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稀客。』
說著話的男人一頭捲翹卻是柔順黑棕長髮隨意紮起,手中木製的細柺打個圈朝上,豪不客氣地將伊斯法的帽沿頂起。
與無禮的舉動相比,那娟秀的臉蛋倒是掛著溫和的笑容。
『我好像一年沒看到你了。』
「因為我一年沒來了。你還是那麼沒禮貌,
梅林。」
抬起璀金的眼眸,他以指尖推開拐杖,將軍帽取下後晃了晃,表示裡頭沒藏物品,接著便把手中的提箱擱置於桌面上,打開。
「這是我帶來的東西,讓你檢查。」
『真是薄情,直接就進入正題啊,這麼想看他?』
梅林故意扁嘴嚷嚷,利用拐杖稍微推開沉紅的絨布。看似是酒瓶,一大一小,在分別敲了幾下確認那沉悶的聲響代表裡頭裝著十足的液體後,梅林一臉狐疑地望著伊斯法,語中藏笑。
『帶這東西來監獄?』
「帶這東西來監獄。」
一手壓在打開的箱上,他同樣偏著頭回望梅林。
「小的給你,大的給他,我要帶進去。」
『······什麼?』
話語剛落,那明顯的不悅便掛在對方臉上,梅林在蹙眉的同時將柺杖戳向伊斯法的胸前,於上衣留下些許灰塵的痕跡。
『在我面前這麼光明正大的偏心,你覺得是沒問題的嗎?』
但他對此不以為意,畢竟是休假的日子,任何事情都能隨意看待。
更何況,他清楚對方的性子。
「沒問題。」
再次伸手將拐杖拉開自己身前,他慢條斯理地拍去塵埃,拉正衣領。並從箱內拎出兩瓶大小不一卻同樣裝滿液體的酒瓶置於桌面,比了個請的姿勢。
「喝吧,喝了就知道是不是偏心。」
與一年前毫無差別的景色,似乎連囚禁的人都沒有太多的變動,料想十幾二十年後也不會改變太多,也許這些靈魂早就麻痺了對於時間的流逝。
死前的罪,死後償還,這沒有什麼不對。
只不過在不同的時代,對於罪狀的定義不同——但最主要的,仍是取決於監獄中這些年資較長的看守者們如何判罪。挺諷刺的,可他並不討厭。
『梅林學、學長,沒問題嗎?那不是酒嗎?收下了會不會有事啊?』
『沒事沒事,待會大家一起喝了,那可是好東西啊——』
『可是、那另外一瓶呢?受刑人是普通靈魂,是不允、允許的吧?』
『是啊,不可以給受刑人喝酒喔,哈哈!』
『咦,那為什······』
『為什麼?因為那不是酒啊。』
『可是——』
『我說那不是酒,它就不是酒。』
梅林打斷走在他身側的新進看守人的話,看似開心地比了個噓的手勢。
說到底此處不算吵鬧,另一個看守人所說的話伊斯法能聽進七八成,更別論那一丁點都沒打算隱瞞的梅林,音量大的彷彿怕自己聽不見似的。對方那等著自己開口的舉動再明顯不過,無奈的令人發笑。
「別說的好像我做了什麼壞事好嗎,梅林。」
『怎麼會,我可沒說謊喔。』
梅林回眸一笑,拐杖拎在手中一敲一敲的,確實是心情不錯,顯然剛才的禮物成功取悅了對方。雖然伊斯法其實並無他意,單純是太久沒來才順便帶點伴手禮過來罷了,現在看來······似乎讓對方戲弄他人的情緒更高漲了。
『而且,你本來就是個壞傢伙吧?』
梅林補充說道,俏皮的賊笑掛在嘴邊。
「······」
揚起眉瞥了眼對方,他隨即將視線挪到一旁的新人,要證明清白似的晃了晃手中的酒瓶。
「有個讓人頭疼的學長真糟糕,不是嗎?這真的只是果汁而已,放心吧。」
『······真的是果汁嗎?』
「真的。我可是死神,被你投訴的話會很糟糕的,沒必要給我自己添麻煩吧?」
伊斯法語氣認真,毫無玩笑之意,可這新人臉上明顯的困惑擺明仍處於動搖的階段。這讓他忍不住笑了出來,這麼耿直的新人待在這兒真的沒問題嗎?有不少看守人的個性都難以捉摸,就連梅林也沒正常去哪,希望不會被帶壞了才好。
『······』
一邊是認真保證的伊斯法,一邊又是摸不著心思只顧著偷笑的梅林,新人那寫滿困擾的眉宇蹙的死緊,但最終這沉默就在對方眨著眼眸看了好一會兒後主動打破,用著釋懷的表情。
『好吧!你看起來好像沒有說謊。』
『咦?我剛講那麼多你都不信,伊斯法說的你就信?』
「那是因為你看起來太不正經了,工作的時候不該是這種態度,梅林。」
『欸······我才不是問你這個老妖怪,小學弟,你說!』
『那是因為學長看起來太不正······噢!』
「梅林,濫用職權是不好的。」
伊斯法揶揄似地對著那利用拐杖戳了新人好幾下的梅林說道。
『······要你管啊!』
監獄中的拘禁類別大致上分成了幾種。
基礎的單人牢房,隔絕外界的禁閉室,甚至是奪去語言及行動能力的拘束······等等。除此之外,還有所謂的特別牢房。特別牢房——顧名思義,囚禁著『被特別照料』的對象,理由為何?同樣取決於看守人的思想與心情。
伊斯法至今仍不明白『他』在想些什麼,又是如何收買此處看守者的心。
就這麼毫無阻攔,自願地被囚禁在所謂的特別牢房之中。
『吶,就在前面,我就不去打擾你們囉。』
『等、等等!學長,就這樣放著不管嗎?』
帶到特定的區域後梅林立即反身,一副馬上就要離開的模樣,而那新人立刻拉住了他的手腕,略顯錯愕。反觀伊斯法是悠哉地站在一旁,對於即將上演的鬥嘴戲碼抱持著看戲的心態。
就立場上來說他是站在新人這邊的,梅林的工作態度他不算是認同,但畢竟不用一起工作,對自己來說是怎麼樣都無所謂——更何況,與其他性格詭異的看守人相比,梅林的個性可以說是······嗯,正常一點點。
『就放著不管啊,伊斯法又不是第一次來了。』
『可是、可是這裡是特別牢房耶!都沒有其他人在的!』
『唉呦······那又怎樣?你怕犯人造反啊?放心放心,那個囚犯很安全的。』
『話也不是這麼說的啊,學長!』
『唉······麻煩的小學弟······要不你就在這待著吧?』
『咦?只有我一個人?』
『對,只有你一個人。沒事的,那囚犯我挺喜歡的,伊斯法也不會那麼神經病的在監獄鬧事。而且,』
梅林燦爛地笑笑,拉開新人的手後反過來拍拍對方的肩膀。
『他真想鬧事的話我一個人也打不贏,很累的。』
『咦······咦?』
『所以就這樣,加油啦!』
自短暫的相處中,伊斯法已經明顯感受到這個新人的無奈了。
看著梅林離去還不忘哼歌的背影,他在那抹身影完全消失於視線中後才回頭看向垂頭喪氣的新人——這青年長相挺清秀的,雖然無法判別年齡,但感覺還是個孩子。
一個上進正直的好孩子。
「真是個讓人傷腦筋的學長。」
『唉······』
失笑,伊斯法同樣拍了拍新人的肩膀,不曉得能不能讓對方安點心。
「不過他說的對,我不會亂來的,只是來說幾句話而已,來吧。」
『······我、我知道了。』
在梅林離開之後的氣氛急轉直下,即便是伊斯法走在前頭也能感受到新人戰戰兢兢的感覺,每個職場都有難辦的地方,不難理解新人不安的心情,看來等等離開的時候去唸唸梅林幾句似乎不是個壞選項。
推開最後一扇通往牢房的鐵門,他們來到了另一條長廊上。
長廊之後便沒有其他路,可以得知此處就是建築的盡頭,一個密閉的空間。同樣的,這跟伊斯法上次來到這裡的時候沒有絲毫改變,左側仍是清一色漆白的牆,右側則是如普通牢房般,有著將人禁閉於內的鐵桿。
與普通牢房不同的是,這個『牢房』的長度就跟長廊相同,內部十分的寬敞。
牢內的擺設很簡陋,沒有任何多餘的設備,一張床,一張單人沙發,與書。
但整個空間卻給人一股詭異的感覺,也許是那整排貼著牆放滿書籍的書櫃使然,跟上回相比,書籍似乎變得更多了。此外,地板與石牆則是異常的乾淨,明明是白色的,卻不見明顯的髒汙。
令人懷念的壓迫感。
視線一望而去,伊斯法在牢內的中段部分看見欲見之人的背影。
以白色為基底的簡略穿著,那人赤腳站在書櫃前翻閱著書籍,雙腳與雙手遭拘束地銬起,能從小幅度的動作聽聞鎖鏈的摩擦聲迴盪在整個空間。一會兒後,伊斯法帶著笑容,緩慢地朝著人影走近。
只不過,在他緩緩走去時,對方卻搶先一步開口。
『我們一年沒見了,伊斯法。』
於靜謐的環境下對方的聲音是再清晰不過,伊斯法能夠判別出那明顯上揚的語調,看來不只是環境沒變,就連囚禁在內的人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而那人慢條斯理地將書放回櫃上,腳步的挪移再次扯動鐵鍊,與這份沉重的禁錮不同,顯露於他人眼前的面容掛著溫和的笑容。
「······你跟梅林說一樣的話,
穆德。」
穆德散發出的氣息簡直與監獄兩次沾不上邊,他幾乎分不清楚對方究竟是被奪去行動自由還是住在自己家裡,那樣的悠哉在此處著實突兀。
『那是當然的,他日子數的比我勤勞。』
踏著緩慢的步調,穆德來到伊斯法的面前,他雙手握住鐵桿,將臉貼近了些。
『我很想你,伊斯法。這一年你都在做些什麼?』
「我——」
『等等,坐下說吧?』
「我是很想,但我待會就要離開了。」
『啊······是嗎?』
穆德略顯失望的歛眸,卻又像是不當一回事地席地而坐。
『總之,坐下說吧?』
「······」
令人懷念的我行我素。
伊斯法一笑,趨於無奈只得跟著盤腿坐下。新人看守人在進來後就默默地站在一角,而穆德對此不以為意,至始至終都未曾將視線放在他人身上。而待他好好地坐下,穆德便果斷地開口。
『所以,你這一年都在做些什麼?你沒有來,我的樂趣少了很多。』
「沒什麼,只是休假久了,在重拾工作的心情。」
他誠實地回答,那陣子他確實是在思考何時該重回職場,只不過後來意外被狄樂米找上罷了——結果就空下一段時間沒來,等到現況穩定後才撥空來探探。
「你總是說著樂趣······在牢裡有何樂趣可言?我到現在還是不理解你被關在這裡的理由,在冥界好好待著等輪迴不好嗎,穆德?」
『這是個好提議,伊斯法。』
穆德在聽見伊斯法的疑問後跟著笑了,就見他雙手收在盤起的腿間,身軀似無力地左右搖晃。雖有著成年男子的長相,但對方在伊斯法面前的舉動反而更像個孩子。
『我原本也是那麼想的,但是在冥界的普通生活讓人提不起勁。』
「平凡就是幸福,穆德。」伊斯法輕嘆。
『我知道,但我不需要。說起來,監獄也挺平靜的,沒有人會吵我,梅林還會來陪我玩玩,而且——』
穆德停頓了會兒,他俏皮地吐了吐舌。
『我被關在這裡的理由很簡單,因為『我想』而已。你知道嗎?梅林是個有趣的人,這裡的其他看守人也都很好玩,只要花點心思就能讓他們認為我有留下的價值,也許那些人是活得太久了吧?啊······就像你一樣,伊斯法,你們有著同樣的氣息。』
『所以就算我們每次都重複同樣的對話,我也覺得很有趣。』
瞧對方用著如此開朗的語氣說著,伊斯法一時之間也沒辦法多說些什麼。
穆德是特別的,當對方一來到冥界後他便與其接觸,近十年的相處下來並沒有什麼問題,只是在應該平凡無奇的某一天,對方就突然扔下了即將入獄的消息。恰好服刑的監獄裡有個梅林是伊斯法的舊識,可即使如此,他仍無法得知穆德與監獄中的看守人做了什麼交易。
這很奇怪,畢竟對於伊斯法來說,這類型的事情不應該是他掌握不了的。
但同樣的,這也一點都不奇怪。
因為穆德是特別的。
雖然是『特別』的,卻不是『相同』的。
「跟你認識這麼久,我還是無法理解你的思維。」
『你只要記住一件事情就好,伊斯法。我來這裡的目的之一,就是確保你會一直來看我,而且,我知道你會這麼做的。』
穆德說得直接,那樣的態度彷彿是能夠看透他人心思似的傲慢。但伊斯法對此無動於衷,又或者說,他清楚穆德擅長利用話語使人動搖,先不論此舉在面對他人時有何意圖,至少在他面前,穆德的話語都只是為了吸引自己的注意。
「確實,我是會這麼做的,今後也會固定來看你,你是我重要的朋友。」
伊斯法笑著回應,可話語中沒有絲毫玩笑,穆德說的也沒錯,他的確會一直來看望對方,直到對方再次踏上輪迴之路——說到這裡,他終於把放在身旁的酒瓶挪到穆德的面前,同時以指尖敲了敲地面。
「對了,我帶了禮物來給你,有沒有杯子?」
『······我記得你前幾年也每次都帶禮物給我,又是一樣的?』
穆德的游刃有餘似乎在看見酒瓶時中斷了幾秒,他略顯難色地望著伊斯法,似乎對瓶內的液體有幾分猜測。
「又是一樣的。」
『又要叫我喝?』
「又要叫你喝。」
『······不喝不行?』
「我會看著你喝下去。」
伊斯法答的果斷,一笑。
「所以把杯子拿過來吧。」
在僵持三秒後,穆德沉沉的嘆了口氣。
『那個······伊斯法先生,你帶來的那瓶到底是什麼東西啊?』
在回程的途中新人還是忍不住開口,畢竟穆德在喝完一杯後的哀號聲淒厲的不得了,但奇怪的就是明明看起來喝得很痛苦,那個囚犯卻笑得十分開心。
就顏色看起來明明不是什麼奇怪的液體······真的是果汁嗎?
「果汁。」
伊斯法偏頭笑笑,直接給了不算答案的答案。
「那是有個人曾經很喜歡喝的果汁。」
『咦?』
「你可以去問問梅林,他會告訴你的。」
『······喔,喔······』
「但是要小心他可能會偷偷整你,穆德跟梅林的感情也不差。」
『······咦?』
『伊斯法?欸!伊斯法!』
才要準備踏出監獄門口,梅林的聲音突然從後頭傳來,他人都還沒能轉過身去一股重量便隨之壓上——被一個男人重力加速度撲上的感覺可不是太好,伊斯法立即穩住了身體,原先這舉動他是能避開的,只不過在認出聲音的主人是誰後那改不了的壞習慣就冒出來了。
在熟識的人面前他總是會不自主降低戒心。
『要離開都不跟我說一聲耶,怎麼這麼見外啊?』
「······你只是想偷懶吧?」
伊斯法搖頭,毫無阻礙地將掛在身上的兩隻手拉開後才轉身看向那一臉笑嘻嘻的梅林。總覺得有些相似呢,讓人捉摸不定的這點,都能笑得像個孩子的這點。
「梅林,既然有新人來實習,你應該更認真一點才是。」
『哎!誰說我不認真了?我可是很認真的!只是今天看到你太開心了好不好——』
「別說的好像我幾百年沒來,實際上才一年沒見而已。」
『唉,你這種男人就是薄情。』
梅林故作惋惜地搖頭,一邊伸手替伊斯法將方才被他扯歪的衣服拉正。
而他接著道:
『老實說,我壓根沒想到你還會再來探望穆德,那個人其實很危險的不是嗎?』
「沒想到會從你嘴裡聽見這話,我以為你挺喜歡他的。」
『我是挺喜歡他的,當然,我也很喜歡你。』
拍了拍整好的衣服,梅林逕自抽走伊斯法手中的軍帽,接著利用拐杖將他的下顎抬起,十分悠哉地把軍帽好好地戴在他的頭上。
『所以我也很好奇穆德讓你常常光臨監獄的理由,伊斯法,他只是個普通靈魂,可不是跟你相處數百年的死神。』
面對梅林的提問伊斯法先是沉默,他推開對方的枴杖,親自將軍帽重新戴好之後壓低帽沿,僅是偏頭露出一隻璀璨的金眸望去,嘴邊帶笑。
「如果你連工作的時候都是這種認真的態度就好了。」
『······啊?你在說什——』
「我先走了,梅林。下次再說吧。」
『等等,我還沒說——』
「啊啊對了,如果你平常也是這副模樣的話也許我會更喜歡你一點,能幹的孩子總是挺可愛的。」
揶揄似地擱下這話,他笑了聲後便反身離去。
『······』
『······誰······』
『······誰跟你孩子!我也沒差你幾歲好嗎!』
梅林在愣了幾秒後才對著伊斯法那離去的背影忿忿地喊道。而離去的伊斯法逐漸收起笑容,對自己來說,穆德能停留於冥界的時間不過數十年,即便穆德——不,只要是曾屬於『他』的靈魂,即便是任何一個『不同』的人,自己也會選擇適時關照。
雖然,也僅是因為過去一時的契機讓他養成此般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