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他在床上揉著眼看著那通未接來電,還不知道昨晚他睡著以後發生了什麼事。直到洗漱完畢,和安南一同下樓吃早餐時,才從對方口中得知黑昨晚發了多大的脾氣。
──真是的,那傢伙也太神經緊張了吧。還真當他一個大男人會把自己灌醉在陌生酒吧不成?
打了個哈欠,在安南極度哀怨的眼神之下吃完了早餐。他拿出手機乖乖地回了訊息,免得無辜人士再度受害。
『不去酒吧了,別為難安南』
他想了想,又追加一條訊息。
『帶好吃的給我』
與安南的母親打過招呼後,他便前往酒店和雙親會合,一行人前往黃大仙祠參拜。他已經不需要月老的祝福,也對求籤沒多大興趣。當爸拉著媽去解那支上上籤的時候,他也只是在附近隨手拍拍照片。
儘管他對小店舖大量生產的平安符靈驗與否抱持懷疑的態度,但當母親說要給睦和帶一個回去的時候,他想了想,也還是買了一個。
中午吃過道地的飲茶,接著是去父親在香港發展的老朋友那裏作客。體態豐潤的中年男人有個年紀比自己稍長的女兒,對方在送上茶點的時候不動聲色地坐到他身旁。當父親的朋友半開玩笑地要他和自家女兒好好認識一下的時候,父親一臉尷尬不知該如何解釋「沒有女朋友」這回事與對方想像的有所不同。而他不以為然地聳聳肩,大方坦承自己有個同居中的男朋友。
本優雅持著茶杯的女人表情像是喝到洗碗水一樣難看,他忍不住要偷笑,大腿隨即被母親狠狠地擰了一把。
到了傍晚,他們三人來到銅鑼灣逛街。衣服鞋子化妝品無所不買,父親幾乎把「不錯」、「好看」、「買了」掛在嘴邊,為了讓媽高興嘴甜得螞蟻都要從嘴裡爬出來,刷起他給的卡更是毫不手軟。
到了化妝品的專櫃前,母親雖不會拿著兩支色號不同卻極為相似的口紅嬌滴滴地問老公哪個好看,但站在櫃前比較再三還是免不了。他手上掛著數個提袋在一旁打了個哈欠,百般無聊地翻出手機。拍下父親專注看著母親試口紅的畫面,連同一句抱怨丟給那人。
『真不懂女人到底怎麼分辨那些顏色』
他看著那傢伙深有同感的回覆,幾乎能想像到黑無奈卻又縱寵地站在櫃台邊等著他挑選甜品的畫面。如果他此時在黑身邊,就能親口告訴告訴對方想嘗嘗什麼甜點了。
他收起手機按下不切實際的念頭,再這樣下去搞不好哪天他就會忍不住要求那傢伙出差的時候帶著他去。這樣的話未免太黏人了,想必也會給黑造成困擾。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爸媽也差不多逛累了,在路邊攔了車便回到酒店休息。他揉了揉長時間提重物而痠麻的肩膀,拿出手機翻看時間,思忖在如何打發今晚。
他還不想這麼早回安南家,而儘管黑算是允許他到酒吧去,可在走了一整天之後他實在提不起勁特地跑一趟。更別說沒有威士忌作伴的調酒實在太無趣了。
最後他打了通電話給安南,兩人約到居酒屋吃點東西。他按照那人要求報告行程,卻遲遲未收到回覆,心想或許那傢伙已經睡了。
「出發前媽還說隨便逛逛就好,她沒什麼想買的。結果你猜他們回酒店時在後車箱塞了多少戰利品?」他喝下一口清涼的啤酒,笑著拿起一串熱呼呼的雞肉串。「這樣就好,本來我還擔心媽會覺得這趟來很無聊。至少在購物上應該是足夠盡興了。」
女性都是天生的戰鬥機,他從兩個姐姐身上早已深有體會,扯了扯嘴角說了一兩件姐姐們的光榮戰績,得到Dan的高度認同後他轉身又叫了一份肉串。
「那不是挺好的嗎,香港是購物天堂嘛。」把雞肉串沾上大量烤汁,肉吃光了還舔了舔那根籤子,把乾乾淨淨的竹籤丟下,扯了個笑臉說道。
「叔叔阿姨還有其他地方想去嗎?」
那些主題公園也是遊客必去景點,雖然人超多可能不太適合,感覺Dan的媽媽就是個愛清淨的……
「去長洲或是黃金海岸走走海灘也挺浪漫的,要是晚一個月還能看太平清醮呢……」
「之前好像有聽他們說過要去海邊,明早再問問他們吧。」
海邊啊……上次和那傢伙去海邊是什麼時候呢……。驚覺自己動不動就要想著那人,趕緊灌了一大口啤酒,掩飾臉上有些彆扭的神情。
他接著又詢問香港一些名勝景點,作為往後兩天的參考。儘管已經事先做過功課,但再多的資料果然還是比不上當地人的一句話。當他聽到四季酒店有提供甜點自助餐眼睛都亮了起來,不禁思考該如何說服爸媽到那裏享受一頓高級下午茶。
「……葉丹霖?」
在異地忽地被人叫了全名,他一瞬間還以為只是別人剛好有和他相似的名字。然而當他好奇地紐過頭去,卻和一個男人撞了視線。
「你怎麼會在這裡?」
「離開學校就不叫我學長了?你還是一樣冷淡啊。葉同學。」
即使已經過了十年,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對方。本以為那個人畢業之後再也不會見面,沒想到會以這種形式重逢。此時的感覺實在說不上愉快,但卻不能否認心中有股說不出的懷念。
男人轉頭低聲在身旁的女伴耳邊說了什麼,只見打扮艷麗的女人不滿地朝他瞪了眼,轉身踩著高跟鞋走出店外。
「你是來香港玩的?跟朋友一起,還是……呵,我可以告訴你一些特別好玩的地方。帶你去也可以,就像以前那樣。」
男人自以為幽默地眨眨眼,擅自拉開椅子坐下。對方已經不是當時的少年,舉手投足比要沉穩的多,只有唇邊那抹玩世不恭的笑容看上去是那樣該死的熟悉。
要是他今天有求籤的話,必定會是個警告他不要隨便外出的下下籤。
誰啊這是?沒看到有其他人在嗎?沒禮貌。
半藏在眼鏡後的雙眼瞇了瞇,不動聲息地舔了口透明酒液,他們說話都是輕輕的,不得不豎起耳朵仔細分辯。
而當聽了那個陌生男人的話,腦裡瞬間跳滿了輕挑和花花公子之類的形容詞。
他嘗試從Dan的側臉上找出一點反應,哪怕是一點不愉快或是不滿,他馬上便可以把人拉走,只是已經半瓶酒下了肚的Dan似乎反射弧比較慢,只是平靜地盯著那個人看,而那個人,看Dan沒反應便越說越高興,靠得也越近,連他也聞到了剛剛怒氣離開的那位女伴的香水味。。
……他決定要把這件事藏得好好的,不給老闆知道。除非是Dan自動備案。
那男人完全無視與他同桌的安南,自顧自地掏出名片,告訴他前陣子在香港開了間酒廊,再待幾個禮拜就會回台灣去了。他接過對方遞上來的深紅色名片,燙金的名字有那麼點陌生──畢竟從以前他就幾乎不直稱那三個字。
他自認跟這個男人並沒有要好到會因久別重逢而感動,但要說他沒有一點動搖,那肯定是騙人的。
明明居酒屋裡滿是燒烤食物的味道,他卻想起了廁所清潔劑與菸味混和的難聞氣味,若在夏天還會再加上兩個大男孩的汗水味。
午休的鐘聲迴盪在耳邊,他恍神了片刻,拿起酒杯灌下一口,舔去唇上的泡沫留下一抹水漬。綠眸透著一絲迷茫。
他不該就這麼把安南晾在一旁,明明直接表明沒意思敘舊就行了,甚至直接起身離開也可以。但儘管不樂意,他卻也說不出拒絕的話。只是被動地回應那男人的話,一口接著一口喝著酒。
那男人忽然不發一語地盯著他,莫名笑了起來,仿佛看穿他的心神不寧。
「現在還早,不如來我的店裡坐坐吧?讓我好好招待你……」
對方忽然伸手撩開耳際的碎髮,拇指按上耳垂搓揉。像是要仔細確認上頭真的不再戴著任何飾物。「果然已經埋合了啊……真可惜。」
突如其來的舉動令他整個人僵住數秒,反應過來後立刻嫌惡地拍開對方的手。那男人愣了愣,失笑地搖頭。
「不,對我玩欲拒還迎這套沒什麼意思吧。不是你先邀請我的嗎?」
那下拍到手背上的聲音挺響亮的。
他坐的位置看不見Dan的臉色,倒是不速之客的調笑臉讓人討厭,放下手中捏著的小杯,小量的酒水濺濕桌面。
「……很晚了我們該回家睡覺了,你還要喝對吧?你慢慢喝啊。」
起身伸手把Dan扯起來並拿起帳單,張嘴就是一通廣東話也不管對方聽不聽得懂,反正那張錯愕的臉讓他很爽就足夠了。
可惜了那瓶酒,不過他要駕車,也就只能喝剛剛那一口了。才那一口不夠過癮,想了想讓人整瓶包起來,回家跟Dan續攤好了。
把那瓶酒塞給Dan抱好,一路扯著Dan走出店門,在路邊不遠找到自己的車,把人塞到後座,到自己坐在駕駛座,他才一頭撞在方向盤上吐了口氣,再無辜地往後面看。
「……謝了。」接觸到安南的視線,他回以一個苦笑。要不是對方,還不知道會僵持在那多久。安南平穩地發動車子,他靠向窗邊,過了好一會才慢悠悠地解釋。
「那是我高中的學長。以前……曾經玩在一塊。」他沒細說所謂玩在一塊是怎麼回事,想來安南也沒有要探究的意思,只是被那樣無禮地對待,他覺得至少得簡單說明一下。
手伸進口袋想拿出手機,卻摸出了張硬質的卡片。他以為那張名片被他扔在桌上了,究竟是什麼時候進了口袋?他皺了皺眉,扔也不是,收起來也不是。最後還是隨手塞進皮夾,掏出手機查看那人的訊息。
那傢伙對於他那些吃吃喝喝的照片只回了個貼圖,一反常態沒有再三交代不許他喝太多或太晚回家之類的話,如此信賴的表現反倒讓他有些不習慣。
黑已經回到台灣了嗎?呆呆望著窗外掠過的街景,他忽然想聽聽那傢伙的聲音……
忍下在大半夜打一通長途電話的衝動,他只回覆那人他已經和安南在回家的路上。回到台北後先好好睡一覺,他已經交代好羅亦,黑隨時可以去把牠們倆接回家。
當然,絲毫沒有提到在居酒屋遇到舊識的事情。
他無意識地摸了摸被那男人碰過的耳垂,腦袋昏沉,意識卻格外地清晰。許多他以為已經淡忘的小事輕易被記起,他怪罪於酒喝得還不夠多。
不被怪責就好。
Dan淺淺解釋過後就不再說話,只是低頭摸手機。他覺得現在不是找話題的好時機,所以他扭開了收音機,除了外面南輛駛過的呼嘯聲,剩下的就是飄散的大氣電波。
深夜的清談點歌節目,女主持人輕緩的聲線很好地打破沉默。
Dan一臉疲憊的把頭抵在車窗上,他想等下回家還是把Dan趕去洗澡睡覺,他自己一個人續攤就好了。
睡前,他在床上點開那兩則語音訊息,那人低沉的嗓音帶著濃濃疲倦,天知道他有多想馬上回到台北,把黑擁入自己的懷抱中。
當然,他不可能隨意拋下旅遊中的雙親,最後也只是以語音訊息如此回覆:「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