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對韓文清來說，這些都與他無關。

「出去。」
不是怒吼，而是極為冷淡的語調。

原本在他王位之下吵鬧的眷族不論年紀輩份全都不由自主的邁開雙腿離開，這種制約在如此情況下倒是好事。

男人－或可說有著大致男性人類外貌的他，微仰著頭靠在高背椅上，透出一份孤傲。

他不是人類，人類沒有尖耳朵與獠牙，雙眼虹膜也不存在純然血色。
剛才韓文清情緒不佳時，瞳以外的部分甚至深如墨夜。

他是血族，古老而年長。

比普遍印象中蒼白、舉止優雅做作的血族活過更久遠的時間。

在他看來那些皮膚在陽光下像鑽石般發光的都是些如青澀草莓的傢伙，韓文清甚至不會去記得他們的名字。

作為血族之王的他並不蒼白，若以人類能夠接觸的物品來形容，接近陽光下的麥穗、溫潤琥珀。

那身軀十分精實強壯，輪廓硬朗分明的臉龐上卻是太過深邃蒼老的眼。

他雙手環抱於胸前，血族沒有呼吸、心跳。

只要閉上雙眼他就像是一座雕像。

等待著被毀滅。

一名斯文男子坐在略顯粗糙的木椅上靜候，透過窗灑進屋裡的月光映著地面也映上了人的白皙臉龐，面上的鏡片讓人看不清背後那雙目中的情緒。

鮮紅的血液自左前臂被抽出，順著導血管直流而下在袋中匯聚成一攤紅沼，直至一名年邁老嫗推開厚重的門，托起男人的手幾經查看後微微頷首，像是一種信號，男人遂按壓著連結導管的手臂上方處避免持續出血而後俐落地取出，使管內餘下的鮮紅也滑落至袋中。

望著人手口並用地在臂上熟練纏上繃帶，老嫗正欲勸阻，男人卻在對方發話之前制止，以溫和而堅定的口吻：
「我必須去，這是我們約定過的。」

踏上月光砌成的銀白道路，獨自前往血族領地。
之所以毫無畏懼只因他是一名血族獵者。腰間的短刃能使其斷首，能源槍則能使被擊中的血族彷彿被烈日灼燒，林敬言通常使用前者居多，恢復力極強的血族受武器重傷雖不至死，但於他而言只要能達到嚇阻效果將之驅離村落即可，非必要不趕盡殺絕。

然而此刻他有了更好的選擇，與血族之王進行交易。
──以獻上自身鮮血，換取血族與村民的共存。

雖然將眷族通通趕出主殿，但並不妨礙那些小蝙蝠前來傳達訊息。

隨著韓文清臉色越來越沉直到眼底尋不到半點墨黑與血紅以外的色澤，蝙蝠的聲音也越來越小最後彷彿被掐斷一般。

「蠢貨！」最終還是沒忍住的低吼，伴隨握緊拳頭的關節摩擦聲。

這憤怒蔓延且狂暴讓遠在門外的血族們下意識的縮起肩。

等他們反應過來有個影子從古堡的拱形窗疾速飛向東方時，已經連開口勸阻的時間都錯過……事實上也沒人有這個膽子。

他的領地極廣，悠久的歷史讓這裡的勢力達成平衡。

韓文清自認即使他消亡，冠有霸圖之名的地區依然能夠維持安穩數百年。
至於數百年後若眷族中沒出現能者繼續統領，那即便血脈盡數滅絕也不關他韓文清的事。

這樣的想法在最後一名與自己簽下契約的人類因蒼老死去後便已浮現。

事實上他已經許久沒有進食人類的血液。

這是慢性消極的自殺，待最後身體中殘留的人血完全消失，血族便會死去。

沒有人……或說沒有血族贊同韓文清的做法，但作為眷族他們無法反抗。

打亂這一切的是在霸圖外圍，屬於異族的其他血族。

他們襲擊遠處村莊、狩獵人類。

韓文清或許強大，但也沒有理由禁止其他同族進食。
可是有個奇怪的人類擅自認定這些傢伙該是霸圖的責任……。

提袋中的血漿，其腥味之於血族實屬最令人食指大動的美食。他知道這一路上吸引了不少覬覦者從旁觀望──這也不是第一次了──他依舊踏著從容的步伐朝著不遠處的古堡前行。

終於，再也按捺不住的口腹之欲致使覬覦者從暗處閃至男人身後，林敬言反手勾出鋒利的短刀將幾乎要碰上肩頭的利爪連腕斬斷，進一步在襲擊者胸前留下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

黑影劃破夜空。
骨骼牽動末端近黑的血色皮膜，展開極為巨大的雙翼。

他的到來逼退那些如醜陋豺狼般將一名人類包圍的低等血族。

韓文清看也不看那些在他看來如蟻螻的存在。
視線停留於身形精瘦的男人身上，神情十分不善。「……林敬言，想自殺不要在霸圖周圍。」

還能有什麼事情比一個人類在野生血族面前閒晃更危險－帶著一身血味閒晃。

沒有停歇的時間，偏過身避開第二位襲擊者的攻擊，然而即便反應過來卻因方才放血導致接連碰撞後，左臂一麻，竟讓短刃脫了手。

被強力撞擊在地，眼鏡也隨之脫離甩到不遠處，撐起半身已來不及躲開下一次攻擊，望著朝自己襲來的利齒……林敬言笑了。

「你來啦？」

男人臉上斯文笑容愉快的讓人火大，明明姿態如此狼狽，卻因為自己到來而……這什麼亂七八糟的反應。

韓文清遷怒的一掌掐在離自己最近的低等血族頸上，幾乎只靠手指力量便折斷對方頸椎。

血族會保護與自己立下誓約的人類，人類則回以全心臣服。
但那些人類即使面對血族，眼神中仍存在敬畏。

林敬言並沒有與自己真正立約，根本沒有保護他的義務。
卻對自己卻露出可算是信任的神情……。

猛地拳頭重重砸於地面，深紅色荊棘從裂縫中瞬間蔓延吞噬所接觸到的一切。

唯有林敬言身旁空了下來，一根纖細、沒有硬刺彷彿藤蔓的小分枝，捲起男人掉落的眼鏡像活蛇般送到對方身旁。

韓文清此時也站起身，雙手環胸盯著這名找死的血族獵人。

起身拍開沾染在身上的塵土，向那藤蔓般的深紅荊棘輕語道謝，好似它擁有生命一般。

對於韓文清的到來絲毫不感到意外，沒來由的信任在對方第一次出手搭救時就已然建立。

是的，沒有理由，只因為相信他會來。

「我要是真尋短，你豈不是要餓死了？這種殉情方式一點也不浪漫。」
說的好像換種方式就可以接受一樣。
話雖如此，如同韓文清不會讓他在這裡喪命，林敬言也不會任由他的生命就此消逝。

「來，久等了。」
如同送餐的服務生遞上餐點，正是稍早取出的鮮血。
擔心一旦紙袋脫了手便會被其餘血族撈個便宜，因此剛才僅以單手面對湧上的襲擊者，怎麼也不能讓血族之王餓著了，是吧。

我真寧願餓死。

沒好氣的擺手，幾隻蝙蝠從林敬言掌中將紙袋取過。

若先不提血族絕不食言的事，韓文清知道若拒絕對方獻血……男人會保持微笑然後毫不猶豫的割開自己手腕讓鮮血流淌。

全天下，也就這個混帳獵人膽敢在血族面前玩花樣。

就不該在那天救了他。

倘若時間倒回……血族王者張開手掌，一地荊棘瞬間綻放出如炎的花，如那日緩緩濡濕土壤的鮮血。

想必自己還是會做出一樣的決定。

血族不論存活多長時間擁有多少力量，即使可以在陽光下行走甚至佩帶銀飾，都仍然是會被鮮血誘惑制約的可悲生物。

那日霸圖邊界傳來異音，自己恰好在附近便前去察看，目睹幾名野生血族正在狩獵人類。

雖對野生種一向感到厭惡並驅逐，但也不可能去幫助明顯是獵人的傢伙。

才打算離開卻意外聽到自己的名字－ 出自於那人類口中。

男人並不是看見了自己，而是對包圍的血族喊著，要找韓文清－交涉，之類荒謬字句。

若他遇到的是自己的眷族，或許還能有機會扭轉局勢。
但男人運氣不好，盡遇上野獸般低等的傢伙。

人類的胸膛被血族尖爪劃開，腥紅的血液引起躁動歡呼。

韓文清只是靜靜的看著、看男人沾上血珠的眼鏡、以及直筆的鼻樑與下方薄唇，那唇無聲喊著的依然是－－

刷－那是銳器劃破了虛空。

刷－那是化為灰燼的絕音。

黑色皮靴踏地而來卻無聲無息，注視倒臥地面那人逐漸失去光采的眸，與彷彿流不盡的鮮血。

最終他俯身，以食指沾起鮮血含入口中。
接著韓文清以獠牙咬破指腹，屬於血族的黑色血液滴出，交換般被滴入人類口中。

傷口以肉眼可見速度癒合，血族之王只是靜靜看著。

這接近創造眷族的儀式，但韓文清沒將獠牙刺入他的頸子所以男人依然還會是人類。

待對方清醒問明白找自己做什麼就讓他離開。

從此不會再有交集。

韓文清原本是這麼認為。

在村落中趕走少數的血族林敬言還能游刃有餘，然而越接近此族棲息地，就是頂尖的獵人也不說不准能否活著離開，這些他都明白卻仍一意孤行。

他必須為他的自滿付出代價。

瀕死之際，意識模糊時只剩下殘存的信念。
──必須找到他。

初次見面的獲救，是第一次。

林敬言提出希望與血族之王立下契約，若是對方堅決不願接受自己的鮮血，即便自己再有自信不畏懼讓那艷紅化為地底荊棘的養分直至乾涸，韓文清都有權置之不理。

但是他沒有，這是第二次。

嗜血的族類會拯救生命，說出去願意相信的會有幾人？

初次萌芽的信任在雙方立約時深植，等回過神當初的念想已產生微妙的變化，如同韓文清不會眼睜睜任由自己的生命止步，於他而言亦是如此。

若你嚮往著通往毀滅的道路，
那就讓我成為你的障礙，
盛放的血紅之花將為你指引歸途。

「恐怕要借你的住處休息一宿了。」
這可不是詢問。

血袋提交給蝙蝠的同時，林敬言依然掛著滿面笑意地說道，跟隨前往主殿的腳步絲毫沒有要返回的意思。

從聽見對方的聲音便頭痛，但血族根本不應該有存在這種感覺。

韓文清能感知到他的眷族有仍停留殿外，甚至有數人試著對自己發來聯繫但都被隔絕。

自己大可將林敬言拋下，或是在領地尋個空房讓他暫時歇腳。
但不論是前者還是後者都存在風險，對林敬言或自己的眷族來說都是。

「獵人、你不該來這裡。」
語氣低沉而嚴肅。
韓文清轉過身，那對收起時如披風般的皮翼微揚，總是讓高階血族發抖的氣場在林敬言面前卻總是被無效化。

猛然的無聲逼近，男人卻仍微笑甚至沒有退縮半步。

血族之王無奈的歎息融入空氣，有力的手臂環上對方如鐐，旋身如一陣狂風將那身軀帶入懷中，然後低吼一句閉眼。

韓文清帶著對方避開眷族，從高聳的拱形窗踏入自己的領域。

從善如流的闔眼，失去視線讓其餘的感知提高不少，衣服外的皮膚感受到了風的疾速，許多黑暗中的悉窣細音竄進耳裡，然而這些都無法使他從那雙手所圈住的溫度中分神。

血族體溫較人類略低不少，然而這種低溫卻是一種慢性毒，悄無聲息的延燒心湖，當你注意到時只剩下一堆隨風舞動的灰燼。

抵達主殿的時間十分短促，重新落地後抓回晃悠的心緒，將欣賞的目光恣意投向殿中的每一處，為的是讓方才的失態有足夠的時間調整回來，即便對方可能沒有發覺。

林敬言一向謹守著自己的份際，在兩者之間的距離拿捏的舒服，偶爾逾越了一點界線看似他小小的惡趣味，卻是他在掐熄延燒的火苗後，給自己的犒賞。

「我在想啊，如果你能到村裡像這樣接應的話，就能省去糧食被搶走的風臉了……怎麼樣，考不考慮？」

得寸進尺的要求可稱膽大妄為，更可說是天方夜譚的奇思，先不論血族之王是否願意紆尊降貴，要怎麼不把村裡的老小嚇得魂飛魄散還是個問題。

眼神落於那高背王座，他竟能想像韓文清在上頭的威嚴，一個蹙眉便使得底下的眷族發顫不已的模樣，那畫面讓林敬言上揚嘴角不自覺更牽起幾分。

單手置於胸恭敬的傾身向前，如同一名忠誠的隨從。看似有模有樣的行禮卻道出半戲謔的話語：

「還請入座吧，我的王。」

面對林敬言裝模作樣的言詞，男人只是哼笑了聲。

待韓文清坐定，蝙蝠群也搬了張高椅放在人類身旁。

他跟林敬言既然沒有任何明確契約訂定，便沒必要依那些連自己都煩的規矩行事。

一杯盛滿鮮血的金色高腳杯被送到手邊，韓文清以掌虛托而未入喉。

「林敬言，你沒辦法保護所有人。」根據幾次交談，他知道獵人為何而來。

榮耀大陸動盪，生存變得艱難，各勢力間的關係也更為緊繃。

對方的村子恰巧位於敏感地區。

為了一個人類村莊，引起的可能是全面戰爭。值？或不值？

深紅色的雙眼停留在林敬言臉上，年輕的男性人類，身手不錯、膽量不錯，但也只是不錯而已。

曾經被獻與血族之王的人類，容貌皆足與妖精甚至魅魔媲美。
相較之下林敬言是如此平凡，但就是這樣平凡的人有著毫不畏懼的眼。

「你覺得我太自傲嗎？」
眸中的複雜情緒一閃即逝，抬起手想讓那圍繞於四周的蝙蝠停在指尖，不過牠們果然不是那麼好馴養呢，林敬言開始思考若在手上沾點血氣是否能夠成功。

「我不認為自己的能力做得到，但會盡力而為，我十分珍惜你給我這個自傲的機會。」
他真這麼做了，稍稍以隨身的短刃點破指腹，他願意做一切嘗試，無論是眼前的小小血族，或是……

「而且，我很貪心。
除了人以外的……我也想救呢？」

能否成功他並無十足把握，當蝙蝠終於賞臉駐足於綻開紅蕊的指尖時，林敬言望向韓文清笑了開，希望能夠如己所言的眼神十分真切。

食指曲起、彈出，那隻其實挺無辜的小蝙蝠被不知何時出現在林敬言身側的主子給驅離。
雖然嗜血為天性，但還是要分得哪些人不該也不能碰。

聽著對方回問時上揚的語調，韓文清只是輕哼了聲，以一種未明說的自嘲。

有些人根本不需要被拯救。
已經太悠久的生命，只有死亡才是解脫。但這些，彷若蜉蝣的人類根本無法理解。

握住林敬言的手腕強制抬起，韓文清已經不想提醒對方何謂找死，無論是帶著血漿闖入被野生血族霸佔的荒野，還是在自己面前劃出傷口、都是。

以俯瞰角度直視他的雙眼，像是在荒野間進食的獸，紅眸之下是警戒也是警告。但那齒尖咬下的力道卻是極輕，帶有些許溫度的舌尖舔舐過指腹。

血族的唾液帶著輕微麻醉效果，讓被咬的人類無法抵抗。

「你的能力？
還想保護更多人？那我可以給予你轉化。」將手指緩緩鬆開，還給林敬言自由。

血族之王退後一步，彷彿給了對方選擇的餘地。

時間像是被迫中斷的靜止，即使腕上的力道已鬆開，林敬言愣神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過於驚訝的情緒在稍稍睜大的雙眼表露無遺，所謂轉化……是他理解的那個意思嗎？平時靈活的思慮想是被灌了泥漿硬化，他竟然開始思考了這個建議。

成為同族，以永恆的生命來相伴？

但是化為嗜血的一族就能保護村人了嗎？到時難保自己的理智與信念不會被飢餓的慾望撕碎，反倒對大家造成了新的威脅，這絕非自己所樂見。

再者，他呢？
若是自己不再是人類了，他肯定不會去找尋下一個契約者的吧。

「人因私心而強大，有些事只有人類才做得到。我還是更喜歡當一個有私心的人類呢。」
他的選擇是，拉近因血族之王退步而產生的距離，伸手觸上那雙唇將邊角稍稍逾矩的血擦拭掉，還給它原有的好看弧度。

「想活活餓死自己，
休想，我才不會如你所願。」
笑著抽出他一直以來都鮮少用上的能源槍輕輕敲上對方厚實的臂膀，然而手卻未有碰上板機的意思。

「等我老死，我會在死前送你一程。」

明顯愣了愣，然後瞇起眼睛彷彿眼前的他才是怪物。
銳利視線似要刺穿切割林敬言這個人類，從血肉骨髓之中審視言語中參雜幾分真心？

或許過了很久、又或者只是瞬間。

一聲笑，極其清晰的在殿堂之中響起。

韓文清沒有撥開抵肩的殺器，而是伸手覆上槍管，出力牽動對方的手將準心描瞄準自己咽喉。

『要從這裡射穿。』無聲的話語，在帶上深刻笑意的唇間。

骨節分明的修長指掌從槍管移開後貼於男人胸膛，透過接觸傳來心跳與脈動。

「林敬言，我答應你的提議。」去保護那些人類、那些弱小的生命。

為敢在我面前耍流氓的你，再瘋狂一次。

韓文清說完後轉身，發出一聲高亢鷹嘯，打破原本僅有彼此的空間。

終於重新被允許現身與進入殿內的眷族如臨大敵般聚集，他們或好奇或敵視的觀望與韓文清並肩而立的人類，但他們的王沒有給予答案。

「聽著。」僅一個詞，便足以讓階梯下躁動的血族化為一支紀律森嚴的軍隊。

「準備－肅清邊境。」聽見這指令，有些血族露出狂喜、有些雙目血光閃爍。

征服與臣服。
掠奪與獻祭。

戰鼓將被敲響、性命無聲倒數。
被威脅而生存、被承諾而終結。

血色荊棘的誓言無聲纏繞於立下約定者的胸膛。

待雙方化為塵土－將從彼此心臟開出鴉羽色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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