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近的小診所發現了雫眼睛的異樣,建議他們去更大的醫院做詳細檢查,確認他的視力已經出現嚴重受損的現象後,為了查明病因,雫開始跟母親輾轉來回在各大醫院之間奔波。
醫院充滿了金屬的聲響,聽起來就像用無數不同形狀的鋼鐵建造起來的地方。
鐵床推動的晃動,點滴架碰撞的清脆、乃至於小小輪子轉動的壓碾聲,都給人一種不容質疑的嚴厲感受。那肯定是因為......即使用力敲擊,也沒辦法撼動它所告知的事實分毫的緣故吧。
看不清扭曲崩塌的景色,他緊握著母親略微冰冷的手,坐在長廊的椅子安靜地聽著四周聲音,邊等候護士叫喚自己名字,直到耐心耗盡,開始犯睏為止。
雫記得每每在輪到自己躺上看診台後,護士小姐總會把專門安慰孩子的玩偶放到他懷裡。一開始他還不是很懂,但等到醫生帶著橡膠手套的手撐開自己的眼皮,用手電筒測試反映,進行各種檢查的時候,他就明白了。
就算醫生的動作再怎麼溫和,總是恐怖得讓他只能緊抓著懷裡的布偶來抵抗逃跑的衝動。就算大家再怎麼誇獎自己非常配合很棒,但是坐上車子開往醫院的路途,總是讓雫怕得想跟母親說他不想再去。
在學校的評估下,導師告知他們不得不將自己退學。學校沒有照顧特殊學生的資源,也沒辦法保護他的安全,更重要的是,如果讓這樣的他繼續上學的話,也會給其他學生帶來困擾,學校不可能單單配合一個人就進行大幅的調整。
「我知道您希望他能正常上學......但是您也不希望雨宮在班上被欺負吧?」川崎習慣性地拍了拍脖子說道。雫聽著男人的話,腦海鮮明的浮現對方壓低的臉上有點無可奈何的神情中,帶著一抹暗示的笑意。
「沒事的,雫。等我們把病醫好,肯定很快就能再回去上學的。」
「這家醫院沒辦法的話,還有其他醫院跟很好的醫生,爸爸跟媽媽會想辦法。」
每一次往返的車上,母親都會這樣用顫抖的音調安慰,希望自己能打起精神。由於不能去上學,又要經常去醫院,過去忙碌的母親毅然辭掉了工作,留在家裡全心照顧自己。
對自己而言,和她這麼樣長時間相處本該是開心的事情,然而出於這樣的理由,反而讓雫內心感覺陣陣酸楚。即使想要假裝開朗,但隱匿的不安與擔憂如同陰雲籠罩在家裡,使本就沉默的父親也越發寡言。
打翻的杯水,碎裂滿地的餐盤,時不時撞上的家具雜物,雫也曾想著要像還看得清楚時自己照顧自己,這樣才能減輕家人的負擔,可是除了趕緊康復外,能幫上忙的地方微乎其微。
再怎麼樣想要裝迷糊呼弄過去,也是不可能的啊--如果不再能達到他們的期待,失去存活的能力而只能不斷仰賴別人的幫助的話,那做為雨宮 雫,做為一個人,又還剩下什麼存在的意義呢?失去努力的方向,他揣著滿溢的恐懼無所適從。
充斥在腦海中的思緒尖叫著擄住胸口,為了讓那些聲響停止,他將意識投入了睡夢之中。
暖黃色的夕陽閃閃發光,在學校的廣場鋪上一層橙紅。地面上有著銀杏的葉子,偶爾會隨著風的流向形成美麗的氣旋,雖然看起來很漂亮,但是杏果的味道就像屍體腐臭或是食物久置敗壞那樣,讓孩子們非常不喜歡接近銀杏樹。
掉落下來的銀杏經常被人撿回去做點心,有時還有小攤會在附近賣爆銀杏,烘烤的杏果發出來的爆炸聲跟香味,實在讓人難以跟那些有惡臭的果實聯想在一起。
母親總是買超市精製好的回家,在白殼下富有彈性的黃綠果實有一點點苦味,他會用小鉗子把外殼壓碎,取出內層的銀杏吃。
有一年父親剛升遷,全家人聚在一起到了高級餐廳去,剪成杏葉形狀的金箔放在覆蓋蒸蛋的高湯上,微微地晃動著,記得下面就有相當多煮透的銀杏。
那天父親感覺相當開心,靛藍的眼睛瞇成彎,催促著母親跟自己趁熱品嚐。
還有一年,他們特地在聖誕節到羽渡市去參觀信使鳥主題燈會,所有的建築上都是一片紅艷,在每顆樹的樹枝與葉子上,有無數的燈飾跟噴上的銀蔥粉裝飾著,整座城市宛如沉浸在夢幻之中。
好懷念啊。這樣的光景已經多久沒見過了呢?雫在心裡默默想著,並伸手試著握住他們。
在掌心裡面的兩隻手柔軟卻毫無溫度,就像摸到了什麼沒有生命的東西般,稍一觸碰就從指尖前端一點一點崩碎,他抬頭注視,看著父母也正用透露出失望跟苦惱的神情回望自己。
女性的聲音伴隨著玻璃破裂的聲響緩緩刺入耳中,不知什麼時候,自己又掃到放在桌邊的碗盤,腳邊傳來尖銳的感觸,嚇得他不敢動彈。
他想問可是始終沒敢問。你們一直期待著我做到的那些事,如果做不到了,真的可以嗎?自己還可以留在這裡嗎?如果不再能滿足需求,這樣的自己還能被愛嗎?
覺得我只會添麻煩就直說吧。雫鬆開握住的手,四周的景色從邊緣裂開,像無數的鏡面一樣,分割出各種景象和倒影。感覺尖銳的刺又將從體內竄出,他轉身逃向沿著金黃色的小徑,穿過生鏽的圍籬,一路奔跑過郊區的草原。
夢裡的景色如舊,鮮明、清澈,在尚未毀滅的森林裡,佛烈托斯被落葉給掩埋,就像被成堆寶物掩埋的秘密。
把所有的葉子都撥開,他輕輕觸碰牠冰冷的土粉色外殼,雫知道即使用力敲擊,也沒辦法憾動分毫,因為:「你是鋼鐵組成的......」然而即使如此,「可是你的裡面並不是鋼鐵做的啊。」
這是再簡單不過的事實,雫知道自己傷害了佛烈托斯,就算現在請求饒恕也沒有用,一切已經不可能用任何形式彌補,因此心裡殘留的痕跡無法消退,始終像嶄新般的不斷提醒自己有多殘忍。
如果這是給自己的懲罰的話,那麼要到哪一天才會結束?
又或者反而將傷害所有的一切?像這樣蓋著外殼,壓抑著尖刺,真的可以保護想保護的人嗎?還是只是期望自己不要受傷,才緊緊閉合著呢。
但是心不是鋼鐵,不管怎麼樣,都只能感到痛楚。又該怎麼樣選擇,才能不偏不移的,走在正確的道路上?
到底該怎麼辦才好......破碎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追趕而來,森林、小徑、以及佛烈托斯都變成倒影的一部分,強烈的黑跟白之間,只剩下不知道該往哪裡逃去的自己。
門外有腳步聲,較輕的是母親的,而正打開門走出來的則是父親。或許是看到了對方,兩個腳步聲暫停了一會,然後傳來父親的嘆息。
「明天也要去醫院吧,太累的話我請假跟妳換手......?」
「現在還不清楚,有可能是壓力引起的突發性失明,但也懷疑是遺傳的關係......之後我們也得去抽血檢查才行,日期是......」
腳步聲遠離又接近,文件翻動的細微聲響混著母親的低泣聲,讓他又閉上眼睛。
比起張開眼的現實,夢裡的那片景色更加真切,就好像伸出手來就能觸碰到,就好像......伸出手就能緊緊的擁在懷裡。美得讓人心痛無比,卻仍只是虛無的夢境。
扭開水龍頭,流水經過水管,水滴滑沖向流理臺,唰啦嘩啦的帶走髒汙,她來回的走動著的腳步,邊整理收拾餐盤邊擦拭桌面,沒一會又拉開桌椅,不知道在忙碌些什麼。
拉開的膠帶吵雜的發出繃緊聲響,箱子推行了一段距離後,被他一把拿起,走向聽不見的某處。
就算躺在這裡,時間也未曾停止。所有所有的一切往前推行,但是自己......
「什麼都不做......真的......可以嗎?」
啊......被誰賦予期待原來是那麼幸福的一件事。就算被索求給勒緊喉嚨,拼命努力到逼近極限,都好過現在這樣,小心翼翼的,宛如被供奉、實則被放置般的留在這裡。
這樣下去,失去意義的雨宮 雫,又和死了有什麼不同。
不斷緊緊閉合外殼的話,死期就會到來。那時佛烈托斯徒勞般的抵抗,是為了生存下去的鬥爭,而什麼也不懂的自己,居然還希望牠龜縮在殼裡。
撫摸著冰冷的金屬餐具,雫沉默湊近放溫的湯啜飲,食物都分切好放在面前的鐵盤中,用叉子就可以輕鬆的叉起食用。
早已經吃飽的母親就坐在對面,不知道是不是正看著自己,就算不是,只要他不小心弄翻或是有什麼需要的話,她肯定也會立刻做出行動。
就像測試一樣,雫將碗裡的湯灑了點出來,摸索桌上的餐巾想要自己擦拭。
「有沒有燙到?雫這樣還不方便吃嗎?」果不其然,母親馬上緊張的伸手擦去湯汁,順帶將餐巾塞到他的衣領,免得等會又沾到身上。
「已經很方便了......對不起。」看著母親模糊的身影坐回位子,搖搖頭否認後,他垂眼放下湯碗,兩手在桌下不安的撥弄衣服下襬。
「是媽媽做的飯不好吃嗎,如果想吃什麼現在都可以做給你吃喔。」
「這樣啊......」
沉默蔓延開來,連呼吸都要窒息般的停滯,就像兩人一起被囚禁在這裡,給人動彈不得的心情。不,母親是被迫跟自己一起關在這裡的,沒有自己的話,就不必犧牲了。
趁著對方起身收拾餐盤,他想走回房間,卻察覺家中的陳列有些改變,本來堆置的物品不知道被收到哪去,移動的路線變得寬敞不少。
伸手撫摸包上泡棉的傢具邊緣,本來老是擔心會撞到東西或是絆到,這下可是安心許多。
「你發現啦?爸爸跟媽媽最近把家俱換了個方向呢,是不是有煥然一新的感覺?」
「嗯,嚇了一跳。」
說不開心是騙人的,抿唇露出微弱的笑容,雫垂眼接受她溫柔的撫摸,胸口急促的跳動讓他感覺到絲絲疼痛。
「老是待在家裡很悶吧,要不要跟媽媽出去走走?醫生也說盡量保持像平常一樣比較好。」
「沒事的,而且爸爸今天也要工作到很晚,我們可以買點心回來等他。」
就像特意要讓自己打起精神般的,換上外出的服裝後,母親開著車帶他去了很遠的地方。
他們沿著鋼鐵的大橋,穿越過另一個都市,海潮腥黏的氣味從車窗外不斷鑽入鼻裡,最後來到坐落在近海陌生城市的偏遠神社。
「雫知道嗎,在金浪市這裡有個傳說。」把他的手放在滑潤的魚型石雕上,她低聲跟自己說道:「曾經,在漆黑不可測的海底,有一隻幼小的螢光魚。」
每天螢光魚都會遊到海面上,用他宛如蝴蝶的尾鰭吸收閃亮的陽光,好把光芒帶回深海給其他沒辦法到海面的同伴。
他的光芒雖小,但是卻像紅寶石一樣,吸引了無數的魚群。螢光魚講訴著海上看見的一切,以及真正的太陽有多麼美麗。
沒想到這樣的善意被當成了炫耀,有隻心懷妒意的魚告訴螢光魚,光憑帶回來的光芒也無法體會到太陽真正的美麗,自己也沒有力氣遊到海面,因此想要借看過太陽的螢光魚的雙眼一天,只要這樣,肯定就能明白那樣的景色了。
不疑有他,螢光魚大方的讓那隻魚用魚吻摘下了自己的眼睛,在約好的時間前,獨自躲在洞窟裡靜靜等待對方歸來。
不知道有沒有感受到從自己眼裡所看出去,那份美絕又令人傾倒的感動呢?
螢光魚一邊想,一邊不停、不停的等,然而不論他等再久,都沒有等到對方回到洞裡把眼睛歸還。
為什麼他要背叛自己?為什麼世界要遺棄自己?
失去了眼睛的螢光魚再也看不到漂亮的太陽跟景色,只能空洞的注視著空無一物的深淵,日復一日流浪在黑暗的海中。他曾明瞭的那些美麗像謊言一般消逝,除了冰冷跟痛苦外,什麼也都感覺不到。
「然後電燈怪出現了。他發現了迷失且看不見的螢光魚,便用自己的燈光擦拭他的眼睛。」
「每觸碰一點電燈怪的光芒,螢光魚的眼睛就明亮一分,從此螢光魚便看得見電燈怪所發出的光,而他所發出的光輝足以穿過整座海洋,令他再也不會害怕迷失......」
「這裡就是祭祀電燈怪的神社喔,祂會保祐每個遠航的人安全歸來,更會對陷入困境的人施以祝福,肯定也會保祐雫的。」
「媽媽......」聽著母親講述古老的傳說,雫收回在初夏季節烘熱的石雕上的手,看著她努力的用盡言語,只為了哄他安心。
「當然......不會啊,只要好好治療的話還是有很高的機會可以恢復的,雫也不要洩氣,爸爸跟媽媽都會跟你一起努力的。」
蹲跪下來將自己給抱擁在懷裡,雖然語氣如此開朗平穩,然而母親溫暖的身體正微微發抖,好像只要輕輕按壓,就會像夢裡一般立刻粉碎。
皺起眉頭,雫既希望她不要破碎,卻又希望她就這樣毀壞的伸出雙手回以環抱。
也渴望著被他們所愛。可是心裡某處深知這樣下去不行,如果只為了配合自己而轉動,那麼所有人都會一起沉入黑暗之中。
現在......必須起身追趕時間。現在必須起身找尋,關於我所能做到,以及讓「我」能繼續存活下去的意義。
「雫......不管你看得見還是看不見,媽媽都愛你......我們都會愛你。」
聽見她不斷反覆的說著我愛你,男孩露出『我知道喔。』的表情,哭著露出笑容,在被太陽燃燒殆盡的火紅天空,無數灑落的金黃光芒穿透的石像面前,下了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