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噢,在那裏啊,謝謝妳的照明。」
青年的臉龐大半沒入雪中,語氣稀鬆平常,甚至是輕快地對著一片黑暗說道。砸向地面的頭顱因壓力讓青年的雙瞳暴突向外,失去血液的臉蒼白接近鐵灰,受眼珠推擠的眼瞼向上翻起,湖水綠的眼珠瞪大著注視漆黑。他所面對的方向,有著隻以雙腿站立的黑色山羊。
壯如熊、鼻息宛若公牛,黑色山羊呼出的霧氣掩蓋牠混濁的雙眼,踮著羊蹄朝著旅人和牧羊人的軀體和頭顱走了過來。山羊踩過之處皆深深凹陷,黑色的土地如夜色一般黑,微弱的燈火無法照亮黑山羊的全貌,這巨大的動物就像無聲無息的影子,披著黑暗向前。
「這樣你要怎麼移動?」
「我的羊會戴上我。」
「那如果你只剩下頭了,你該怎麼照顧你的山羊?」
「哈!牠們可是會自己照顧自己!」
青年吐了口和入嘴裡的血水,溫暖的血液融化雪層,在頭顱的附近圍成一圈骯髒的紅。還握著牧羊仗直立的身體,鮮血已不再噴灑,他原先身上草綠的外衣吸飽血液染黑,如同糖蘋果上的糖衣、深至淺的髒污衣服。
俐落切斷的頸子,骨、肉、韌帶、軟骨,少了血的覆蓋而白皙的刺眼。
山羊走向牧羊人,高高的拱起背彎下身體,嘴中的利齒如同野狼尖銳,繁星閃耀。漆黑宛若惡魔的山羊啃食牧羊人的身體,骯髒的掉落碎布與肉末,嚼碎骨頭的聲音在黑夜迴盪,血肉在山羊純黑的臉龐上融合。
黑山羊叼起頭顱,看也不看旅行者的,再次踱步回到黑暗。
「謝謝妳,女士!」
「好了,夠了,妳再繼續念下去我就要走了。」
「孩子閱讀的童話你也害怕?」
「沒有人在閱讀童話的時候把想像也加入進去!沒有必要形容那個場面多噁心!」
佛洛姆闔上《盧卡諾伯爵》,像是很中意裝訂方式的撫摸書背。
「想像之中不要帶有情感,面對畫面,觀察紀錄後才是感想。」
「這沒什麼好紀錄的吧,感想就是拜託別把童話故事念得這麼寫實。」
「你也了解這都是想像,我只是想像現場可能會存在的場景而已。」
「也沒必要往寫實面想像。」
「我遵從童話容許展現不可思議的基礎,因此只從可能的現實面上思考。」
尤爾根拿來的書本,被撫摸過書背後放到了櫃檯上。他最近很迷戀著破心學,即使是再普通不過的童話,尤爾根也嘗試在故事情節中尋找一絲一點撰寫者的想法。不同過往破心研究,他受導師淘汰下的研究筆記啟發,期望可以做到的不是讀心,而是真正的行為預測,也就是藉由人的語言抑或動作、可以精確的預知對方想法。
導致他最近總是把「你的下一句話是……」當作開頭語的掛在嘴邊,而是自然一次也沒猜中。
「這可不像妳會說的話。」
「不存在不可思議的事情,但因為是童話,在想像上暫時容許它發生。若說解釋人首分離為何還可以存活,或是說讓人有存活錯覺的狀態,這不是你的目的吧。」
「妳的下一句話是『破心學不是我的專長,去找別人學習吧。』」
「我只打算先聽聽你來這裡想討論的面向。」
「又錯了。」
「比起說『破心學不是我的專長,去找別人學習吧。』我會提醒『真無法理解你為何害怕人體。』」
「能毫無恐懼的參與解剖,也只有妳跟導師了。」
「無神論的我們,還能恐懼什麼?」
「自我啊。共情、同理,才是最可怕的東西。」
雙手疊做錐狀,尤爾根習慣在思考前抑或大放厥詞前如此動作思考。像是輕吻著指尖,他雙肘撐在桌面,柔軟的黑色髮絲在陽光下映出南方的金黃,早晨的冷陽滑過微捲的短髮,照亮他健康膚色的雙手。
「好像所有學徒中,只有妳學習到如何玩索元素。」
「只要是煉金術師,都會有這方面的基礎。」
「我指的是更進階,生命的探測進而控制,到目前為我還沒聽到其他人辦得到。」
「大導師呢?」
「西格蒙德大導師,他的玩索怎麼說,稍微顯得歇斯底里?並且比起玩索元素,他只是把系統建立而鮮少實用。」
「現在終於敢說了?」
「總不能一直固著在第一學派,身為自立的第二學派學徒、果然還是要對自己的看法有點自信。我知道,妳的下一句話是『很令人欣慰。』」
「這只是你的自信使然。」
尤爾根大笑,已經不把先前的血腥話題放在心上,他再次翻開了牧羊人與旅人對話的篇章,細滑的羊皮紙因翻動發出摩擦聲。
近東風格的插圖缺乏透視的概念,人物的面孔中看不出為特定的人物,卻是飽含著色彩與抽象的美。集結所有最優秀的細密畫家之作,縝密的筆觸一絲一縷的以金色顏料勾勒從提燈綻放的光芒,雪地的紅如同陳久的紅酒濃郁,大膽又不失條理的暈抹著吸引人們目光。
「即使看來不可思議,但只要是經過人表達出來的事物,必定是經過思考後才表達。換句話說,只要理解表達者的邏輯抑或暗示,故事的真正寓意便呼之欲出。」
「首先從象徵開始尋找。」
「真是什麼想法都會被妳搶先一步,有沒有興趣跟我一起來發揚破心學?」
「過剩的自我意識有害研究。」
「人生就是要包含點自我中心的成分,不然總倚賴觀察世界調整來調整自我的人生,簡直就像乾巴巴的沙漠。」
「社會就是菌絲網,人不過是看似獨立的個體,卻永束縛於人際與社會資源的聯繫。追求個人價值不過自我滿足,社會的共體價值‧‧‧‧‧‧」
「好,停。我不是來討論人類與蕈類的相似度,即使有些人的生活習慣就像香菇一樣,我可是很喜歡曬太陽。」
揮著手打斷佛洛姆,拉過對方蒼白的手捏捏她的手掌。和幾乎不曝曬在陽光下的膚色相較,尤爾根常擔心著會不會哪天她自己死了結果自己也不知道?
「普遍說來,是認為故事的寓意在暗示牧羊人的罪過。因為與惡魔結下契約拋棄了原本的羊群,選擇為惡魔服務而掌管了黑山羊群。綿羊象徵善良,而黑山羊表示邪惡。」
「如果以宗教觀點出發來說是如此。」
「我們都是教徒,而後才是凱撒薩興、雷德蒙侯、奇馬布耶人。宗教建立起的傳統不論思考多少次,都還是會感嘆這不得了的向心力,即使前陣子已經有回歸古典的口號,但要完全的『以人為本』捨棄迷信,或許不是什麼上策。並且像女巫、惡魔在童話中佔了一席之地,要把這些從根本的驅逐,大家會很困擾該說什麼床邊故事吧。」
抽回手,冬季的寒冷已經將她掌心僅剩的粉紅蠶食殆盡,一方的冰冷與一方的溫暖分開。
「你還真喜歡女巫。」
「梅林的鬍子可是很稀奇的。」
看不見對方的笑容,佛洛姆低下頭拿起商品擦拭,點頭示意繼續。
「但如果把重點放在牧羊人的身上,就沒辦法解釋旅行者的特殊了。從頭到尾都沒有名字,並且只出現在《一個牧羊人和一個無所定居旅行者的故事》中的女性旅行者,相較其他篇章配角必定為男性、如果忽略這樣的特殊性就無法完全的解釋這個故事。」
「或許旅行者才是主角。」
「那麼,被警告的對象就不是牧羊人,而是身為女性的旅行者。」
「從父系觀念上警告女性?」
「如果是這麼直接就好了,或許連警告也稱不上。如果要明顯的告誡女性應當小心,讓黑山羊把旅行者帶走會是更好的選擇。」
「你在想……」
「妳的下一句話是『你在想故事的中心並不是警告,只是想要表現旅行者的無力?』」
「意思差不多。」
「太好了!」
響亮的拍手撼動寧靜,尤爾根開心叫到,引得工房方向傳來慌亂的振翅聲。不知是特伊西亞斯還是卡勒,鳥喙抗議的啄著供牠們站立的支架發出悶響,木架遭鈍擊的破壞聲讓佛洛姆皺起眉頭。
「哈伯瑪斯。」
「抱歉。」縮了肩,尤爾根抓著高腳板凳的坐墊,歪著身子朝工房內,想偷看海鸚鵡們的狀況。
「從旅行者總是總是回答問題卻不曾提問,這能映證她無法實際干預事物,便是為表示無力的觀點一項證據。」
「『我無法提問,但所有的答案都是發自於我的誠實。』沒有給予任何的前提就讓旅行者說出了這樣的話,讓人感覺很突兀,但這作為床邊故事,可能有絕大多數的父母都期望可以將孩子教導成如此。但是就作者意圖上,可能暗指全體女性從立場上根本的無力吧。」
「假說可以說是想像,但在整理成為理論以前,證據數量必須足夠。」
「自然,自然。」
「再來就是,被容許回答的旅行者,卻像是暗中被下了什麼沒有跟讀者麼說明的魔法,她無法給予人建議。旅行者擁有想法,但是卻被限制無法對牧羊人說出口。」
「『她心裡想著,為什麼不換一支長一點的牧羊仗呢?但是正想要說出口,又嘟起嘴放棄。』」
「前後在故事之中有三次類似的情況,如果想成旅行者的不自信抑或不想多管閒事,就會和前面篇章中有提過的『旅行者是一群有著自信,相信自己能力而踏上旅途的人們』以及『他們沒有害怕多管閒事的想法,他們只在意說出來的想法有沒有幫助』。這樣的想法在整本《盧卡諾伯爵》中都適用。」
「你認為,各人物在思考程序上,是先從身份而後才是性別?」
「我是這樣想。」
尤爾根點頭。
「其他的篇章裡,只要是提出建議的部分,所有角色都有固定的說話公式,無論是國王、樵夫、捕鼠人都一樣。『乾旱的時節裡,身為一個國王,我希望我的食物能同人民一般簡樸;但是身為一個男人,我由衷的希望可以吃到更多的肉』還有像是『身為一個捕鼠人,我把老鼠當作能給我飯吃的天使;但是身為一個男人,我徹底痛恨這些骯髒的東西』
以及女性的部分也出現『身為一個裁縫師,能有幸為貴族裁縫;但身為一個女人,我嫉妒這些從我手中縫出的禮服不能穿在自己身上』」
「先從務實面,接著才是自我享樂嗎。」
「因此女性的旅行者也不該認為是獨立這樣系統以外的產物,她有自信,不怕他人認為她多管閒事,思考的著眼點會先從身份而後才是自我的感受。以這些作為基礎,隨後像是無法提問,無法給予人建議,都是之後才加上去的限制。」
「不錯的觀察。」
佩服似的抬起眉,佛洛姆抬起視線搜尋尤爾根的雙眼,露出今天第一次的微笑。
「能被認可還實在榮幸,那我要兩瓶乾燥粉當獎勵。」
「一瓶一個金幣。」
「我的天。」
他抓了抓耳邊羽毛般翹起的黑色髮絲,開玩笑地提出要求又愉快地接受拒絕。
「因此這裡的旅行者,可能是代表著擁有完整人格,卻是桎梏生活要求的女性?」
「對,標題雖然是寫著『無所定居的旅行者』,可當牧羊人問過旅行者曾經旅行過何處,女性卻只回答出自己的出生地以及下一個目的地。」
「所以真正束縛她的是……」
「是婚姻吧,而且還是有目標的聯姻那一種。」
「那牧羊人象徵?」
「象徵女性享樂的一面,也就是原始的自我,企圖逃離婚姻的想法。而她也實際的實行,接受牧羊人的邀約在夜間牧羊這點就能看出來,但在不斷深入森林的期間裡,卻看到牧羊人被殺害的情景,使得旅行者最終仍是往目的地旅行著。」
「這麽理解,也是種答案吧。」
「我有哪裡沒有解釋到嗎?」
噘嘴後又抿起唇,尤爾根又快速的將想法在腦中運行了次,思考到底是哪裡,換得前輩一臉微妙與模稜兩可的結語。
「牧羊人為何被斬首後,還能繼續說話?」
「應該是想表示,如果成為了牧羊人一般只重視自我享樂的人,最後就會成為怪物吧。」
「遭斬首便必然會死亡,這是自然的定律。而作者卻是容許牧羊人以只有頭的形態繼續存活,有沒有可能實際的目的在於,作者只想保留牧羊人的頭?」
「怎麼說?」
「雖然自我行動的能力失去了,且再也無法身體力行任何事情,但思想卻被保留下來,往後這樣自我真實的想法將只能隱沒黑暗,雖是被保留下來,卻再也無法使用任何方式實行。」
「把女性的無力,展限到極致的作法。」
沈默了一陣,容易感傷的煉金術士注視插圖裡的旅行者。
「這樣好可憐。」
「破心學不需要自我中心的同情。」
「我只是說說感想。」
再次掃視著文字,或許是因同情旅行者的遭遇,他翻起書的動作顯得更加溫柔。
「忠於自我產生了惡魔的耳語,其實不過是不敢唱出聲的自由之歌吧。」
「或許。」
「紙筆都給我一下。」
不知尤爾根又突發奇想到甚麼,佛洛姆還是遞出紙與筆和墨水瓶。
惡魔耳語乃自由之聲,
可悲縛無法翻身,
思想無懼潛藏暗中,
可望發聲翱翔天空。
他在紙張上扇風,指尖測試著墨水已乾,才夾入書中。
「這種惡魔的耳語也不壞吧。」
「只要還能說話,某日必定能為自己發聲。」

總覺得常常把故事越寫越長,越是進展越容易變成碎碎念的大集合

(有歹戲拖棚的自知之明

雖然應該已經有人看出來角色取名的規則了,但之後應該會寫一篇名詞解釋。看了硬魔法的一些相關規則,突然好想整個砍掉重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