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ng-Y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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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難的愛故事集, Gli amori difficili, Italo Calvino著, 2002, 倪安宇譯, 2015 中文版】
都是因為一連串看似合理的矛盾巧合,她現在才會對自己的身體感到如此羞愧。或許並非如此,或許是因為她這一生都只跟穿著衣服的女子打交道而她平日也是她們其中一員。她的裸體幾乎不屬於她自己,那個天性中的率性姿態不時讓人類感到詫異,她尤其覺得駭然不已。此刻伊索塔女士想起即便她一個人或跟丈夫獨處的時候,赤身裸體總讓他有一種罪惡感,介於侷促不安和神經兮兮之間的鬼祟感覺,好像臨時換上了夫妻床第間秘密狂歡專用的某些難登大雅之堂的嬉鬧裝扮。
[P51, "女泳客奇遇記"]
伊索塔女士那時才意識到女人有多麼孤獨,女人在同性之間很難(或許是跟男性達成了協議)獲得自發的支持打氣,所以他呼救無門,而且在發生不好聲張的倒楣事時大家默契一致置之不理,這些事男人不會懂的。女人絕不會出手就她,她需要的是男人。
[P54, "女泳客奇遇記"]
他走向窗邊。窗外偌大的中庭四周有高牆和戶外陽台圍繞,在他眼裡卻如一片荒漠。屋頂上方的天空褪了色不再清澄,就像塗上了一層霧面釉料,一如聶伊記憶中有一塊黯淡的光正逐漸抹去所有感官記憶,陽光被朦朧的、靜止不動的陰影烙下印記,彷彿隱隱作痛。
[P82, "上班族奇遇記"]
老實說,在攝影裡找尋他忿忿不平的理由--忿忿不平事因為他覺得自己被排除在外--算是安東尼歐自己騙自己,以避免他思索另外一個過於引人注目的活動,讓他跟朋友之間的關係更為疏遠。讓他明顯有所感受的是跟他同輩的人一個一個都結婚了,成家了,而安東尼歐仍然單身。這兩者之間有一個無庸置疑的連結,那就是熱愛攝影往往是當了父親之後自然而然、同事為了兼顧面相研究這個次要需求而出現的興趣。父母生下寶寶之後的直覺反應就是幫他拍照,由於寶寶很快就會長大,所以更需要常常拍照,沒有什麼比六個月大的嬰兒更瞬息萬變、更不復記憶的,六個月的樣貌很快就會被八個月、一歲的樣貌取代。
[P85, "攝影師奇遇記"]
父母眼中三歲小孩的所有完美,並不因四歲的全新完美取而代之或摧毀之受到任何影響,只需要保存在相簿裡,把相簿當做是這些稍縱即逝的完美並排陳列的藏身處,每一個完美都在追求自身無法比擬的絕對。新手父母的狂熱在於用鏡頭瞄準小孩然後把他約化為黑白的靜景,或是一張張彩色幻燈片,不拍照也不生兒育女的安東尼歐在這個現象裡看到的是大家一窩瘋奔向那個黑色盒子的瘋狂。但是他對圖像技術--家庭--瘋狂之間連結關係尚未深入思辨,所以有所保留,否則他應該會看出事實上真正面臨危機的人是他這個單身漢
[P85-86, "攝影師奇遇記"]
「...因為你們一旦開始,」他循循善誘。「就再也沒有任何理由停下來了。在因為看起來很美麗所以被拍下來的真實,和因為被拍下來所以看起來很美麗的真實,之間的距離僅有一步之遙。你們如果要拍堆沙堡的皮耶路卡,就沒理由不拍他在沙堡崩塌時大哭的模樣,還有保母哄他讓他在沙堆裡找到一個貝殼的瞬間。只有開始說類似這樣的話:『喔好美,應該把他拍下來』你們就變成了認為沒被拍下來的一切就不復擁有,如同不曾存在的那些人。所以為了能真真切切地活著,必須要盡可能拍照,為了盡可能拍照就必須要以值得拍照的方式生活,或認為生命中每一刻都值得拍下來。前者很愚蠢,後者很瘋狂。」
[P87, "攝影師奇遇記"]
但他還是覺得不安心:會不會他想要拍攝的是回憶,甚或,是浮現在他記憶中的雪爪鴻泥?他拒絕活在如同未來記憶的當下,像上個週日拍的那些照片那樣,會不會反而讓他想要做出同樣不切實際之舉,試圖賦予記憶一個形體以取代眼前的當下呢?
[P93, "攝影師奇遇記"]
有很長一段時間阿馬迪歐試著將他的社交生活減到最低。不是他不愛在外頭活動,其實他的個性和興趣都偏向好動,不過他忙東忙西的那衝動年復一年遞減,到最後他甚至懷疑自己是否有過那股衝動。如今他的衝勁只用在閱讀上,他最喜歡的是描述跟人類境遇有關的事件、故事和劇情的文學作品,尤其偏愛十九世紀的小說,也愛看回憶錄與傳記。後來還看起了偵探推理與科幻小說,他沒有不喜歡,可是這兩類故事偏短,他獲得的成就感比較小。
[P121, "讀者奇遇記"]
阿馬迪歐偏愛大部頭書,閱讀這種書,他有一種辛苦勞動後的快感。拿在手上感覺書的重量,密密麻麻的文字,夠厚,夠重,翻看一下頁碼與浩瀚篇章做好心理準備,然後一頭栽進去:剛開始有些排斥,不太有意願費力記住書中人物姓名,或了解故事鋪陳,等到漸漸投入後,便在字裡行間奔跑,跨過平整頁面的柵欄,一個個鉛字冒出戰場上的火光和煙硝味......
[P121-122, "讀者奇遇記"]
為了看清楚準備靠站的電車號碼,他戴上眼鏡,然後一切都變了:隨便什麼東西,即便是一跟電線桿,都有好多獨特細節,線條分外清晰;那些陌生的臉孔,每一張都有不同痕跡,有鬍渣、小疥瘡,還有原本不會察覺的細微表情;他能看出每件衣服是什麼材質,能猜出布料,還會偷瞄到破舊磨損的衣角。觀看變成一種樂趣,一種表演,不是觀看這樣或那樣東西的樂趣,樂趣在於觀看本身。
[P139, "近視眼奇遇記"]
因為工作的關係,他那段時間得到V地去。v地是阿米卡雷‧卡魯格的出生地,他的少年時期是在那裡度過的。不過他已經離開十年了,每次回去都覺得自己越來越像可有可無的過客,上一次回去是數年前的事。離開自己曾經長時間生活過的地方會發生什麼事大家都知道:相隔很長一段時間再回去,會覺得格格不入,彷彿那些人行道、那些朋友、那些咖啡館裡的閒聊,若不是你的全部,就什麼都不是了,若非亦步亦趨跟隨,就再也無法融入,若隔了太久才想到回去新裡會覺得內疚,乾脆放棄那個念頭。
...
不過最近這段時間,除了他對出生地的疏遠態度外,還多了一種心情,也就是對什麼都不感興趣,後來他才發現這跟他的近視度數加深有關。但是既然現在配了眼鏡,有了新的心理條件,而那又是他配眼鏡後第一次回V地的機會,讓他躍躍欲試,決定回去。
[P142, "近視眼奇遇記"]
史蒂芬妮雅明白那天早晨發生的事再也回不去了。她跟那些男性的相處方式,不管是夜貓子、獵人或工人,都讓她跟以前不一樣了。這就是他的出軌行為,跟其他男性獨處,平起平坐。他早已將佛內洛拋在腦後。
大門開了,史蒂芬妮雅‧R加快快步跑回家,門房沒有看見她。
[P159, "人妻奇遇記"]
女孩已經疾馳而去,以優雅的之字形前進降滑,轉眼奔至被滑雪客壓實的滑雪道上,那紛紜雜沓的熙來攘往人影中,女孩是一閃即逝的火花,但是無法對她視而不見,她始終是那片混亂失序中讓人忍不住跟隨、清晰可辨的唯一一人。空氣如此清徹透明,帶綠色眼鏡的男孩依稀看見雪地上滑雪板留下的綿密網絡,或筆直或歪斜,有拖行的痕跡,有隆起,有凹洞,還有滑雪杖戳地的殘痕,但他覺得人生無所不在的紊亂中藏著一條秘密的弧線,藏著和諧,只有那個穿天藍色雪衣的女孩找得到,這或許就是她的神奇之處,能夠在千百個動作混亂的瞬間,選擇那個正確的清明的必要的唯一手勢,而那一個手勢,在千百個消逝的手勢中,是唯一有意義的。
[P186, "滑雪者奇遇記"]
我所愛的Y其實是那道移動的光,她的其他一切都可以含糊不清;而她所愛的我,那個可以進入到她感情世界雀躍迴路的我,是為了對她的愛甘願冒險正試圖超車的閃燈。
[P192, "汽車駕駛奇遇記"]
說真的,我現在回想之前住過那些地方的螞蟻,固然看起來數量龐大,但是可以碰觸到,也可以移除,就像貓咪、兔子一樣,而我們現在面對的敵人卻像霧、像沙,你用盡全身的力量也不能奈他何。
[P210-211, "阿根廷螞蟻"]
我一邊走,一邊試著把自己當成奧古斯托叔叔,想著我若是他,在這樣的午後,在路上走著,會做些什麼。不過,想當奧古斯托叔叔首先得從外表開始,他個子矮胖,雙臂有點像猴子那樣懸在半空中比劃著誇張的手勢,為轉身看一名女子短短的蘿蔔腿就會絆倒自己,聲音不大,一激動起來就會翻來覆去用這裡的方言重複那幾句髒話,但是口音不夠道地,髒話罵的荒腔走板。他是身心靈合一的人,我若想向他看齊,只能用我腦袋中沈重和紛亂思緒來演繹奧古斯托叔叔的衝動和戲謔
[P225, "阿根廷螞蟻"]
或許是這些人一貫的誇大吹牛吧,讓我隱約想到她們面對螞蟻的態度:假裝自己身處在一個騷動不安冒險犯難的世界裡,說不定是把所有麻煩,包括最微小的麻煩,都隔絕在外的一種方法
[P226, "阿根廷螞蟻"]
他說「糖蜜」這個字的時候同樣拖拖拉拉不可靠,足以讓我們明白這個人對我們的憂慮多麼麻木無感,多麼嗤之以鼻,那不過是他的工作。我發現在這樣的人面前,我妻子反而表現的十分冷靜...我盯著他看,忽然想通了這個人給我的第一印象為何這麼奇怪:他很像螞蟻。...但是螞蟻有一個特質是他沒有的:螞蟻忙進忙出一刻不得閒,包迪諾先生的動作卻笨手笨腳十分遲鈍,現在還愚蠢至極地拿出一支沾著糖蜜的筆把我們家弄的髒兮兮的。
[P231, "阿根廷螞蟻"]
我準備馬上出門,沒讓她幫我脫大衣,只告訴她我需要一個書架,之後會有一箱書寄來,那幾本書是我失序人生中難得積累的財產。
[P247, "煙雲"]
深夜十分,在某些靜謐時刻,馬卡麗緹小姐房間那裡,在一片漆黑中會傳出連珠炮的講話聲,有笑聲,有發問,有回答,是同一個女子用假音在說話。耳背的馬卡麗緹小姐無法分辨想事情跟大聲說出來的差別,白天不管任何時候,或半夜醒來也一樣,只要他因為某個念頭、某個懊悔而情緒激動的時候就會自言自語,替不同對話者杜撰對話內容。幸好因為他情緒起伏過大,導致這些獨白令人費解,但仍聽得出她不小心透露了內心秘密的那份侷促不安。
[P253, "煙雲"]
我回到我的房間,看著支撐洗手臺的托架和燈罩上一個指頭厚的灰塵,頓時怒火中燒。那個女人花一整天時間把她的每個房間打掃的跟鏡子一樣光亮,在我房間卻只用抹布隨便擦擦。我走去找她,決定要用手勢和表情給她難堪。結果我在廚房找到她,而這個廚房的狀況比我房間還糟:沒有打蠟的餐桌骯髒老舊,櫥櫃裡堆著髒兮兮的杯子,地磚殘破汙黑。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因為我明白廚房是那個房子裡馬卡麗緹小姐真正生活的唯一地方,其他空間,那些佈置的美輪美奐、不斷打掃打蠟的房間是一種藝術品,她把她所有的美夢都投注在上面,為了維持那些房間的完美無暇,她逼迫自己不去使用,不以主人之姿而是以清潔婦的身分踏入那些房間,其他時間就在汙垢與灰塵中度過。
[P258-259, "煙雲"]
總而言之,我愛她。但我不快樂。她又怎能理解我的不快樂呢?有些人寧可自棄過黯淡生活是因為他承受過傷慟,遭遇過不幸。也有人之所以做此選擇是因為他擁有他無法承受的幸福。
[P271, "煙雲"]
對阿梵德洛和其他成千上萬的人而言,城市就是一個週間埋首於灰暗工作中以便週末可以離開的地方,城市是一個失落的世界,是一個研磨機,可以生產讓人離開無數個鐘頭後再回來的工具。
[P284-285, "煙雲"]
「你們之所以能夠接受這個世界如此醜陋,是因為你們知道非摧毀它不可。」我對歐馬爾‧巴薩魯茲這麼說,有點蓄意挑釁,這樣才有意思。
[P296-297, "煙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