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圈的中心地帶仍明亮如晝,穿梭在街道中根本分不清時間的輪轉,只有抬頭望向蒼穹才能確認白天與夜晚,地球輪流翻面,為躲避毒辣的太陽。
玻璃櫥窗光滑透亮,並排的精品店競相爭逐客人的目光,然而大半黯淡的招牌顯然表示早過它們的打烊時間,入夜正是年輕人喧囂的時刻,但負擔得起高檔店消費的族群幾乎不在此刻外出,乾淨的店面除了零星的幾位客人,就只剩掛著營業式微笑的服務人員。
其中,代表某個品牌的招牌上娟麗字跡發亮,那間店面偶爾吸引路過的人投去兩眼,從玻璃窗外看進去,除了該店的整齊擺設,在玻璃櫃前端詳、輪椅上淡紫洋裝的白色少女顯然是吸引他們目光的其中一個原因,異國的臉孔和捲起的白髮,與她身邊佇立的標準東方人的男性成了對比。
她向店員說了些什麼,接過對方遞給她的目錄,察覺門外的視線而轉頭友善地笑了一下。
目送慌慌張張離開的路人,她將注意力轉回首飾目錄上,除了偶爾眨眼和翻書的動作,少女就像一尊作工精細的人偶,被擺在櫥窗中展示著。
此時一名褐髮青年推開了店鋪的玻璃門,進到店內。他那翠綠色的雙眼以及不同於東方人的深邃五官都恰恰說明了他並非於此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另一名女店員走了過來並用英語大略向他介紹起店內的精品,但出乎店員意料的是,青年並非以英文回應,而是用中文﹔雖然跟台灣人比起來,流利度還是有差,但跟一般外國人相比卻已標準許多。
門扉上的風鈴輕響,它的聲音並沒有吸引少女半分注意力,彷彿她已將全部的心神凝在書頁之間,習慣冷空氣的皮膚也沒感受到外頭悶熱潮濕的空氣,正悄悄攀上裹著白襪的足踝。
暗紅色的眼眸終於抬起,望向櫃後的男性服務員,青蔥指尖點著佔滿紙頁的圖片。
「……若貴店有商品庫存,請讓我看一下這個。」
少女的聲音輕柔,正如在夜色之中暈開的月華。
青年看了下被玻璃隔離起來的玉飾品,比起女店員介紹的閃爍耀眼光芒的寶石,具備東方色彩的玉石更加吸引他的目光。他將視線放在一個翠綠的翡翠手環上,但雖然他對那手環有興趣,卻不打算將他買下。對青年來說,去東南亞買更符合效益,因為比較便宜。
接著他聽到了少女的聲音,僅僅只是好奇聲音的來源,他看了一眼便轉回頭。
不過同時間他卻又覺得這聲音有些耳熟。
少女僅是感受到一瞬間的窺探,快得幾乎像是錯覺,眨下眼只是她對這感受做出的最大反應,暗紅的視線仍定格在目錄上,乖巧而安靜。
輪椅架成她的籠,她不為意料之內的探究感到陌生,無論是出自於誰的關心或好奇、真正吸引他們注意力的事情是什麼,那些都不是必要在意的事情。
然而她還是悄悄從垂下的髮間瞅了一眼玻璃櫃前的另一位客人,除了些許好奇之外皆毫無波瀾。
他是注意到少女有著別於平常人的白髮及紅眼,還有她坐著的輪椅。不過他沒有多想些什麼,因為他自己也是那樣的與他人不同。
這時女店員向青年推銷著他方才盯著瞧的手環,但青年只是擺了擺手委婉的拒絕。不過店員還是不死心的上去詢問了幾次,直到發現他態度堅決才放棄。接著他看了一下被展示的幾個鑲著璀璨鑽石的首飾。
等會把這邊的精品看完,就出去吧,他想。
她注意到青年朝自己的方向靠了過來,似乎尚未挑選到一項合意的商品,離開目錄的視線挪了回來,少女稍作思索,將略顯沉重的書本闔上,接著捧起它,向青年的方向微微仰起了頭。
「或許您會需要它?」
羽睫微垂,彎起的眼眸和唇角,無一處不是少女擅長對陌生人表現的善意,她讓自己像個乖巧溫順的女孩,用溫婉的語氣稍微拉近與對方的距離,又恰到好處地保留了彼此的空間。
即使少女在青年望過來前早覺得奇異,似乎是種她還沒有準備好要面對某件事的預感,當她的視線探入對方的眸中,卻升起了不該存在在此刻的情緒。
然而連續拋出問句對一個現實意義上來說「初次見面」的人並不禮貌,少女檢討著自己,並且只是安靜地等待對方的回答。
「噢,謝謝。」他接過少女遞來的目錄,禮貌的微笑著點點頭。在翻開第一頁,青年略微瀏覽過後眨了下眼睛,轉過頭向少女問道:
「那妳還要用到它嗎?」
青年並不是非常迫切要用到這本目錄,他潛意識認為還會在精品店裡留一段時間的少女可能更需要它,要是自己因為翻閱目錄而佔用到別人時間那就有些不好意思了。
「您無須在意我。」
少女微微地歪頭,像是在編織游離的思緒一般,輕巧地為對方的提問分出一點心神,笑吟吟的表情隱隱透出俏皮,輕描淡寫地回話。
「在這家精品店,關於礦石類的商品都會附加證明,如果在意寶石的真偽,我想這裡會是個好選擇呢?」
或許是看出了青年並沒有太過認真地瀏覽目錄,她看似隨意地揀了個話題,正好為等待的無聊打發時間,卻沒有選擇向身後的黑髮男子搭話。
「我是覺得比起在這裡買,回國在那裡的店買更好一些。」或許是看出少女有著別於一般台灣人的異國五官,青年將口中吐露的語言從中文換成英文。他笑了一下,聲音像是避免店員們注意一樣放低。
少女眨了眨眼,眼神中透出的促狹沒掩過眉眼間的柔和。
「請容我好奇,您來自哪個國家呢?」
她順從地換回了她的母語,一口標準的英國腔從輕啟的薄唇流出,轉折和重壓時恰到好處的發音令人懷疑這是否為少女刻意為之。
「謝謝您的體諒,但說不定其實我的中文更流利呢?」
「義大利,那裡精品挺著名的。」
聽到少女說的話,他微微的挑了下眉笑了笑,看似幽默地打趣道:
「哦?可我倒認為妳的英文挺流利的,標準的英國腔,可不是嗎?還是妳兩種都行?」
其實他是不否認換成講英文有他的私心在,畢竟比起中文這種東方語言,英文在他所處的歐洲地區更容易使用到,而且還是世界通用語。
明白時尚之都米蘭就坐落於義大利,少女頷首表示了解,也不打算反駁在青年的國家可能並不常見用翡翠或是玉質之類的礦石打磨而成的飾品,她沒有義務為這家店面推銷商品,那只會在隨意談天中顯得掃興。
「兩種都行……?」少女短暫地一楞,似乎沒想過會被問到這種問題,「兩種都行」在語言上的定義對她來說太狹隘,應該是不只兩種才對,但她也不打算在青年面前自吹贏得虛榮,迅速地用笑容掩去了眸中閃過的猶豫,「是的,兩種都行。只可惜我沒有學過義大利文呢。」
櫃台人員從幾乎跟牆面融為一體的白色門扉後走了出來,手上捧著一盒木質的小盒子,放在少女面前的玻璃矮櫃上,她的目光隨之被引去,躺在絨布中的髮簪透出溫潤的光彩。
「聽起來妳是學過不少語言。」原本局限於兩種語言的話題多出了第三種,讓青年不禁推測道。
「妳對那東西有興趣?」看到少女的目光被放在木盒中的髮髻吸引,他問。
「噢,是的。這很漂亮,不是嗎?」
一語回答兩個問句,她含笑著將注意力放回髮簪上。
少女打量著鐫刻細小花紋的簪身,目光在雕花上遊走,她不願伸手觸碰小盒中托起的那過分的美好,只是凝視許久,輕輕地搖了搖頭,示意櫃檯人員收回這件商品。
「……比起燦爛奪目的寶石,東方風格的飾品有時看起來更令人舒心……」少女頓了下,似乎有些在意身後久未發聲的黑髮男子,她能感覺到他的視線停在她後腦的髮結上,他知道她對於他的存在感到不適,但仍守在她的身後。
她想了想,卻不想就此放棄,刻在骨子裡的倔強迫使她迎上青年的目光,流暢的英文從唇角溢了出來,「我的名字是愛穆絲特,請問先生怎麼稱呼?」
「因為顯得溫和。」他說。
但他仍偏好寶石,即便它的光輝有時會被認為過於刺眼。當然,這想法他沒打算說出口,畢竟那不過會壞了雙方談話的興致。
「奧托里諾.費西里奧。要直接叫名字也是可以的。」
少女眨了眨眼,似乎有些意外,噗哧地笑了出來。
「好吧,奧托里諾先生。」她像是在對誰妥協,聳了聳肩,帶著輕快的語氣說道,「我比較喜歡我的中文名字,也請您稱呼我為華步瑀吧?」
「因為我不怎麼介意被叫名字或姓這件事情。」或者能說叫姓的話青年又會想起他那以前令人厭惡的家庭——他的父母。所以他剛說的話算是半真半假。
「華小姐嗎?雖然這麼說很像搭訕,但這名字跟我之前聽過的名字很像。」他微笑,談話的氣氛明顯與剛才注重禮儀的明顯不同,輕鬆很多。
少女點了點頭,沒有提出她保留了姓氏這回事,像是她本來就不打算將愛穆絲特當作介紹自己的方式一般,她總會當作不經意地提起,讓別人對她的注意力轉到不符合這張西方面孔的名字上,只是英文的交談更適合屬於她的那個英文名字而已。
「唔?是什麼樣的名字呢?」
華步瑀假裝好奇地歪頭,露出了天真的疑惑。
「我不確定向一個剛見面的人吐露別人的名字是否適當。」
奧托里諾把右手放在下巴的位置,故作思考道。他並沒有堅決拒絕回答對方的疑問,這點從他不怎麼嚴肅的語氣就能略知一二,奧托里諾這麼說僅僅只是他謹慎的個性使然。
當然,如果華步瑀不打算再繼續問下去,那他也就會不了了之。
「名字不就是拿來稱呼的工具?我覺得奧托里諾先生應該不是那麼拘謹的人才是。」
少女噙著笑,似乎對奧托里諾的委婉不以為意。
「您也跟我知道的一個人很像,無論是聲音還是長相,但我想先確認您聽過的那個名字是不是我所想的名字。」
華步瑀的語氣多了幾分篤定,眼神透出的光彩讓人有挑釁的錯覺,但她以柔軟的姿態協調了強硬個性在一個塑造出來的溫婉女子形象上出現的衝突。
「我想那不是拘謹,是謹慎。」他的一隻手輕輕的放在玻璃櫃上,看著華步瑀變得有些剛硬的態度忍不住輕笑了幾聲。
「小姐現在的樣子跟我所想的那個人是挺像的,不過剛剛可就不是如此了。」
「花不語,聽過嗎?」
華步瑀不予置評,她和他對英文的理解、她對他和他對他自己的認識也不同,而且後面的話語更能引起她的興趣。
「何止聽過,那是來自古代詞人歐陽脩的著名詩詞。」
笑著簡單地回了一句話,她望向玻璃櫥窗中指針一致的鐘錶,注意到這家店的打烊時間快到了,無視身後的黑髮男子對她接下來的話語做出的任何反應,她向奧托里諾提出了邀請。
「若先生不介意,去隔了幾間店的咖啡廳聊聊天如何?」
「原來是著名詩詞,雖然我對中華文化有興趣,但可惜不是瞭解很深。」
若要說,他是承認自己對東方的認識沒有面前少女瞭解的多。
「可以啊,不過臺灣的店看來都開的很晚呢。」他所居住的國家,商店大約五六點就都關閉,來到這裡幾次,在夜晚裡也有不少能去的地方也是他對臺灣滿意的幾點之一。
華步瑀笑了笑,她所知最晚的咖啡廳營業到凌晨一點半,那時應該是她身後人休息的時間,但和她出門他也應該早有了加班的準備。
她輕聲向黑髮男子道出一個店名,後者解開固定輪椅的鎖,他向奧托里諾頜首,在服務人員推開門後推著輪椅走了出去。
華步瑀向隨即跟上的奧托里諾搭話,回到了原本的話題,「剛剛提到的那闕詞叫做蝶戀花,是一首……閨怨詩。」
她對於將中文轉換成相對應的英文詞彙有些困擾,已經深植在心中的意義要對別人提起多了幾分困難,「大概女子在房中等待,覺得時間流逝而嘆息的一闕詞。」
「要是有困難就直接用中文吧,畢竟我中文也是能通的。」
大概是注意到華步瑀解說時的停頓,奧托里諾說。
「而且有的時候翻譯會讓原本的意思出現偏差,不是嗎?」
「可我不認為奧托里諾先生會明白『閨怨』這個詞彙。」稍微壓重中文的發音,華步瑀毫不掩飾她的不以為然,但掛在臉上的淺笑仍一樣溫馴,「但若這是您所希望的,也就這樣吧。」
她望向跑著小綠人的紅綠燈,微微地瞇起了眼,發亮的招牌掩去了昏黃路燈的光線,粗糙的柏油路面上砌起了淺色的人行道,輪子安靜地滾在地面上,步伐比空氣稍微沉一些,汽車排放的廢氣如哮喘,滾入她空曠的耳蝸,轟隆作響。
「我想我應該還沒有妳想的無知,就算不懂,學就行了。」他的自尊促使他這麼說道。
走了幾步路後,他們來到了間店前,紅色招牌上的白色字體顯示了這是間咖啡店。
「是這間嗎?」
「是的。奧托里諾先生意外地倔強呢。」
華步瑀打趣地將償賦予小孩的形容詞套在眼前的青年身上,推著輪椅的男子騰出手輕壓下裝在玻璃自動門上的方形開關,咖啡廳裏頭的冷氣令她打了一個小小的噴嚏。
「唔,坐那裡可以吧?」
華步瑀用男子遞給她的手帕按住發癢的鼻子,抬手指向離冷氣口最遠的座位,用悶悶的鼻音詢問奧托里諾。
「在我看來,華步瑀小姐不也一樣嗎?」他稍微回了句話後,便沒打算再繼續這個話題,那不過只會陷入死胡同罷了。
「可以啊。」奧托里諾點了點頭。
華步瑀挑眉,她可不介意再爭論下去,尤其是對方以問句結尾,但她也不願意讓思緒在無聊的事情上打轉。
他們入座,華步瑀指指桌上被夾名片的鐵架立起來的牌子,上面整齊條列中英文的飲品名稱,「我不知道義大利的咖啡廳和這家的點單方式有什麼不同呢……這是菜單,選好之後去櫃檯點單,或者是想去櫃檯看玻璃櫃裡的甜點再點也可以。」
黑髮男子將原本桌前的其中一張椅子搬走,固定了她的輪椅,她像是現在才想起還沒替她自我介紹一般,故作訝異地輕掩口。
「不好意思,是我疏忽了,這位是李管,您可以稱呼他李先生。」她往身側一擺手,黑髮男子向奧托里諾頷首。她笑裡帶著歉容,但又讓人感覺到她似乎沒什麼歉意,「他的名字不是李管,『管』是我家對他的職業稱呼。奧托里諾先生不對他的存在感到好奇,也差點讓我忘記介紹了呢。」
聽完華步瑀對點餐的說明,奧托里諾點了頭表示理解並接過菜單。
「在義大利,位子有分站位跟坐位,兩者的價位也有不同。當然,坐位的價格肯定是高一些的。而且基本上很少會賣除了咖啡的東西——但也是有例外。」
在聽到少女對黑髮男子遲來的介紹,奧托里諾笑著說:
「難怪我才想他為什麼會一直跟在妳身邊,原來是管家啊。」
「原來如此,不過因為這裡平日能供應簡餐,所以選擇多了些呢。」
華步瑀伸手攏了下卷髮,眼神透出好奇的光芒,對義大利的咖啡廳感到很有興趣。
「如果需要什麼,請奧托里諾先生直接告訴我就好了喔。」
她笑著說道,稍稍側過頭,輕聲向李管囑咐了聲熱的焦糖奶茶。
「那我要一杯薰衣草花茶。」
他翻過菜單後說道,或許是到了夜晚的緣故,奧托里諾並沒選擇他一貫會點的咖啡,而是花茶。
「唔,真令人感到意外。」
華步瑀眨了眨眼睛,隨後擺擺手,李管像是接到指令地微微頜首,前去櫃檯點餐。
她的身子微傾,隻手撐著腦袋,看起來百般無聊,「好吧,現在是一般人準備要睡眠的時間,我明白的。」
她的語氣就像預期奧托里諾應該點咖啡因高些的飲料,沒有符合到期望而淡淡的失望。因為看起來就像大人吶,應該來杯自以為優雅成熟的咖啡。她如此想著,如將自己想像成了不能碰咖啡的小小孩一樣。
「怎麼了,妳好像很希望我點杯咖啡嗎?」聽到對方略為失望的樣子,他忍不住打趣道。
「如果是早上的時候我當然會來一杯,只可惜現在晚上了,我還不希望失眠。」
華步瑀挑起一邊的眉,對方顯然讀懂了她的心思,她也不必否認什麼。
少女想了想,望著奧托里諾的左臉,沒有沉默太久,她早替邀約的目的做了規劃。
「……花不語得向Felix道歉。」
溫和的嗓音字句清晰,紅眸迎上青年的目光,或許花不語的眼神會在此時露出幾乎像是討好人的怯意,可是華步瑀不會。
「雖然,她認為她說的話沒有錯,但她太過探究別人的隱私了。」
華步瑀微微地垂下腦袋,眼簾微垂,視線盯著桌沿,散發出的氣質上仍有些倨傲,她可沒想過得到原諒,可是有些事情不承認是不行的。
「對不起,Felix,我明白人應保護給與彼此的空間,那次是我踰矩了。」
有些事情,即使會令人難受,即使好像不提就會過去,但不坦然面對是不行的。
這點她再清楚不過了。
聽著華步瑀的話,奧托里諾先是沉默了幾秒,之後便笑了笑。他把手放在桌上,雙手交握。
「噢,不。我也有不對。那次我的確是反應太大了,沒必要在拒絕之後還說那些話的。」
他以為他可以對他天生的外表一笑視之,他覺得他做的到;但事實上是他對以前別人對他外表的輕視還是心存芥蒂。
「所以算是打平了?」
她的視線重新回到奧托里諾臉上,安靜地端詳。
「唔,事實上我還是很好奇呢,秘密。」
華步瑀承認,她還是對於面具下的傷口很感興趣,只要她知道自己不是出自於惡意,她便不會停止渴望滿足的心。
她瞥見李管踏回來的步伐,待對方近了點,唇角揚起溫婉的笑容,隨意揀了個理由,又將他支了開來,「可以請你幫我挑幾樣戴瑪會喜歡的甜點嗎?我想讓她在休假時高興點,謝謝你。」
「雖然妳可能會疑惑為什麼我臉看起來很正常,還會很介意自己左臉的事情,我只能說有一種技術很好用,叫化妝。」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他的回答只能跟華步瑀的問題擦上一點邊而不是直接解決她的疑惑。
「只能奉告到這裡為止了。」
華步瑀傾著腦袋,像是在思考什麼,但幾秒鐘後卻突然咯咯地笑出聲來,就像天真的花不語一樣,從沒想過別人會用什麼眼光看她。
「沒想到奧托里諾先生是個愛漂亮的人。」
她掩口輕笑著,似乎覺得奧托里諾的神祕很有趣,有些無奈地聳了下肩,「因為很久沒有走路了,這雙腿不像一般人富有彈性的肌肉,在長裙下的是瘦巴巴的兩條腿喔,不是很好看呢。」
掌心安慰似地在無法動彈的大腿上輕柔摩挲,華步瑀俏皮地眨眨眼。
「我也是個愛漂亮的人,但我覺得這樣已經足夠美麗了喔。」
「也不是為了愛漂亮什麼的,要是沒化妝,可會嚇到人。」他說的全然是實話,因為天生的長相而受到其他人的躲避,他也是遇的不少了。
所以他才學會偽裝。
「老實說我還聽稱羨妳對妳外表的態度。」
「噢,謝謝您的稱讚?」上揚的尾音將道謝裝飾成了一個問句,華步瑀的手肘靠在桌沿,用掌心托起臉頰,另一隻手把玩著自己夾邊的捲髮,「我本來就很漂亮呀,擁有別人沒有的特徵,他們想要還沒有呢。」
少女的笑容帶著開玩笑的意味,將自嘲隱晦地藏在話語背後。
「如果是在夢中的話,面具下的臉應該是跟現在很像的吧,畢竟是理想的樣貌,那Felix應該就不用再戴著面具了?」
她笑吟吟地道,卻沒有主動提出為什麼她會擁有花不語的外貌。現在掌握問題主導權的人是她,那也應該沒有解析自己的必要性。
「可能吧。」他眨了眨眼睛,給了個模稜兩可的答案。
說實在的,他也沒法對自己為何不把面具拿下來給個確切的理由,雖然可以說是因為懶得拿下,但更多的是或許是不想面對自己的左臉。
誰知道?
「那麼花不語呢?為什麼在夢境中的外貌會是這樣?」
微微地蹙起了好看的眉,華步瑀的沉默就像她此時此刻才開始思索這個問題。
心有理想的樣貌,就代表她對現實的不滿足?她對於這樣的心情感到有些困惑,她不是沒有想過這種問題,只是光越強,陰影就越深,誰都害怕在黑暗中失足墜落。
「嗯……我大概從十歲就待在台灣了,我的疾病與他們的髮色和膚色對比,比起我跟一般英國人相比還要明顯許多呢。而且黑色長髮很美麗,那樣的膚色也很漂亮呢。」
她從不給予曖昧的回答,就如同花不語強烈且直接的性格。
「至於花不語的雙腳,那應該很明顯反映了我的願望。就只是這麼簡單喔。」
華步瑀不知道她的笑容是否寂寞,還是滲入了她的無奈,她不想刻意去藏起貪戀夢境溫柔的心,尤其是在已經見過花不語的人的面前,她允許自己稍微忘記一下華步瑀是誰。
「所以,你現在是住在台灣?」聽到華步瑀的話,奧托里諾問道。
「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他意指夢境的長相、以及現實的無奈;他說的對象可能說的是華步瑀,也可能是他自己。「現實裡辦不到的事情也只能透過夢境來完成了。」
「是的。」
少女頜首,眼球微微地偏移原本注視的方向,她看見李管正端著他們的飲品回來,又若無其事地回應了奧托里諾的話語。
「哎呀,這麼說好像有點悲傷呢。我們在現實也能做夢境不能達成的事情呀。」
華步瑀的語氣輕快,彷彿這對她來說只是一件再小不過的事情而已,沒什麼好在意的。
「比如?」他笑了笑後問道。
看到李管將飲料送上後,他拿起裝有薰衣草草茶的茶壺,把茶水到進跟著茶壺送過來的白瓷茶杯裡。
當然,他沒有馬上喝,因為那實在是有些燙口。
華步瑀的指尖碰觸瓷杯邊緣,氤氳的熱氣燻得她的視野有些朦朧。
「比如,品嚐沒有吃過的味道,之類的。夢建立在現實之上,無現實,便無夢。」
她輕聲道,模糊的笑容在升騰的香氣中像是晨曦,只要陽光再大一些,就會看不見了。
「花不語一定也會很羨慕我的外表,但她明白人應知足,就跟我一樣。」
「但於此同時也有很多現實也曾被認為是幻想,所以先有現實還是夢這點也實在是難以定論。」他認為這問題就跟先有雞還是蛋一樣難解——雖然後著看似有定論,可反方提出的推論還是沒有少。
「妳說人該知足,可惜的是很少有人能真正做到——應該是說大多數的人都做不到。我自己倒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嗯……我不太理解您的意思?」
梵天神,夢醒即為世界的盡頭。她突然想起了這個印度的傳說,還是對方指的是記憶錯亂導致的認知混淆?華步瑀開始懷疑自己的英文理解是否與對方有差距。
「噢,其實在腦中有理想的樣貌,即代表現實不理想,那應該就是說明了其實每個人都做不到吧。」貪婪是本性,但在吞象前止步就好啦。她無所謂地聳肩,就像人奉誠實為美德,但很少有人真正做到,即使是白色的謊言那也是虛假。
「看樣子是我理解的跟妳說的意思有所差距,我指的是現實中有很多東西都是建築在夢上的,有很多東西都曾被說是白日夢,但都一一實現了;這解釋聽起來跟妳所說的大概是不同的東西。」他喝了口稍稍涼點的茶,繼續說道:
「照妳說的,每個人都做不到,我倒是挺認同的。」
「是指夢激發了靈感,還是指我們渴望的看似不可能實現的東西得以在現實成真,所以才說有夢才有現實?但這樣的『夢』並不是『夢境』──我們睡著後才有的世界──那只是渴望與幻想的綜合體。」
華步瑀同意奧托里諾所回應的和她所想的不在同一條直線上,她試著切換成對方的角度思考,但也不願意放手自己的立場。
她垂眼望著焦糖色的奶茶表面,指腹摩娑瓷杯的耳朵,看起來就像在思考,卻沒有半點想喝下熱茶的慾望。
「我就是指這個。」奧托里諾點了點頭。
「既然我們對夢的解讀角度不同,那我也沒必要否認妳說的了。」或許是意識到了再糾結夢的話題只是無限迴圈——畢竟雙方一開始討論的方向就不同,於是他先放棄爭辯下去。
華步瑀困惑的眼眸突然亮了起來,或許這時間點正是她活動的時刻,她才如此興致勃勃地將話題接了下去。
「噢,不。若用奧托里諾先生的角度,那也是值得討論的方向。您知道支援意識嗎?就我所知,這是一個通常用在科學研究領域的詞彙,文化、知識、民族習性,無一非支援意識,它被認為是一個人意識或是無意識的基底。」
她喜歡勝利,但不喜歡打太容易的仗,對方太快放棄反而另她窮追不捨。
「靈感是建立在知識上的,無基礎便無衍生,缺少現實便不足以支撐這些東西,我依然是這麼認為的。」
「支援意識?你是指邁克.波蘭尼所提出的?」
奧托里諾聽著華步瑀的話說道。看樣子對方為了要在這場口舌戰中勝利,連學者的話也引用了。
要說的話,他自己其實對爭辯這個並不算特別有興致,更像是逞一時口舌之快;提出的東西也過於假設性。
「嗯……好像、大概是吧,我並沒有特別注意這個論點來自何者呢。」
華步瑀偏了偏頭,對於對方提到的人名有些意外。
「雖然這麼說對那位很抱歉,但比起誰創造了一個名詞,我會更在意這個名詞能帶給我什麼收穫和驚喜。」
「噢,是嗎?不過我倒是會注意作者,畢竟他提出了這樣一個論點。而且也能避免這說法流自於個人的想像而提不出證明。」
他說完又再喝了茶。
「妳不喝嗎?茶會冷掉。」
「這種東西上網查就有了嘛……」
華步瑀都囔著道,埋怨卻沒有將手機拿出來查詢,她的眼睛不是那麼喜歡看螢幕。
不覺得奧托里諾有要回答的意思,她倒也善解人意,聽話地捧起杯子,用嘴唇試探地沾了下奶茶的熱度,抿了一下傾斜的杯緣。
「這倒也是。」他打趣著。
茶杯的體積不大,沒多久杯子裡的花茶就被喝完了。接著奧托里諾拿起了茶壺,又倒了一杯。
華步瑀以一個微笑當作回應,作為的最低限度的禮貌,她對Felix是很有意見,對奧托里諾可沒什麼針對性的感想,她承認現在的她很想將奧托里諾當作Felix對待,但她不是花不語,沒有辦法那麼隨心所欲。
焦糖奶茶比印象中來得甜。華步瑀微微地蹙起眉頭,又鬆開了表情。
兩個名字,同一個人。現實與夢境要完整切割,這是她給自己訂下的規則,即使她仍不停越界,混淆兩者可是非常要不得的。
看到對方一喝到茶就皺起眉的表情,估計是這茶不對她的味蕾?奧托里諾猜著。
「茶不好喝?」或許是因為臨時間想不到可以接續的話題,奧托里諾隨口說道。
聽見對面傳來的問句,華步瑀從短暫的思考中抽離,笑吟吟地迎上奧托里諾的視線。
「噢,不,它非常美味。」只是能夠喝得下去的人不是她而已。華步瑀在心中吐吐舌頭,但不打算再淺嚐一口來證明她的說法,表面上仍維持淑女的形象,語氣也優雅大方,「我只是在擔心這樣是否占用太久奧托里諾先生的私人時間而已。」
「那我倒是沒差,反正我來這裡也只是來玩,沒什麼特別要做的事。」茶杯裡的茶水只剩三分之一,而茶壺裡的茶大概也只剩再倒一杯的量了,而他打算在喝完茶之後就走人。
「原來如此,有機會的話我也想去義大利旅遊呢。」
華步瑀察覺奧托里諾對這件事情的隨意態度,或許可以說是漠不關心,在現實中遇到組織的人大概也不是會對方訝異的事情吧。她的眼簾微垂,對於兩人的差距感到有些失落,但這也是預期之中的事,「嗯……也好久沒去日本了。」
「有機會的話還請來一趟。」聽到對方談到自己國家,奧托里諾接著接話下去。
「日本?我之前去過,是個好地方呢。」
「是的,是個好地方。也讓我突然想起了,還沒問您一件很早以前就想問的事呢。Felix跟綿依ちゃん在歡迎派對那天聊了什麼,請容我好奇一下?」突然提起過去快兩個月的事情,華步瑀想了想,稍微用解釋圓融,「她是我在日本時交的朋友。」
照綿依來者不拒的個性,只要被問起她們的關係她一定誠實回答,不如現在就告訴他,花不語可不允許單純的好友被眼前這位青年拐騙。
奧托里諾身子微微前傾,用手撐著頭,稍稍謎起眼笑了下道:
「如果我說是個人隱私不想說呢?」
他想看面前人的反應的惡趣味一覽無遺。
華步瑀挑眉,指甲自然地敲了兩下馬克杯,像是一個信號,清脆悅耳。
「哎、你可真不討人喜歡,會問這種問題,不是故意挑釁,就是不夠聰明了。」
話說得明白,她可不擔心對方選擇不說,比較在意的是Felix會不會比她還要氣量狹小,但既然都說了,她便不怕將稀薄的惡意加倍奉。
「答案不是很明顯嗎?你大概能知道綿依ちゃん不會拒絕回答朋友的提問,更何況是認識她的時間比你久的我,但前提是如果我還記得的話我才會去問她,事先問你只是禮貌性的告知,並順帶地給出一個選擇:你要告訴我『在你的控制下所說的內容』,還是拒絕,由『不知道會說出什麼的綿依ちゃん』跟我說。」
「從我剛才的態度,一般應該可以知道,其實我並沒有太在意那件事情,更沒有在意到在之前一見到Felix的時候就立刻詢問,而是現在想到才開口。當然也不排除你們的話題其實很平常,你只是想故作神秘而已。」
少女促狹地笑道,放棄了敬語的堅持,顯然表現出她在此時給對面的人給了不足以讓她對他尊稱的評價。
「換句話說,能不能得到你們那天到底聊了什麼,其實不是真正的答案喔。您能明白嗎?親愛的奧托里諾先生。」
「哈哈,我是明白。我的確是有點故意的成分在裡面,想看看華步瑀小姐的反應而已。不過華步瑀小姐還真是把我講的話看的真重,不是嗎?」
「雖然還有些問題想問,但我覺得在夢境問更恰當一點,我就先不多談了。」
少女小幅度地聳聳肩,稍微檢討了下自己。
「大概是因為沒什麼人會跟我開玩笑,所以總是下意識地將每句話都認真對待吧。但我並不討厭這種比較誰更能爭的感覺唷,在話術和邏輯思維上。」
啊,這麼說的話,她的性格好像也挺難相處的。華步瑀突然覺得其實她對Felix的態度也是一種的惡劣,前提是她主觀地感覺到對方根本在小看她的話,不服輸的話語總是帶著刺。
「好吧,那可真令人好奇,但您待在台灣的時間我們暫時應該不會再見面了,因為我是夜行生物呢。」她微微地歪著腦袋,露出了俏皮的笑容。
「那也代表我也要收斂一些了呢。」他把身體退回去,手也不再撐著頭,接著繼續說道:「不過有的時候太爭這些也不好,有的時候會樹敵——雖然我認為妳也不太需要在意這些。」他也知道眼前的少女不是一般的泛泛之輩,要是真遇到這事,解決也並非難題。
不過無論如何,華步瑀的說話方式與自己並無相關,所以他不打算太多嘴,點到為止即可。
然後他聽到對方說自己是夜行生物僅僅點了點頭。奧托里諾心裡明白是白化症的關係,但自知沒有說出口的必要,於是才簡單的回應。
「哎呀,我只有在面對Felix時會這麼壞心眼喔,因為你是特別的嘛。」
華步瑀笑了起來,故意學對方說著惡趣味的話,繃緊的氣氛頓時輕鬆許多。她承認她的心高氣傲和容易被挑釁,但她也很滿意這種個性,能隨時夠磨利她的刀鋒。
「唔,已經快要一點了呢,如果奧托里諾先生明天還有行程的話,是否提前回去休息比較好呢。」她望向掛在牆上的鐘擺,分針剛好不偏不倚地釘在十一的數字上。
「雖然由一個英國人這麼說好像不是很恰當,但為了盡地主之誼,還是請由這裡請客吧?」華步瑀恬靜的微笑轉為惡作劇得逞般孩子氣的笑容,「不過這裡是先付費後取餐制的喔,所以您想拒絕好像也挺困難的呢。」
少女雙手托腮,換成她好整以暇地等著看好面子的大人會有什麼反應。
「雖然說是先付費再取餐,不過我現在給妳我點這杯茶的錢也是可以的吧?不過要是妳堅持要請客的話,那我也沒關係。」他把選擇權拋回去華步瑀那,既然自己已經給了另外一個選項,就端看對方會做甚麼決定了。
如果華步瑀不接受也無彷,至少自己已經有表明過錢可以由他付的提議了。
雖然喜歡辯論,但在道別時詭辯些無聊的話題並不是她的興趣。華步瑀假裝無奈地攤手,故作無辜地眨眼。
「那麼,請讓我堅持了。」
每當想到淑女說「我堅持」就是「請閉嘴」的意思,她總覺得這麼說有些微妙。
眼前的人起了身,她的視線也自然地由下往上帶。彎起眼,壓深嘴角的印痕,雙手交疊於大腿上,挺直背脊,少女的笑容就像他們在現實初次見面的時候一樣,無害且溫馴。
「今天很高興見到你。夢境見,奧托里諾先生。」
奧托里諾回以微笑和道別,玻璃門往側邊收起又回去原本的位置,華步瑀等待它完全隔絕了內與外的世界,捧起尚存餘溫的馬克杯,垂眼盯著剛掀起的漣漪。
「如果有什麼要問,只能趁現在,回去就不許問了喔。」
她明顯在與身後被無視已久的黑髮男子談話,後者停了一秒的時間,才以沉靜的嗓音回應,彷彿他只是一個影子,不會提問,更不必接受什麼回答。
「沒有問題。小姐。」
「嗯,我想也是。」華步瑀闔上眼,輕放馬克杯,在木製的桌面輕扣出聲,「差不多時間,我們也該回家了。」
「是。」
焦糖奶茶被冷落在木桌上,顯然購買它的人並不青睞。華步瑀思索著是否要記下幾天後要去找Felix,她暗自嘆息,還是等家裡的兩位訪客回去,不然越多的事情只會越令人頭疼。
輪子重新滾動,乘坐的人不必花什麼力氣便能前行,身後傳來了感謝光臨的道別,迎面撲來的是夏天潮濕的晚風,過度搶眼的路燈比月光先一步撒上少女的肩膀,將她染成了暈黃的顏色。
補充一點白化症其實可以在白天活動,但最好是在陽光沒那麼強烈的時段,或是陰天的時候會比較好~
字數比這裡預想的多了一點點(ˊ艸ˋ*),感謝Felix中答應這裡的任性要求長跑了半年,華步瑀這個小孩既心機又超難搞辛苦了Felix中

(道歉好嗎
最後還有Felix中要不要將奧托里諾的服裝上色R,很帥捏

(乾

(向世界炫耀在私噗裡面看過奧托里諾的裝扮(炫耀p
都過好久了

加油啊你們!!(緊盯

這邊才是謝謝花中!我拖超久的....(你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