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紅霧面塗料的車身,帶著一份不羈。
但重車把手上卻突兀的掛著一個米色紙袋,裡頭偶爾是配料豐富的總匯三明治配中杯溫紅茶,有時是古早風味的燒餅油條搭熱豆漿。
戴著黑色全罩安全帽的高挑男人,因為暗色偏光鏡片而讓人無法看清神情。
他另一手拿著黑藍色安全帽,置於大腿側邊。
有些路人腦補男人在等待仇家,手上安全帽將成為凶器,狠狠砸破誰的腦袋導致鮮血飛濺。
但其實住在這小區稍微久些的人們都知道,男人在等的對象,不過是一名斯文儒雅的青年。
一手提拎著書包,踏著亮面學生皮鞋,頻率略快然仍顯從容地自階梯上緩步而下,視線同時逡巡周遭,在目光觸及挺拔立於紅黑色重機旁的男人時,表情乍看似是文風不動,然和緩的眉眼之間卻驀然添上了一點煦色,腳下跨幅略增,踩完橫亙於彼此之間的最後兩步,站定於對方跟前。
「久等了,」眸心悄然溢出了一點笑,恰恰帶著七分調侃,兩分認真。「學長。」
這聲學長換來韓文清略微出神。
事實上彼此僅初中是同所學校,在學時間甚至沒有重疊。
但喻文州早熟,在其他小孩還開口閉口到處認葛格的時候,他已經口齒清晰的喊人學長、前輩。
當初是兩家父母略有交情,自己高中時才充當喻文州的小家教,同時掙點零花錢。
但教沒兩天他就認清這小子妥妥未來學霸。
只要手快一點把作文寫完,初中狀元不敢說,上個縣一中還是沒問題的。
原本覺得自己充其量擠進前段班的水準實在幫不上忙就準備辭去家教工作,沒想喻文州年紀小還挺有主見,說他自己一人拿鑰匙上下學,想學幾招防身……但這事跟讀書一樣還真講求幾分天份。
後來雙方父母提議,自己也不知怎麼的就答應陪人上下學了,反正這初中高中就隔兩條街。
「怎麼?心情好?」好的有興致在稱呼作文章?
自然的伸手理了下對方的髮,然後替他戴上那安全帽。
繞過扣環繫緊,指背稍觸過青年逐漸明顯的喉結。他替對方將鏡片上翻,露出一雙明亮的眼。
「你猜?」
對於男人的問句不置與否,只是微微彎了唇角當作答覆。
幾年下來的相處讓青年學子對這位素以臉黑出名的前輩也算略有些心得──儘管長得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卻也不是會為了一點小事就輕易動怒的主,有時倒是比自己更加是非分明,進退有度。摸清底線之後其實也不難應付。
雖然偶爾也會對於彼此之間四年的歲齡之差感到無可奈何。想想這人都已經開始騎著重機橫跨南北了,高中生至多也不過拿著自行車出來顯擺兩下,差距簡直不要太大。
這麼挨個看下來,能夠和這人比肩之處,似乎一處也沒有了。
每每思慮至此就覺掃興,遂不再多想,矮下視線去瞧對方手裡的便當袋。「今天買了乜呀?」
過於放鬆的姿態,稍不留意就讓家鄉的方言從齒縫間溜了一點出來。
認認真真的思索一番,從今天天氣很好到昨天隨堂測驗成績不錯都想了遍仍沒理出頭緒。
但韓文清也不惱,只是選擇將早餐先放到青年懷裏。
「我只能猜到你今天想吃什麼早餐。」坦然承認自己沒有答案,而關於早餐與其說是預測,不如說是經驗累積。
其實不論自己買什麼,喻文州都會露出微笑道謝,從以前到現在都是如此。
但在青年還是少年時,青澀眉眼間喜怒哀樂更為清晰,所以韓文清輕易知道哪些食物能讓他感到開心。
即使現在青年已熟練於掩飾心情,如一汪平靜湖泊。
不過在韓文清看來,喻文州哪怕只是微微皺眉,那情緒起伏仍明顯的彷彿汪洋潮汐。
不過看得出心情不代表理解思緒……嗯?
韓文清將手搭在青年肩上然後有些突兀的發出單音。
他將安全帽鏡片也上翻,像是要確認清楚般,視線停留於對方的肩及頭頂。
「是不是長高了?」
肩膀上傳來的重量和同時透入耳膜的問句使人不禁抬眼,偏巧便撞進了對方未經擋風鏡面隔閡的眸心。
原先在袋內翻到了今天碰巧嘴饞想吃的蛋餅和溫奶茶,眼底的笑多得彷彿能淌出來,正想同對方道謝,誰想話題直接被帶了開,將要奉上的謝意不慎便梗在了喉間,有些進退兩難。而男人的眼神又如此認真且毫無偽飾,眉眼長得尤其好看,是北方人獨有的深邃和銳利,以及赤裸裸的坦承,彷彿在下達某種重若千斤的承諾,其實話語間不過就是單指身高一事。
意識到此,喻文州不禁失笑,只得將上一個話題擱置。也不知道是期待被誤認或識破,似是而非地回了一句:「大概吧,我沒去留意這個。」語聲依舊溫和。
其實留意得緊了,似乎長得高了些就能儘快與對方比肩而行似的。卻也知道這不過只是心中徒留於己的寬慰罷了。
「是嗎?」其實戴著安全帽韓文清也無法肯定是不是錯覺,他們幾乎天天見面,有些變化都是在點滴時光中產生。
待某日才突然發覺,時間恆河帶給他們的是什麼。
或許是外貌成長,也可能是本來純粹的好感在心底發酵久釀,最後成為醉人而無法自拔的難以言述。
「不論如何,我都喜歡。」韓文清從不擅於言詞,他的話語一如拳路總是正面直擊。
並非漂亮虛偽的調情,若真有人問他喜歡喻文州什麼時期的模樣,肯定當場收獲極其冷淡的瞪視。
不是因為某個小部分而去喜歡一個人,而是眼前這人是喻文州所以喜歡他,包含過去現在及未來。
「該走了,時間有點遲。」彷彿剛說出口的話僅是平凡的直述句。
韓文清壓下安全帽鏡片意示對方上車。
儘管經歷過歲月的蹉跎與磨練,對於突如其來的直球偶爾還是會稍稍愣神。
因為心知肚明眼前這位說出來的從來都不會是什麼矯揉造作的情話,只是男人內心未經任何造飾,最為淨扮直白的言語,坦蕩而純粹,較自己那些無謂真假的笑容要真摯太多。
這直來直去的性格還真是一如既往。更過分的是說完了還不給人反應的時間,就把話題揭過去了。偏偏給出的理由還正當得不行。然而或許就是因為這樣的特質,方能讓人被那種賭注似的、略為叛逆的自由給攥住了目光。
礙於時間因素,只得暫時將告白噎了回去,彎著嘴角極其輕巧嘆了口氣,似是無奈,又像是認栽,卻未有任何不平之意,而後依言拎著早餐跨上後座,扶穩了身後握把,傾身在人耳邊輕聲示意可以發動了。
看了儀表顯示的時間,卻沒有立刻發動。
逕自脫下身上那件暗色皮質外套,半側身朝後遞給喻文州。
另一手則拉過對方手腕,讓他順勢環上自己腰際。
「我會騎快一點。」不論是告知,還是這些安全措施般的步驟。
韓文清都以一種認真而不輕佻的態度。
說完他才發動機車,順暢的拉起離合器並打至一檔。
黑色檔車在車陣中穿梭,他不是那些炫耀車技或是拿生命開玩笑的輕狂傢伙。
韓文清謹慎且小心的在速度與最短行徑選擇中做出平衡。
縱然並非未曾見識過這種車速,不過若是在韓文清把持龍頭的情況下,眼下儀錶板上的數值確也實屬稀罕了。
由於心知對方心中自有揣度與把握,裝著早餐的便當袋也早被檔車主人先見之明地納入了置物箱,故而他並未對此置喙分毫。
喻文州隔著安全帽貼在男人結實的背脊,略微矮著身子稍微避開已經被前方那人擋去大半的風壓。不得不說,在防風這一方面,除了十分乾脆地橫在自己跟前的韓文清之外,對方披在自己身上的皮衣是最大功臣。
然而儘管已經全副武裝應戰,少許的風仍從安全帽未被掩實的間隙間進行突圍,刺探著面部肌理。雙目被刮得微疼,但不可否認的是高車速確實讓人有種幾欲脫離現實的快感,他想他或許能明白為何總有些人會不顧安危地催下油門──為的不過就是想在自己能夠把持的範圍之內感受何謂失速墜落。
二十多分鐘的路程被車速精煉成了千秒之內的距離,到達目的地之後,他摘下安全帽,褪去了溫暖的皮衣交還給對方。眉眼舒緩地熨貼下來,賣乖的同時也不忘調侃:「謝謝了,學長車技真好。」
「下次我會一見面就把你拎上車。」明明是略帶玩笑性質的無奈言詞,在旁人聽來、看來硬生生成了擄人恐嚇的畫風。
韓文清將對方的安全帽收起,同時拿出置物箱內的早餐交付給青年。
再一次極其自然的拍拍對方頭頂,撫過其實本就整齊的柔順髮絲。
「快進教室。放學我來接你。」他並不急著離開,畢竟距離大學早堂課開始還有好一段時間。
彎著眸角點點頭,最後朝人揚了揚手,便拎著書包和早餐快步往教學區而去,沒有刻意回頭。
隸屬班級教室在三樓,跨入樓梯間並同時脫離男人視線的當刻,原先尚且泰然的步伐便略略加快了頻次,到最後近乎是併著步跨階而上。在掌心撫上三樓臨窗欄杆的同時,正好能望見校門口那個色彩濃烈、領著雲影和日光絕塵而去的背影。
喻文州稍稍勻過氣息,眸底恍惚稀釋出一點微弱的念想,以及不覺脫口而出的「一路小心」。
八堂課的光景並不難捱,一晃眼地便過去了,然而他認為這或許跟時間流動的速度並不相關,只是因為知道那人始終會在那裏。不論浪遊了多少年月,仍然是當初那般令自己喜歡的模樣。
最後一節的放課鐘響完,在掇拾好物品後,喻文州回絕了好友去網吧開台的邀約,目光看似無可無不可地往窗外暫駐了一眼,在將那個挺拔如松的身姿納入視網膜之後,眸角恍然透出了一點笑意與滿足。
於是他揮手向聒噪的死黨道別,自動屏蔽了知情人士一記「去你的脫團狗」的眼光後,坦蕩地提著書包,步履輕盈地轉出了教室。
「沒興趣參加,不說了。」看見喻文州走近時他結束通話。
因為講手機的緣故男人拿下安全帽,少去深色鏡片隔閡,此時微微上揚的唇角倒也清晰。
「校際散打,三聯霸。」他心情很好,語調甚至極其難得的帶些迫不及待。
比起留在學校被喧嘩煩人的慶功宴轟炸,他更想快點親口告訴對方這個消息。
雖然不是什麼特別值得驕傲的事,畢竟在不少人眼中這類比賽甚至跟暴力畫上等號。
但韓文清認為從自己雙手揮出的每一拳,都讓他更有把握去保護一個人。
並非崇尚暴力,而是一份不時之需。
或許是擂臺上那種激烈情緒尚未完全平復到日常靜謐。
男人突然伸手觸碰青年的臉頰,拇指輕輕摩挲過眼下。
映著眼前身影的視線,既專注又認真,還有許多不必化為言詞的情感。
面頰上傳來的溫度有些令人詫異,卻也足見男人這股難得的喜悅有多麼濃烈。
那雙堅毅的眼眸中充斥著較平日更為鮮明的熠熠神采,波瀾壯闊,他卻看得出來韓文清此時的情緒並非是為了自己奪冠而生出來的自傲,倒像是在為了長遠的將來鋪展更為順遂的道路。
「恭喜!」
喻文州沒有閉眼,也沒想過閃躲,儘管這是在人來人往的校園大門口。他眨了兩下眼,收起了眉目間的訝色,而後淺淺覷起了眸子,近乎可稱作執拗地與人對視,心卻跳得飛快,總是沉穩的語調陡然揚起,更像是自己拿了冠軍似的。
縱然並非十成十地明白這類比賽在男人心目中的象徵,不過只要是屬於眼前這人的榮耀,他都會為之感到驕傲。
「謝謝。」笑容似乎更深了些,但在韓文清收回手後,那臉龐很快的被安全帽給掩蓋。
替青年調整安全帽鬆緊時,他像是突然想起般,說出自己下午提前向對方母親商借一頓晚餐的時間。
「雖然先後順序不對,但你想跟我一起去吃晚餐嗎?」當時自己估計是高興過頭,現在冷靜細想……怎麼不是先傳訊息問本人?
幸好安全帽鏡面顏色略深,微妙的思索神情並未顯露。
聞言有些忍俊不禁,未料眼前這人竟也會有被喜悅沖昏頭的一天。可想而知,那張隱在安全帽底下的總是過於嚴肅的臉容此時肯定又是難得一見的糾結。然而此舉落在喻文州眼底倒是顯得可愛得緊。
後來他曾將自己當下對韓文清的評語說給那位喋喋不休的好友聽,總是不卑不亢的語氣中罕見地捎上了自得,結果卻收穫了對方一個 [你瘋了嗎.jpg] 的三次元表情符號。
『老韓那傢伙可愛?文州你是不是吃壞肚子了?他上次可是把一個叛逆癌末期的中二小屁孩活生生嚇到哭出來啊!?』後省略千餘字。
那時喻文州優雅地朝人翻了一個白眼,縱然心中有些許不平,然而為了避免衍生出更多文字泡,他決定見好就收,於是閉口不去提當年某人第一次見韓文清時被嚇得差點上繳錢包的黑歷史。
而此時,他也只是笑瞇瞇地頷首應下了邀約,「當然,畢竟是來自冠軍的邀請不是?」對於心中暗暗給男人下的批註則是絕口未提。
要真把「可愛」一詞當面套用到這人頭上,估計對方眉間的摺痕會深到足能夾死三隻蚊子。
──至於賽程結束後必然會有的慶功宴一類……既然韓文清隻字未提,喻文州自然也不會不解風情地去揭這一茬。
喻文州的允諾總讓韓文清感到滿足。
即使看著前方,也能感覺到對方一手搭著自己、抬腿橫跨上後座的動作。
從過往尚不習慣的笨拙僵硬,到現在沒有多餘動作的俐落。
「若累了就闔眼歇一會,有段路。」晚餐選擇距離喻文州的學區略遠的餐館。
不是在意目光,而是不願被打擾。
又可能是幾分私心,想讓對方環抱的體溫持續的更久些。
若沒有意外,他們會像過去慶祝大小事物般擁有十分愉快的用餐氛圍,然後在月未西偏、繁星當空、二十一時之前將青年送抵家門。
他總將車停妥後陪同上樓,偶爾也與喻家長輩們打聲招呼。
有時,韓文清會想像喻文州上大學後這一切會不會產生變化。
例如對方將學會騎機車甚至開車,還有在自由的大學生活遇上其他不錯的男人或女人。
這些想法閃過,隨即被捨棄。
韓文清鄙夷那些庸人自擾的虛無。
他從不浪漫、沒有甜言蜜語或什麼生死與共,開端只是一名青年遇到一名少年,隨著時間變成男人與青年,也許之後會敘述到男人跟男人甚至最後兩位鬢髮斑白的老者。
這些會不會成真?
沒有人會有答案。
檔車持續在馬路上行駛,每一次切換車道乃至彎道車體的傾斜都考量後座的喻文州是否覺得平穩舒適。
他一向喜歡兩人共騎的時光。
因為靠著自己背部的重量,與全然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