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天干地支,定局至陽遁第七局,右師允開始布子。順布六儀,逆布三奇。坎一宫布戊,則坤二宫為己,震三宫為庚。心平無波,於是可以看得清方位,最後落一位為奇子。
置蠟燭於相應宮位,燃起。
微弱的燭火推動九厥書鋪天頂的天盤,值符轉向至時乾,雖然緩慢不易察覺,九星卻牽引著八門定向,轉向時支。開,休,生,傷,杜,景,死,驚,是為人盤。
刻有八神的柱子,各自鑲著一個微小鏡面,由人盤的氣象微動,反射燭火光聚於值符,局面方起,緩慢隨時間流動。
奇門遁甲,八神地象,人盤八門,九星綴於天盤。
雖然常人不能察覺,九厥書鋪本身就是一個時家奇門陣,卻是藉由奇子,長居虛位,分毫不差。
平常賴以定位的八卦吉凶氣運,於此皆是不通。
照理不該存在於世的地方,右師允自己也不清楚為何要繼承此書鋪。
只是每日過來起局,接近燭火而坐,看燭淚滑過時辰的刻線,便困陷自己於空亡之夢中。
漫步城中,薛石麟越了大街小巷,酒壺腰間叮噹響,穿過聲囂喧騰的市集,拂面的風染了淡淡香,他細辨其味,有糕有糖有餅香。
濁酒一口,瞇眸淺哼不成調,幾枚銅板換得草葉包的糯米糕,甜香軟綿,入口微稠,夾著紅棗餡兒,濃郁亦清香。
他少有如此,多半卜卦換的錢財都換成了酒水,點心之於其,甚是奢侈。
逍遙道人貪杯不貪食,從師所趣,無論絲竹吟曲或山水風光,皆是眷愛。
薛石麟隨意走動,胡蠻走蕩,無懼迷失,不過一盼陽,別撞入皇宮禁地,不踏進四大家族,虎鬚莫捋,無有憂慮。
向來膽大,這悠哉所行,還是不經意入了奇門之陣,待他查之有異,已來不及。
「噯--」怎麼繞轉皆是無法脫出這巷弄,薛石麟終於感覺古怪,他停下腳步,打量周遭,再行一步,再顧盼,訝然現於俊顏。
「陣法?」
腳踏乾坤,依八卦九門之法走動幾步,復觀,此地甚窄,且陣法無殺,若無細瞧,難見其跡,入陣之人若自己迷失所向,欲回頭走,便能出陣。
回頭看看生門在後,興致一來,卻自入甕中,薛石麟甚是膽大,非是橫衝直撞,那保命之法傍身,如若逍遙道人陪伴,心定也。
退一步閃傷,進一步入休,還有八卦應對,五行相衝,乾坤離兌,走東!
燭火微動,天盤先生異像,值符天衝反射光線倏忽閃過。
右師允從睡夢中醒來,眯起眼睛,不期然見來人先退傷,復入休,顯然並非不懂門道,手法卻似醉漢般胡亂,漸困己於陣法深處,也不知他是否知道處境。
有趣地看著,等待對方下一步動作。
對方有一絲猶疑,似在思考 。突然那人自休門復出東!
右師允心下略驚,閃電間手快過值符變相,將震三宮燭火攏過,火未滅,卻於神盤出了缺口,放中宮一條生路。
右師允慣於以排宮法起局,考慮中宮出生,實為罕見,若不是知道變局之機,此人自休門東出必陷於險境,雖無生命之危,卻是斷然難解出陣。
燭火於掌心跳動,燒灼皮膚,痛感傳來,盼他再移一步,即可放子回原處。
卻見那人停於中宮,再不動作,右師允無奈嘆氣,遂起身,只好移動震三宮位至辛。
奇門陣法全賴於子,這樣一來,則相位大變,虛位移動,長久以來是第一次。
甚是不悅,出門見這胡亂的傢伙是哪路蠻人。
被右師允腹誹醉漢的傢伙仰首再灌一口酒,見自己推斷的走位出了變化,稍訝然,怕是有高人作怪。
他興致一來,乾脆抽劍將方才的陣勢給一一畫下,半蹲坐在地上,若有所思地,尋找運行之法。
方才刻意依循八卦,走了險路,卻也激出後頭的陣師。
果真如薛石麟所料,此陣並不傷人,就是一陷若深則難自拔罷了。
只是他不太熟悉此道,畢竟陣師太少,少能碰觸奇門遁甲,多半僅是紙上談兵,真到用時,方知差異。
蹲著蹲著,似是嫌累,薛石麟悠然席地而坐,玄清藏身後,細觀地上陣勢,直接研究起來。
通常右師允對勝負之事無甚執著,九厥陣是例外。
自巫賢布陣,合二人之心機維持至今, 除了八年前的自己,尚未有人能破其孤虛之法。
今日卻因一醉漢,不得不於己之手讓出虛位,實在略有幾分情緒,或能稱得上惱怒,也不知惱的是人或是自己。
快步繞出屏風,跨出書鋪,見一人背對盤腿坐地,黑髮披肩,著道袍,卻於身邊放置酒袋,還頗小心地以手護酒,低頭作凝神思考狀,背影略有幾分熟悉,一時想不出在哪裡見過。然此刻心中不悅,也無從想那許多。
右師允目力極佳,看到地上劃拉的陣圖,倒是認真,還標注了走位,想對方必是以為陣法被他所破,卻不解其中奧秘,嗤笑之心更起,遂倚門冷聲。
「震三宮在庚,於休門卻東出, 這位道長,實在神算。」
呵呵,這蠻人。
「哎呀——被抓包。」聞聲,薛石麟知曉是正主子來了。
回首看去,長髮馬尾飄掠出輕然的弧。
他樣子本就好看,此時悅染翦水,笑起那是一個丰神俊朗,對方的眼兒還落在自己身上,頗銳利,他亦往右師允那兒瞅,平白多了些被抓到作怪的赧羞。
「貧道也覺得自己算得不錯,可逼出了條大魚?」
他說完,眼睛上下看了遍人⋯⋯好似看過的人?卻不記得對方是誰。
翻身而起,整整皺了的道袍,薛石麟負劍而立,仙風道骨,中氣十足,醉漢不復在。
道:「貧道薛石麟,偶經此地見有陣便好奇探尋,卻是思慮不周給這位先生添煩了。」
來人方才語調多有嘲諷,卻無傷人之意,他思量,待會速離便是,此事確實是自己理虧。
對方聲音清朗,聽到薛石麟三字右師允卻是一怔。面前道人神色俊朗,眼神明澈含笑,似作怪頑皮,便是那位薛道長。
兩年前巫賢忌日,澧水邊月下山林中,一向淡然的自己,不知為何會向人求卦。
未曾想再遇會在此處。思及往事,無波的眼裏生出一些柔和笑意。
似乎,聽薛石麟的稱呼,本來一夜之緣而已,不記得自己也是正常,卻不知為何略略心下不滿。
「這位道長,既然覺得自己算得不錯,又何來思慮不周之說?」
以生分的稱呼掩飾,斂起笑意,在自己的地盤看看對方下面走哪步棋。
九厥陣,牽動一髮便可定於陣中。不得不承認還是阿賢算得遠。
啜口酒水,滿嘴香甜,薛石麟彎了眉眼如月牙,笑答:「這不正是,誤打誤撞卻撞出了個陣法大師呢?」
解卦與陣法兩者雖有共通所在,操弄起來仍有相當大的差異。
陣師實在少見,雖然逍遙道人有所涉略,卻沒怎麼指導過薛石麟,他大多還是自學著,如今高手在前,要說不驚喜實在困難。
「貧道見這陣法絕妙,一時心熱闖入,就怕是打攪您了。」
微微退後一步,腳下地盤九宮五黃星,再退便要踏入坎位,側目再瞧出處,生門天輔伴死門天沖,可白虎在生,此地為金,踩進去便要被虎口吞沒,他只好再瞧,往前一踏重回離位。
火剋金,如此形成迴圈,五行復位。
「先生,木春生,青龍在,卻伴大火於側,這位兒實在陰險,可是您方才動了陣法,讓它不若退路可生了?」
薛石麟少年朗朗,眉目有灑脫飛揚之態,想不到是個好學之人,竟也知道陣中異變非起於己手。
心中惱意散去,本就有傲氣在身,只是這幾年心性漸緩,於他人好惡看得也淡了。可是此地此人,不得不說,薛石麟口中的敬意讓右師允頗為受用。
「薛道長慧眼,此陣本就沒留退路。即使在下方才未差位一相,仍不能退位而出。只得以進為退,入此書舖轉圜方可解。」
微微側身,讓出入口,書鋪內裏昏暗不明。右師允笑得恬淡無害,最後一句卻是假話。
入得九厥,若非火盡油枯,試問誰可脫離。
「書鋪?」薛石麟微微一怔,沒想到竟有書鋪藏於這異地,他看看右師允,這人模樣清冷,未察險。
總歸再難原路而退,一句多謝,他舉步而穿過人身旁。
右師允身形高瘦而稍單薄,薛石麟悄悄打量一眼,便進入書鋪。
身邊酒香飄過,仙人入洞。右師允低頭,恬淡之下笑得狡猾。
簡言之,九厥書舖是寄存慾念的所在 。
八慾,行、名色、六入、觸、愛、取、生、老死。以渾沌為初,行而生緣,緣而得業。 。
繞過阻隔生氣的屏風,各樣因緣而起的慾望被先人寫錄成為書簡,置於八卦形的架上。
餘下的空間是空洞昏暗,不著形色。唯有八盞燭火光,與流動的時家奇門填充其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