻好好歇息,沐浴什麼的也不是必然。不過與其交情淺薄,多言也不知會不會擾人不快,容不得躊躇過久,即點了點頭,低應:「正巧,我們同路,倚著我吧、當心別摔著了。」
把更替的衣衫披上肩,就多空騰ㄧ手,攬過人纖韌腰肢、毫不避與人相近。
亦步亦趨,將芙蓉攙至澡堂木凳上時,原先細汗也爭氣的淌過額間,頓時虛汗淋漓。
幫忙自得幫到底,顧不上自己,忙繞身在人前蹲下身,上上下下審量半晌、才憶起自己壓根不懂醫理。
尷尬的咳了聲,揚頸迎上蒼白俏顏:「還、還好嗎?要不要我幫忙?」
話止,怕人不懂似的,指指身上衣衫、再指指大浴池示意。
「多謝了…」桃眼散懶灣笑,只能倚著牡丹漫步而行,直至安坐於木凳上已汗溼半衫,澡堂內水汽蒸繞,幾口濕暖入腑已是讓呼吸順暢的多。
緩過神,便見牡丹的疑問擔憂,「呃…其實,沒什麼事…這後遺症,靠那溫泉暖過就會好得多的。」指了暖氣蒸騰的浴池,突地想到,「抱歉阿…前些日也該提醒你靠溫泉熱灸一番的…白讓你多被折騰了。」語帶歉,臉色稍回潤紅,「再來,也不好麻煩你了…」
雖說男性軀體已看多而見怪不怪,可在非床第翻覆間就是覺怪異。牡丹已幫了一把長途遠行,後來也不好求了,「沒事沒事,洗浴這事我還是可以的。別擔心了!」軟聲謝絕更多相助,自行起身寬衣解帶,也好讓人能安然相信。
眼看一張清麗俏顏氣色稍有潤色,也點點頭退開了些、留給彼此短暫空間。想是多半不喜人近身,只好投去幾眼確認對方沒有栽倒或是昏厥,即不好多做親近。
寬下衣衫,輕輕跨入浴池之中,背倚岸邊、長長吐出一息,浴池泉水確實足以暖身養氣。當時養病,他怎麼就沒想過來這兒浸浸呢……果然還是芙蓉聰穎的多。
偏頸看去,隔距芙蓉約莫兩三尺之距,若是要攙人不至於反應不及。
可卻忍不住,悄悄上前朝人湊近了一些,「芙蓉,好些沒有?支不支的住?」
舀著熱泉盡淋身上沖刷黏膩,雖說有點動作艱難,但勉強還行。拉著布巾將烏瀑紮起免染了澡池,才緩步將自己浸泡在泉池中,桃眼微閉,仰頸倚靠著池邊,一聲舒適細嘆,總算是輕鬆的多…
朦朧發覺水波晃盪,湊近的臉蛋模糊,但能聽見輕聲詢問,「唔…沒事…」手捧把熱水潑上臉,牡丹那水靈花容才清晰在眼,「熱泉活絡氣血,只會更好的。」
自己并無芙蓉那般心細,一頭散髮於水面上浮沉浮載的,時不時得撩順理齊、收攏於後。
抿抿唇瓣,聽的那番話言,心憂仍然不減;受過相同的苦,他知道這比風寒重病難受更甚。
不過,人既幾回說了沒事,再詢、不就是他煩人了麼。
這時辰人少,偌大澡堂就他們倆,與其共浸浴,靜默總是尷尬。思寧一番,看看人、再看看門口,確認無人,才小小聲的、緩緩啟口:「芙蓉,你、為什麼會來這裡?」
頭次遇見,多少猜想,此人清雅之氣,懂得醫理,該是出身不凡、也定習過書詞。
這樣的人,怎麼會甘心在如此混雜之地,屈身忍耐?
他是好奇、也是擔憂,更多的是、替人抱不平。
許是來因本就與別人不同,他一直與樓裡人沒啥特殊交情,現下挨這麼一問,桃眼微愣,但瞧牡丹也不是隨意打探八卦之意,「我說、我是自願的…你信不?」得牡丹一臉古怪,他重新以水抹了臉,「真的…我可沒挨那荊大人胡謅過…呃、至少不是被蒙來的。」
這裡花草甚多,除了挨賣的外,也就是被那無庸卿琮那張嘴給拐來的,想來牡丹這般容姿也是如此吧…相較之下,他的來歷實在是怪異至極,畢竟沒有正常男子會願委身於花巷內,也許因為這關係他才無法融入其他花倌裡吧。「你呢?…挨那騙子慫來的?」
自願?
極是不解的看看芙蓉一張抹了幾次水、好似欲清喚神的俏顏毫無半分玩笑之意,愣愣的悶唔了聲。
撓撓髮間,認真思考了自己到醉月的起因理由。
那年、娘親病逝,那年、茫然無措,那年、逢遇以為親和之人,那年……從平凡墜入陰黑深淵。
咬了咬唇瓣,支起無謂的淡笑,捧水拍上臉龐,學人醒神,或是、沖去欲語淚下的晶瑩,話參無奈。
「一半半吧,如果我不來,也是無處可去,無庸卿琮、算是給了我個安身之處。」
桃眼細量著牡丹口中的苦,又想起竹戩的責備,「…這樣聽來,我真的是該挨罵的…」纖指無意識伸向牡丹眼旁,替人抹掉水珠,「如果還能有眼淚也挺好的,別忍著…不然會忘記的。」似自嘆感慨的苦笑,桃眼氤氳流轉,卻不見紅眼。
「說來,我也算得了個庇護啦…」話鋒一轉,「對了、我回來的情況,牡丹你可有聽說什麼?…我想找個人問問,可似乎是被直接避開了。」那些竊聲耳語實在也聽不出個前因後果,也無人可問,就八卦一下應該無關係吧。
展顏噗嗤一笑,拉下拂過頰邊的指掌,輕輕捏了捏、示意自己無事。
早就是些陳年舊事了,不管那是如何,於他、隨遇而安,足夠安身便好。
眨了幾下眼,擠掉覆目的霧珠,偏頸思索了半刻,搖了搖頭、拍拍人肩頭:「回來就好,樓裡流言蜚語自然是有的,那些人、眼紅心態總是免不了,你別多想。」
「就是好奇罷了…記憶斷斷續續,又拼不出個所以然的。」他沒想過與其他人深交,自然對這些流言沒啥興趣,但總該把頭尾弄個明白,「我的好牡丹、你知道就告訴我唄…」軟聲撒賴,勾著牡丹白皙的臂膀搖晃,反正,難得有人能與他開口嘮叨嘛。
「唔、......。」
面有難色、欲言又止地,看著芙蓉仍帶倦意的容顏。思量再三,讓搖晃的也有些羞窘,只得懶洋洋的呼了口氣,半是妥協的朝人身側倚湊,並肩而坐。
「我也沒聽上太多,約莫是......右師府掌家冒雨送你回來,想是沒給掌事好臉色,人人都傳你這會搭上了好金主。唉、你該知道有多荒唐了?」
雖與人僅僅兩次相見,他毅然相信、芙蓉絕非流言話傳的那般,至少於他心目之中、是高潔主見的一個人,絕不輕易安人之下的。
右師掌家?
細想來,方才便四處無尋藏在隨身香袋裡的小爆管,本以為是弄丟或竹戩那笨熊撿去,看來是被那笨熊誤打誤撞用掉了啊…這下,欠命的人情該怎麼還才好呢?
思緒釐清前後,一陣難忍的銀鈴笑咯咯,「我說、這也真能想的…那右師掌家來的次數寥寥可數,也近乎沒有踏入廳門。真要攀,那同為右師家的桅大爺可好攀的多啊…」笑語難掩,「我與那掌家可也沒啥好多牽連的,頂多、一點緣?」不知該怎麼形容那關係,畢竟,遇上那右師邯便是災凶預告接二連三,真不知是良緣或孽緣。
於樓幾年,對此是是非非早已不怎麼在意,日子總得過。
今日迎了哪位大爺的心意,隔日就送來甜糕、飾物、衣裳、樂器、書冊,幾年來說慣不慣,説習慣......也難當作習以為常吧。
垂肩,不予此事多做論評,誰人皆是不該。
緩站起身、跨上岸邊,拾起折齊的布巾拭乾身軀,著裳之餘沒忘轉目池邊,敞嗓:「浸暖泉久了會頭昏的,上來吧?」
於水下舒展著四肢筋骨,疼已緩,也能活動自如的多,聞牡丹警醒,「知道了。」應聲緩起,水汽蒸騰霧眼,漫步近向擱置的備衣,一邊以布巾擦拭身上濕氣,一邊鬆開高紮的墨絲梳理,著衣間察覺水汽中一絲清香,「牡丹、你可有使香粉的習慣?」整衣,一點好奇湊向牡丹輕嗅。
受詢稍愣,困疑抬臂嗅嗅、再撩髮嗅嗅,沒察覺有什麼怪哉或是添了什麼味兒。
他雖然備著,卻不愛特別外添胭粉,何況清掃房間和沐浴之前呢。
著衣整齊、旋過身,瞧人蹭湊的近,便大大方方上前轉了圈,勾唇、調弄般呵呵樂笑:「我不擦那些東西的,怎麼樣?和上回比較,可有什麼不同?」
桃眼笑瞧牡丹嬉鬧,故也一本正經應道:「比之先前,自是少了病氣的…許是以花為名,而生花香?」調笑自然輕鬆,一個熱療過,已少去大半病沉毒害,「待之後能出門了,我替你配個香囊吧。」不意外牡丹一臉拒絕推阻再三,但不改他所思,偷偷塞去也就是了。
這一覺長夢似是數日,與牡丹笑別。
重回自個房內隔出一片靜謐,窗外耳語竊探自當不聞,畢竟心坦蕩明瞭,那只是兩面之緣的一點意外,「人情,總是最難還。」
研墨提筆,思字句萬千,最後織就隨性四字——
「平安無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