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曜,有片區域位在黑街之南、流離沙漠與瘠落荒地之北,日夜溫差極大,又因地勢相差過於懸殊,盆地中心終年雲霧不散,裡頭散布著無數的毒物,就連靈眼噴出的都是帶有瘴癘之氣的濁靈,極其險惡。
蠱海的外圍都是些因為飢餓而爭相攻擊外來人的蟲群,堆積起來的屍骨裡頭還有更多的嚙骨蟻盤據,簡直就是一座森嚴的城池。要出入蠱海,相對安全的路徑只有一條用芳洞石砌成的「逐香徑」。直到蜿蜒的逐香徑深處,有個半大不小的巫姑殿,若是祭典以外的時間,想要拜訪深居簡出的「蜘蛛」,必然要到巫姑殿附近尋洽。
前往那裡的路途不能飛行,那裏的瘴氣太重,一般的青駒或伏伏無法抵禦;而貴重的彥翎或宵椒不是不願去,就是太過冒險,要是折損便要付出高額的賠償金,得不償失。空騎租賃所的銀河是這麼告訴樂遲的。
最好的方法,就是戴上驅邪的玉木魄、沿著逐香徑,徒步走進去。
樂遲記得當時他直接掀翻了銀河的桌子給了他一拳,這也是為何他沒能借到玉木魄,就必須徒步走進來這片荒蕪的瘴癘之地的緣故。
他用手壓緊呼吸罩,加快腳步。即使他是不懼毒氣的蝮,也不代表他直接接觸蠱海的空氣不會有事;蠱海每一分每一秒的毒性都在變化,其中作為各種藥毒的植作或走獸異常豐富,當然也會因為瘴癘而不斷變化。
對感應霧氣極為敏銳的他而言,簡直就是最糟的地域。
但他卻必然來此,找到那個這是最快就能把這副新的軀殼收為己用的方式,也唯有如此,去見舊識時才能達到他的目的……
藍綠異色的眼珠映照著前方霧氣漸漸疏薄,腳下的逐香徑幅寬也慢慢變大了些,這條走了大半天的長路,似乎就要到頭了。
桐沐萼趴在泰羅爾斯背上,嘴裡叼著一根長菸斗,手上正忙著舞動沾染墨汁的刺針,在泰羅爾斯光滑柔韌的背肌上來回刻劃出一圈又一圈的圖形。
大約二尺來寬的窗口掛著一件被縫成斗篷的毛皮氈,下頭點著排孔的窗爐,淡淡的香氣瀰漫了用各式礦石點亮的室內,昏昏熠熠。空氣中有點隱約的腥味,來自於桐沐萼身旁的幾盆彩泥,若能仔細去看,便能看到上面還有些許乾癟臟器或是蟲屍的形狀。
「……嘶。」泰羅爾斯在桐沐萼一個用力之下抽氣,悶著聲低哼,「若不是我知你節操,否則我真的會以為你這是故意戳在我神經上的……」
桐沐萼笑了起來,「我哪會那麼無聊?又不是狂徒那個瘋子。」
他伸手抹去泰羅爾斯的汗珠和血珠,又用一旁的毛巾擦了擦手,轉向窗外的某個方向喃喃自語:「等等再繼續,客人來了──」
泰羅爾斯抬起頭,也跟著望向窗外,「……信徒?」
這個季節,他們的巫姑尊上是不會離開祭壇的;若是信徒的話,在主尊不在殿裡時跑進蠱海來,也未免太過愚蠢。
「……不,」桐沐萼拍了拍泰羅爾斯的肩膀,「蠍對感知還是差蜘蛛一點嘛。」
「──是個老朋友。」
「午安,我該說好久不見嗎?」桐沐萼穿著與悶熱天氣極為不搭調的毛皮披風,迎上了站在主殿外的樂遲。「我記得你……不太記得『四代』的人事物了?」
他意有所指地看著眼前除了異色眼珠之外,與記憶中長相、氣息截然不同的樂遲,緩緩地噴出一口煙。
「就算我搶到了新的身體,也不會記得和你的交情,桐沐萼。」樂遲小心翼翼地取下臉上的呼吸罩,聳了聳肩。
這是事實,即使是同一個靈魂,當他和月下犼達成交易的瞬間,就已經徹底失去了一部份的心智和力量,姑且不論真正交心的死黨,只是一般相識的程度,根本就不足以讓他保持記憶,更遑論眼前這個人……
「我是蜘蛛。」桐沐萼善意地提醒,「成為『蟲』之前的名字還是別在這裡提比較好,跟外頭不同,這種名字會嚇到小蟲子的。」
他可不是開玩笑,自從本名被唸出來之後,守在巫姑殿外側、每個戴著面具的蟲使都瑟縮了一下。
桐沐萼看著眼前異於記憶中形象的人做出與過往雷同的事,突然有些恍惚,他又抽了一口菸,穩住心神。
「那麼,讓我來猜猜看──你是想要拿回前一個身體支付的血?」
這種事情雖然不算常見,但身為蠱海除了巫姑以外最長壽的蜘蛛,他也並不是沒看過能在新身體裡保持自我的例子。
「不。」樂遲像是覺得這個問題十分可笑,瞇著細眼,露出了愉快的神情。
「記得你替之前的我刺了整身的蕨吧?」
當時的他要求,在自己的靈絡和肌理之間做出立體的咒術刺青,而刺青的內容並不是一般的守護或保護咒語,而是一個貫穿他全身的名字。一個來自外域的名字。
那是一場猶如獻祭一般的工作,桐沐萼直到最後都沒能詢問對方:知不知道那是一場祭祀儀式,知不知道那一身看起來只是蕨藤的刺青,代表著樂遲直到靈魂枯竭而死都無法背叛對方。
樂遲毫不在乎桐沐萼的心思。
不在乎的人想著自己不在乎的事?他何必在意。
他只是伸出手指指向自己,平淡地笑著,對桐沐萼說:「記得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