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寬袍隨繫,鐵甲覆面,十指輪琴,慄音顫顫,今日不讓近身,僅是隔屏供人聆音。
屏後那人似識樂理賞心,一雙眸子卻緊盯著他剪影猛瞧。
他自知人醉翁之意,可才憶及往昔種種,昨日邪鄹前輩哀戚仍歷歷在目,今日,他實在沒那心情。
他便素手緩撩,指揚成半壁山河,江水盡處晚照斜陽,波濤聲中萬千江鯽作收,曲畢。
既聽者無心,再多揮灑僅是徒勞,此客官每逢月圓便來尋他聽琴,此次是隔了半年未來,可他依舊這首半壁江山,已有數十次,人竟無察於此。
鳳燎煌收了弦箏「繫律」,逕自挪身,捻燭坐榻,寬身半仰,亦不向人多加招呼,便開口送客,「這位客官,曲終人散,時刻已至,不送了。」
那人見他逕自仰榻,單裳鬆寬,不禁嚥了口唾沫,便擅起身越屏而近,他半撐仰起身,彎眸無緒向人。
「需要我親自送您出去麼。」
鳳燎煌皮肉不笑地掀眸,而那人似純牲見食,卻無察他已不悅,僅眸凝那咫尺半身,伸手欲觸。
他倏地反手便是一擊,拍開人欲來之掌,逕自起身,亦無拉整一身稍凌寬裳,「胡公子,您這是欲要壞了凌鳳的規矩麼。」
「呃…哈哈…我怎麼敢……」
似是方察覺自己失態,胡洛殤陪著笑踅回几前,將眼前酒水仰盡,眸卻難抑地直凝那人寬袍難掩皙白嫩膚。
胡洛殤便自行囊中取出一只小小金製弦琴,討好似地雙手奉予鳳燎煌,順近身溫哄,「莫不是太久未來尋你,你跟我嘔氣了,快別如此。」
「瞧,我這半年淨往大昌那頭跑,這不是惦著給你帶了個精緻小禮麼?」
大昌。
猶記他曾受主上驅使往那處出過任務,據傳在那之後右師當家派了長兄前往照應,卻不知那頭的無艷姐與趙芸芝可好。
鳳燎煌陷入思憶之中,卻讓胡洛殤趁隙由後近身,長手一攬便將他抱了滿懷。
他身本修長,讓人長手一攬便緊錮了在懷,胡洛殤更壞矩地鼻尖蹭嗅他耳後青絲,輕啄他坦裸頸側,「嗯…想死我了,凌鳳……」
鳳燎煌挑眉。
他反掌扳過人箝扣雙掌,挑了根指頭便毫不留情地反折,只聽得胡洛殤一陣慘嚎,「啊——」
他便藉機將人拖至門口,拉敞房門便將人連摔帶擲地丟了出去。
「哈,請便。」他見人連滾帶爬,狼狽地衝下木階,想來他如此好面子的人亦不會聲張,便不怎麼放心上,逕自闔了門扉仰榻小歇。
外頭來人,副掌櫃輕叩他門,「凌鳳,你今日還願彈琴麼?」
繆悟站在門外,好不容易哄小麟回客棧裡睡下。
明知撫琴之人是男兒身,偏偏箇中弦外之音不絕於耳。
他不知究竟是自己多想,抑或是彈琴之人刻意為之。
「咳嗯。」
他清了清嗓,把那嘮叨的副掌櫃一掌推離,「正有一罈美酒,愁無人共飲。」
他聆副掌櫃似遭遣下,取而代之是陌生的粗曠聲嗓,想來若非蠻橫之輩,亦是個不理規矩的粗野之人。
鳳燎煌起身,亦不收拾方才扭甩胡洛殤所致几斜盞傾的狼藉,便稍拉整寬裳,前去應門。
「卻不知是哪方貴客,無人請駕便逕自上我這小間來了。」
他倚門望人,彎眸闔潭相凝,不住淺笑。
一副僧人裝扮,卻來到這酒樓妄食尋歡?
他頷首示意副掌櫃先退下忙活,便逕自敞門迎了人入室,端坐屏後,重啟弦箏。
「可惜凌鳳不沾酒水,若大師有此閒情,不如我便撫琴與您佐飲,如何?」
繆悟嘿嘿笑了一聲,扶正了茶几,其餘瑣碎之物都被他一腳踢到邊上去。
看人踱回屏後,他逕自掀開罈上封口,醇厚醺息四溢,心已醉了三分。
「貧僧上午來此填五臟廟,恰好在涼亭內聽見閣下撫琴,覺著好聽便失禮來犯了。」
嘴上說著失禮,卻是自顧自地拉了張椅子一屁股坐下。
他撓撓腦袋,雖然無人陪飲,但有美男可看、好曲可聽也是一樁美事。
遂斟上一碗酒,自頂上淋下,打趣笑道:「貧僧便洗耳恭聽了。」
見人一舉獻寶,僅是唇噙淺笑,不語。
鳳燎煌逕自按弦輕撩,角聲入徵,徵階返商,緩譜琴中佐飲幅景。
他見此和尚雖似粗野,心中有物,便將右腕斜提,滑聲柔情,似細細畔雨,暖擴心田。
音幅漸落,揉成悔懺;琴聲再揚,漫心間波濤。
燭影曳曳不休,卻見那和尚越發淪浸,他亦不覺有些好奇此人究竟心中有何牽掛,卻無開口,僅是將琴似佐人同飲,造釀成曲。
繆悟側耳靜聽,不知覺罈空,細聆之下如水滴落下,惹得一池水漣漪,猶珠落玉盤,輕輕重重,細細密密,點點滴滴。
恍惚間似有一雙葇荑撫過他的臉龐,酥麻麻地撩人。
柔蕩之聲不斷擊在他心房上,潤物無聲,滲思無形。
他依稀可聞肉體交合的淫穢聲響、沉溺歡愉之細碎呻吟。
一睜眼,曲未竟,喉已澀,動了凡心。
繆悟凝望屏風上的剪影,似是抹了一層油霧……抑或是他雙眼蒙了色?
他腦中閃過為尋那女子與若干娼妓媾和種種之景。
他雙掌合十,慾汗涔涔。
「阿彌陀佛。」
他弦箏盡揚,後細流緩收,似不過眨眼間,曲已近尾聲,而那端坐的和尚息促重喘,隔屏可聞。
鳳燎煌揚唇,掌按弦,最後輪指,將曲成終篇。
稍作調息,人周身酒氣似揚,薰得一室濃醇酒香,可緣或已盡,他亦不留人。
便起身推敞了小窗迎風入室擾燭,不再向那大和尚投去一眸,僅是將掌按扶窗檻,外目一輪再圓了的夜色。
「曲已盡,客官請吧。」
繆悟歛了心神,適才所歷之境如夢幻泡影,瞬息則逝。
他闔眼,再睜眼,豈有甚歡愛或女子?
緣起性空,有聚有散,一曲佐酒之後,他亦無所執著。
率性而笑:「明日貧僧再攜一罈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