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眼靜靜閱覽手中的報告，消毒藥水的氣味繞纏鼻腔同時將大量資訊放入腦中，認真臉龐看來竟如死人化妝，倘非那身仍在淺淺呼吸，興許會被當成趣味惡劣的屍體陳列品。縱然他是如此專注，仍揮不去耳邊的連續話音。

「老實說我真沒想到會是這種展開，真是非常離譜，你不這麼認為嗎，天才少年？」

在其身旁的黑髮男子扭曲嘴角形起詭異的笑容，在其身旁喋喋不休地說著他根本沒有心思在意的事情。即使被研究所內的人尊稱為天才，可個性乖僻古怪，恐怕只有他能平靜應對。

「你的『創造理念』明明是『兵器』，如今竟然做著救人的工作，和你本質完全相反，而且不是普通的相反，是Scalar Product（純量積）和Vector Product（向量積）的不同啊！這真是個離譜的天大笑話啊，天才少年！」

默默無視了眉飛色舞地張開手臂的男人，彷佛在向世人宣告偉大發表般的誇張姿態，一概沒進到他的眼裡，可他的雙唇卻是緩緩蠕動。

「刻意要用left-handed material（左手定律）的話，求出的答案也確實可笑。」

「否，理所當然是用Right-hand rule（右手定律）來計算答案了，雖然你確實早已偏離正途、化成負值了。」男人突然斂起飛揚的神色，湊近他後饒有趣味地打量著，「還是說是一個Variance（變異量數）呢？你就跟Schrödinger's Cat（薛丁格的貓）一樣啊，反覆處於又活又死的疊加態裡，那到底會是以怎樣的契機將這個Pandora's box（潘朵拉的盒子）打開進而將之瓦解呢？你說呢，天才少年？」

早已成為其對自身稱呼的四個字才是讓他在意的重點，對於男人所說的話他既是理解卻又無心理會，確實是個異常乖張的人，甚至可讓人清楚意識到天才與瘋子只差一線。

「任何生物，終須一死。」

他用一句話解答了對方的困惑，如此簡潔有力的表現讓男人愉快地揚起笑臉，他又高舉手臂轉了一圈，白袍在虛空中劃出流麗的半弧。

「真不愧是你啊！幾乎就要以一句話來終結思想實驗的意義！可是你曉得的，這個世界是由無數的互斥性質『疊加』而成的！就像無數的可能性『疊加』起來一樣，讓所有生物都處於相同的名為『又活又死』的疊加態裡面！你也一定，一定——」下一瞬間，他又平靜下來，「——但你能定義為『生物』麼？」

一針見血的問題終於讓他從文件上移開目光，可在對方身上停留了不過半秒以後又緩緩移開。

「定義與否，真有這麼重要嗎？」

如此辛辣的言論，卻使男人再度笑起來，這回卻是多了點深意與冷漠，彷佛機械在觀察人類般、黑色的眼瞳閃爍出無機質的細光。

「畢竟我是個科學家啊。」

「那麼——」他將手中的文件「啪」的放進其雙手裡，「我也是個科學家。」

迴繞婉轉的答覆充滿了他神秘的風格，接過文件後又開始思考的男人偏過頭問：

「那你現在是想要贖罪麼？犯下深重罪孽且違反世間常理的你打算贖罪麼，天才少年？但你並不相信神明，既不是猶太教、亦非基督教，同時不會有人為你所做的事作出感謝，那麼你這是為何？」

聞言，他難得地勾起唇角，但那不過是一個形狀，是為微笑的固有形狀。

「只是想在阿里曼教教徒手中拯救人於水深火熱，畢竟我亦並非佛教或印度教教徒，所以根本沒有絲毫贖罪之意。」

這個回答實在過於貼題，以考試來比喻即是滿分的優良表現，害男人禁不住朗笑起來。

「天才少年，你著實相當有趣，像你此般優秀之種，只養在千篇一律的溫室裡頭，實在是過於浪費啊！明明以前見面時你還沒如此的耐人尋味。」語畢，又變回先前平靜嚴肅的神色，「你卻又如考特那般，在某程度上無趣得很。」

聽聞名字，正在整理身上白袍的他問：「《馬克白》的考特嗎？」

「對。你必然如他終結那時般，不卑不亢得如同執行一個儀式。」男人以近乎沒有感情的口吻唸道，似在證明其說辭不假般：「Nothing in his life Became him like the leaving it; he died As one that had been studied in his death To throw away the dearest thing he owed, As 'twere a careless trifle.（他一生行事從來沒有像臨終那樣得體；他好像對於死這一件事是訓練有素的，把他最寶貴的東西竟視如草芥一般隨便拋棄了。）」

「There's no art to find the mind's construction in the face.（世上還沒有一種方法，可以從一個人的臉上探察他的居心）」

他卻是淡定的回應對白的下一句，以此作為答案回應以後又道：「另外，我有名字的。」

男人露出恍然大悟般的神色，下一秒又壞笑起來。

「天倉 遊嗎？還是Ulysses Robinson（尤利西斯．羅賓遜）？但那又不能說是『你的名字』，『你的名字』豈不是由父母所起？雖然那不過是一個識別編號，一個屬於魔鬼的編號。況且我比較喜歡我給你的稱呼。」

自幼相遇的短暫時間中，以他人的第一印象作稱的男人，已過將近三十年的如今，仍是不改這個稱呼，糾正多次後便作罷，畢竟他早不是可被喚作少年的年紀了。

「既然藥物確認過了，那我就先行告辭了，還得回去繼續工作。」

他乾脆結束上一個話題，並不特別願意回想的過往總是緊貼腳跟以至，與其道別後正要踏出研究室，又突然被叫住。

「——『他們』是有趣的素材嗎？」

戛然一問，讓他連頭也不回，因此只有淡漠的嗓音回應。

「無趣得很。」

既是謊言，又是真實。

揚長而去，他來到等著自己的轎車裡，待車子發動時他漫不經心地望向窗外，雙手為剛抽出的菸點火，放進嘴裡輕吸，薄荷的清香撫平了他的神經，但不其然地又憶起方才的對話。

魔鬼……是嗎？

別忘了，我們都是סדום（所多瑪）的子民啊，教授。


那張死白的臉上，浮起一抹狀似裂縫的笑靨。

.


——畢竟，創造「地獄」的，正是他。

－Fin.

註：

1. 兩個向量的點積可寫作純量積，兩個向量的叉積可寫作向量積。叉積與點積不同，它的運算結果是一個向量而不是一個純量。

2. 右手定律是一個在數學及物理學上使用的定則。用來求出移動於磁場的導體所產生的動生電動勢的方向，當設定三個相互垂直的向量時，可以有兩種不同的選擇：右手系統或左手系統。

3. 左手定律可以求出處於磁場的載流導線所感受到的推力的方向。左手性物質的折射指數是負值。

4. 變異量數為一個隨機變量的變異量數描述的是它的離散程度，也就是該變量離其期望值的距離。

5. 薛丁格的貓是奧地利物理學家埃爾溫·薛丁格試圖證明量子力學在巨觀條件下的不完備性而提出的一個思想實驗。在這思想實驗裏，貓會處於生存與死亡的疊加態。

6. 潘朵拉的盒子源自於希臘神話，是宙斯給潘朵拉的神秘盒子。宙斯要求潘朵拉不可以開，但是潘朵拉仍因好奇心而將之打開，釋放了裡頭無數的不幸與災禍，潘朵拉慌亂地闔上盒子，所以只剩希望沒有飛出去。

7. 阿里曼（Ahriman），即安哥拉.曼紐（Angra Mainyu），是一切罪惡和黑暗之源，居於深淵之中的惡神。

8. 英文句子皆出自莎士比亞的《馬克白》第一幕第四場。

9. 所多瑪是聖經中的城市，因居民不遵守上帝戒律，充斥著罪惡而被上帝毀滅。後來成為罪惡之城的代名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