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說過，守時是做人的基本，更是死神必須遵守的規則。
任教後第二次承接的任務是必須跟之前畢業的學生一同執行，本來他認為自己做為新進教師，其實沒有多大的理由去管教所謂的『畢業生』，但在已經過了約定時間半個小時的現在，伊斯法清楚的感受到自己的耐心已觸及死線。

順利的話，這點時間都能讓他完成任務回來了。

又過了十分鐘，他這才見到名為帝奇的少年。那人肩上的斗篷歪了一邊，睡眼惺忪的模樣能夠證明對方方才出門的時候有多隨便，一點都沒有工作時該有的樣子。就算今次的任務沒有該收的靈魂也不該如此鬆散，若不是他之後沒有更多的安排，恐怕早就丟下對方不管了。

「帝奇，你遲到四十分鐘了。」
他冷眼開口，順勢伸手一扯將其斗篷拉正，但對方對此不以為意，甚至悠悠地打了個呵欠，嘴裡像是含著滷蛋，說出來的話含糊不清。
『對不起啦老師——昨天太晚睡了，哈啊——』
「藉口就不用說了。」
『哎呀我都道歉了你就原諒我吧？反正這次的任務沒有叫我們收魂嘛！』
「閉嘴，走了。」
瞧帝奇一臉諂媚卻絲毫沒有反省的模樣，伊斯法不再多說，擱下二句便逕自前行。

『吶吶老師，你不覺得比起人類，那些貓貓狗狗還可愛的多嗎？說到底我們為什麼要為了人類去獵捕惡靈啊，讓他們替我們縮減一下人口量不是挺好的嗎——』

他們今次的目的地是位於西方某個國家的樹林，因遠離市區較為偏僻，地形陡峭容易發生危險，所以基本上不准許普通民眾進入。只不過樹林中央的湖泊帶有神祕色彩，逐漸氾濫的傳言便讓此處成了自殺聖地。

『吶吶老師，在這種偏遠地區遊蕩的惡靈生前會不會是個流浪漢啊？感覺很適合那種破破爛爛的形象耶，我猜他生前一定是餓死的——』

若是有惡靈久居，那麼那些傳言倒也不是虛假的。況且他承接的任務原先就是驅除盤踞在此的惡靈，而這回的惡靈似乎不是那麼好解決，因為部分警察跟死神無法成功捕獲，顯然有一定的危險性。

『吶，老師——你怎麼都不理我啊？對了！既然你是老師的話，應該會有幾百年的資歷吧？有沒有碰過什麼比較酷的任務啊？』

如果是這樣的話，在湖泊的附近應該能尋到蛛絲馬跡，倘若恰好有人類······

『像是空難啊，沈船什麼的，我倒是很想接到沈船的工作，感覺找屍體就像是在尋寶啊耶！老師你不這麼覺得嗎？』

倘若恰好有人······

『話說回來老師你應該是新進的吧？畢竟我以前沒看過你，可以問你當死神多久了嗎？兩百年？三百年？還是五百年啊？』

有人類闖進······

『欸欸老師，告訴我啊——』

闖······

『總覺得你好像挺年輕的，應該沒超過五百年吧？』

······

「帝奇。」
『嘿？』
「你平時在工作的時候總是一個人說話嗎？」
『當然不會！我平時可是快狠準的結束任務耶！』
「那麼現在也給我閉嘴。」
『小氣鬼，聊一下天也不錯啊——』

嘖。

「過來。」
『什麼？去哪嗚喔喔喔喔啊啊啊啊！』
拽住對方的衣領後伊斯法扯著人一躍上天，漂浮在樹林之上，足以環視景色的高度。原先被帝奇浪費的時間他就不管了，反正也討不回來，但他可沒打算繼續讓這個少年消耗寶貴的時間。

他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確認湖泊的方向後伊斯法逕自前行，暫且不管在後頭驚呼連連的帝奇。高空加上地區的關係氣溫有些低，前行捎過的風帶著稍嫌銳利的冷意，足以刺痛皮膚的——然而，在接近目的地時有著更明顯的改變，也難怪湖泊的周圍會被添上神秘色彩，這股驟降的冷冽讓人想忽視都難。

不過，正好。

拉高的視線足以眺望大半部的樹林，於湖泊處接近懸崖的部分隱約可見有著什麼杵在角落。若是惡靈在這光天化日之下也未免太過大膽，可想想對方擊退了那麼多死神，變的驕傲自大似乎也並非沒有這個可能性。

『嗚喔！哈哈哈哈哈！被拉起來的感覺還不錯嘛！跟自己飛的時候不一樣耶！』

不理會異常興奮的少年，伊斯法鬆手後只是開口，視線仍聚於湖泊一角。
「帝奇，你最近工作都在做些什麼？」
『啊？欸······這個嘛，收魂收魂······還有收魂，偶爾會遇到惡靈啦！有機會的話我就參觀附近的死神跟警察去追捕，幫過一兩次的忙。』

「那好，這是輔導的一環，也是罕見的機會，我要你去揍他一拳，抓準機會，出奇不易的。」
睨了少年一眼後他繼續說：
「不過你最好收起這吊兒郎當的個性，你已經不是學生了。」

這麼高的距離應該還不至於被那惡靈發現，畢竟山頂上一片凍霧，縱使是身經百戰的自己也只能模糊的瞧見那抹身影，但應該不會錯的，面對惡靈時的那種感覺總是相去不遠。

他沒打算讓帝奇單獨挑戰高等惡靈，只是在我方有著先攻的機會下這個少年會如何奇襲？既然任務內容中包含輔導，那麼不讓人實際戰鬥就太可惜了。再者，帝奇已經不是在校生，既然身披同樣的黑色斗篷，他就該懂得替自己的性命負責。

『喔？嗯？當然好！求之不得！哈哈！不過老師，這跟學生有什麼關係啊？不管是畢業前後我可是都很認真幹活的喔！』

帝奇對於自己提出的要求不以為意，瞧少年慢條斯理抱胸步道自己身前笑嘻嘻地說著，伊斯法毫不猶豫地捏住對方的肩膀，強硬地將人的視線轉向面對惡靈。

「原因很簡單，因為我沒理由保證你的安全，死活都跟我無關。」
『欸······好像也是喔？』

帝奇仍是燦爛的笑著，在搔搔腦袋後便一溜煙地往地面降下。

少年開始行動後伊斯法依舊將視線按在不知為何一動也不動的惡靈身上，只不過餘光依稀可見飛揚的黑色斗篷正逐漸往惡靈所在之處前進，在聽過自己的話後沒有選擇臨陣脫逃應該能算是優點。

他隨即緩緩地降低高度，試圖脫離瀰漫著濃霧的高空，右手於轉瞬間浮現出明顯沉重的兵器，漆黑的金屬槍身在光線下甚是耀眼。輕而易舉地將其提起，透過狙擊鏡後的畫面終於清晰——那杵在湖泊旁的身影果然正是惡靈。
自背影看來就像是個普通人類，近距離的情況下竟然沒有任何詭異的地方，如果那東西變化成任何一個人心中重要的對象，八成會被當作是真真正正的活物吧。


然而，這份虛假一旦被接受，緊接而來的，只有死亡。

伊斯法手中的狙擊槍擁有長達兩千五百米的射程距離。以他現在跟惡靈的距離來看，只要扣下板機的話十之八九能夠準確地擊中對方的頭腦，可偏偏自己最討厭的就是這類型的兵器，每次想到得用槍械解決工作就讓人特別不悅。
更何況遠距離的射擊型武器想要發揮百分百的攻擊力必須耗費更大的精神力，真不曉得一些年輕人在想些什麼······吃力不討好？

······帝奇差不多該出現了吧？

此念一起，一抹身影從旁的湖面竄出，短短數秒的時間內少年撲上惡靈的後背，雙腿一夾禁錮住對方的身軀，手中繩索準確的套勒住了頸脖，然後，掄起右拳十分果斷地朝著惡靈的太陽穴打去，再遠的距離都彷彿能夠聽見帝奇的笑聲。

勉強能算是奇襲，但稍嫌魯莽了點。
為什麼魯莽？這個計畫最隨便的部分，就是帝奇沒有思考到接下來該如何面對被惹怒的惡靈。這是伊斯法第一個浮現出的念頭，然而現實的走向也的確朝他所想的走，捆住惡靈的繩索被強硬的掙脫，上身失去平衡的帝奇下意識抓住惡靈的身體，但這也礙了伊斯法的事，因為帝奇幾乎成了惡靈的肉盾。
再加上，那樣的距離要重傷一個新手死神，對高等惡靈來說不費吹灰之力。

伊斯法幾乎在思考的同時就朝著惡靈的左腳腳腕開了一槍。
注意到還有第二人存在的惡靈立刻朝自己的方向瞪來，起先的人模人樣已然不在，斗大的眼眸滿是血絲，那張嘴似乎因吃驚而沒有維持原型裂了開來，露出十足駭人的尖牙。

下一秒，伊斯法在惡靈的右腳腳腕又開了一槍。

「果然沒打中頭沒法一次殺死······」
對著惡靈雙腳開槍的目的有兩個，其一，是暫時奪去靈活的行動力，其二，就是吸引惡靈的注意力好讓帝奇有時間從對方的身上離開——可顯然少年並不理解他的用意，沒趁機離開就算了，想用自己的武器攻擊這點也能夠體諒，可既然都已經看到那張臉扭曲不堪的模樣，都已經看到那惡靈現場表演變臉的技能，都知道那是虛假了還看傻到愣在原地，那——豈不是自殺的舉動？

「所以說，精神上的堅韌才是最重要的，要不然，只是在尋死而已。」
透過狙擊鏡，他看見帝奇在回神的奮力掙扎後仍是處於下風，被反擒住的手臂上全是血痕，鮮血淋漓。伊斯法瞇起眼，於剎那間急速下墜，右手握持的狙擊槍輕甩成了纏繞著細帶的豔紅長槍，璀璨的金髮於陽光下幾乎泛白，尖銳的銀刃劃破了空氣，發出懾人的聲響。

他將鋒刃置於身前，以重力加速度直直地往惡靈的方向而去。懂得區分哪邊的敵人才是該注意的惡靈立刻轉移注意力，因此此刻的他一點也不在意還抱在惡靈身上的帝奇，因為那惡靈若要躲過他的攻擊，勢必得——把人拉開。

看來這惡靈清楚自己是抱持連帶帝奇一併刺穿的殺意出擊，再加上伊斯法下降的速度奇快，儘管惡靈扯開帝奇的速度再快，那張幻化成不曉得是誰的面容還是受到了傷害，被劃出一道血痕。

『等、老師！我還······我還可、······』
被使力扔開的帝奇翻了幾圈後掙扎著起身，那一身衣服都已經被血液沾的髒亂不堪，手上拿著的武器可見細微的毀損，早就不是能夠戰鬥的姿態。
打從帝奇因惡靈幻化後的面容愣住的時候，他的武器就受到重擊了。

簡單來說，現在的帝奇是個累贅。

「我已經說過了，我沒理由保證你的生命安全。」
伊斯法沒有回頭，他毫不留情地將踉蹌上前的帝奇往旁推去，力道之大讓人一時之間只能因種種傷口的疼痛卷縮起身體，短暫失去行動能力。

「我要你辦到的事情已經完成了，暫且安分待著，別礙事。」
說完，他朝著惡靈招手，挑釁意味濃厚的。

選手交換的如此明顯，惡靈在察覺情勢的轉變後馬上將面容改換成了自己記憶中最深刻的那張臉。略為稚嫩的長相，卻能看透一切事物的碧藍眼眸，縱使在那樣的環境中仍是被教育成禮貌親切的年輕主人——
千年以來，他看到的總會是這張臉。

「我其實挺喜歡跟你們這種惡靈打交道的。」
「每個每個都不厭其煩地替我複習主人的臉······」

他笑了，但那笑容中卻沒有絲毫笑意。



「只不過，身為忠誠的僕人······」
「顯然我不能讓你玷汙了主人的面貌呢。」

＝＝＝＝＝

伊斯法討厭槍枝的原因之一，就是無法感受到確切的手感，是不是確實地對對方造成傷害。所以當慣用長槍的鋒刃刺入那面容的雙眼間時，被包覆而稍微難以推動的觸感讓他冷哼出聲，使力讓武器貫穿了惡靈的腦部。
要殺死惡靈的話，重創頭部是基本知識。

就如同他所說的，最終惡靈幻化出的那張面容被傷的血肉糢糊，早已不能再稱其為臉——畢竟，因惡意而捏造出來的虛假面具，沒有存在的必要，也因此，伊斯法在面對惡靈時從來都不會手下留情。

人們會因重要的人事物堅強，同樣的，卻也因其而脆弱。
死神的精神力緊繫著生命，在對上惡靈這等能夠輕而易舉刨挖出內心深處最隱晦之處的危險敵人，精神上任何一點的堅定都會是極其重要的······所以才會說學生們的精神必須再更穩定。

即使是帝奇這樣剛畢業沒多久的死神也是一樣，都還太過天真。

「能站起來了吧？」
直到那倒臥在地的惡靈身軀逐漸消失，伊斯法才將視線挪到還在一旁坐著休息的帝奇身上，不過也只是看了一眼，他隨即前去回收方才在戰鬥中發現的一具屍體的靈魂。就在湖泊側邊的樹林裡，生前是被野獸攻擊了，身上盡是不堪入目的傷痕，一直到前一刻才嚥下最後一口氣。
既然沒看見前來收取靈魂的死神，那麼他就代勞吧。

回收完靈魂後他又再次走到帝奇身邊，看著對方有些恍神的模樣，就知道收魂器具的損傷讓他的狀態不太好。但比起像個過動兒吱吱喳喳吵吵鬧鬧的樣子，這份安靜顯得討喜了點。

『哈哈······老師，對於死神來說，二十年果然不是多長的經驗呢······』
「······」
聽起來像是反省的話，也許在親自嘗過與惡靈的落差之後，工作的態度會好上一點······也罷，這無關他的事情。

「確實很短，你還有更長的路需要走。首先，把你的不正經還有魯莽改掉，要不，你總有一天還是會死在惡靈手下。」
他說著這話的同時拉直自己稍微凌亂的衣服，但也許是這個動作吸引了帝奇的注意力，就見少年眨眨眼後緩慢地站起身，像是在好奇什麼的打量著自己。

『欸······老師，你剛剛跟惡靈打的那麼習慣，資歷是不是跟我猜的一樣有五百年啊？總不會是一兩百年吧？······吶吶！告訴我啦！』

「回去了。」

『······欸，欸欸老師！告訴我啦！好奇心會殺死一隻貓······不對，一個死神耶！』


帝奇的情緒轉換有點太快，快到讓伊斯法終於受不了的搖頭，剛剛那副安靜的模樣就不能維持超過五分鐘嗎？為了避免少年回去後仍是纏著自己，他側頭望去，金色的眼眸不帶感情地看著那對求知慾太過旺盛的眼睛。

「你剛剛說你畢業二十年了，對吧。」

『欸？對······嚴格來說是二十年又一個禮拜！』

「那麼我告訴你。」

『咦？』

「你跟我就差了一千九百五十七年的距離。」

『······』

「回去了。」

『等、等等，一千九百？五十七？可是我二十······？咦？等等！老師我不會算術啊！』


伊斯法最終用了略帶同情的眼光看了帝奇三秒，爾後，不再理會。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