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光線已從霞陽變得昏暗，在幾近全黑的環境下揮出的拳，凌厲風壓像是男人沉著的呼吸。而打斷這彷彿可以永無止盡頻率的，是那鐵門被打開、撞到牆反彈的聲響。

刺耳且足以表達進門者的不悅。

韓文清取過一旁架上的毛巾環在肩上，然後快步走出練拳室。

推門後繞過浴室、客廳，從地上兩雙拖鞋到餐桌上兩個顏色形狀相異的杯子，可以看出有兩個人在這共同生活。

這是第幾年了？韓文清一向不會去記得這些細節，除非對方在月曆上特別用紅色麥克筆標註出該慶祝的特別日子。
但那掛在牆上的月曆更多時候是用黃色與黑色麥克筆做上記號，那分別是他們兩人拳賽賽程。

他來到玄關，手環在胸前看著正彎腰脫鞋的青年，對方這幾年身子抽高不少，但神情仍如當年被十多人圍毆還無所畏懼的倔強模樣未曾改變。

雖然不知道今天又是被誰或什麼事給惹著，卻也不該拿門出氣。

「孫翔。」他喊著對方。

聽見屋裡那人的聲音，孫翔下意識地說了句「我回來了。」
話一出口才想到自己現在正生著韓文清的氣，於是直起身子，輕哼一聲，不肯直視他的視線。
盯著對方環在胸前的手臂凸起的肌肉，暗歎自己不知何時才能有同樣的身量，卻不甘示弱地挺起相較之下有些單薄的身板。
想起今天在俱樂部聽見的消息，孫翔握緊了拳頭。他知道韓文清肯定不會搭理自己接下來的要求，但就這麼憋著完全不是他的作風。
「喂，韓文清，」他遲疑了一會兒，終於開口「我們比一場。」

「我說過很多次，陪練、隨時可以，比一場、不行。」皺起了眉，拒絕的語氣絲毫不願妥協。

所謂的比一場可不是在拳擊室中練練手那麼簡單。

確實對方最初會接觸拳擊是因為自己，但帶有危險性的搏擊在賽制上對於體格、體重、甚至是年齡分級制度十分嚴格，所以他們並未在正式的比賽中遇到對方。

在韓文清看來這並沒有什麼，擂台上兩地稱雄卻一生從未正式交手的遺憾故事多了去，孫翔卻一直耿耿於懷。

「怎麼又提這事。」終究虛長對方幾歲，面對忿忿神情韓文清倒也不至於生氣，只是轉身逕自回屋裡並詢問。

……早知道他要生氣，孫翔跟在韓文清後面進了門，趁他看不見偷偷扮了個鬼臉。
不過話既然說出口了，就不是他一句「不行」能輕易打發的了。

孫翔會成為職業拳手，最初就是因為韓文清。
在對方眼裡看來，可能只是隨手撿了個愛打架的小混混，於孫翔而言，卻是難得地找到了此生的熱愛——無論從事業或感情來說都是如此。

於是「在韓文清退役前和他打一場」成為孫翔職業生涯的一道執念。

分級制度的用意早在剛入行就被韓文清提醒過了。若放在以往，孫翔提起的時候也都是指「總有一天」，從未爭著要當下就分出勝負。

可誰讓他今天在俱樂部聽到了那個消息呢？

「那你跟葉修量級也不同，你們不就打過了？」忿忿地扁了扁嘴，「你不要總拿我當小孩子！」

手上替對方從冰箱倒牛奶的動作停了下來，眉頭蹙起讓本就看似嚴肅的神情更顯不悅。

不是針對孫翔，而是在青年面前嚼舌根的人。

很多人拿葉修跟孫翔比較，有些評論甚至接近惡意。
但就韓文清來說，他們是如此不同。

一個是曾經的對手，一個則是……。

他嘆了口氣轉身，後腰靠著分隔廚房與餐桌的吧檯。
「當年的聯盟與現在不同。」手掌朝上勾了勾，意示對方過來一些。
還說不是小孩子，表情明明十足的大男孩。

雖然心裡還惦記著比試的事，韓文清接下來要講的內容確實也引起了自己好奇心。
「你最好不要以為講個故事我就會忘了這件事。」孫翔依舊自以為兇惡地盯著韓文清，手上卻拉過椅子坐下，擺出一副等著他說明的樣子。

「你有這麼好忽悠我就省心了。」將馬克杯遞到對方臉側，冰涼的陶瓷面貼上那頰。

「聯盟當時還不成氣候，人數少也沒什麼觀眾。」畢竟在多數觀點中，拳擊往往牽涉暴力、賭局，
聯盟的成立是為了翻轉這刻板印象，但現實是殘酷的，票賣的不好根本不會有俱樂部支持。

「我跟葉修在各自的層級打的不錯，小有名氣。」主要是風格上兩人都十分鮮明，自己重於拳、對方則是拳路變化難測。

「為吸引觀眾才有了那唯一一次比賽。雖是以不同級數混戰為宣傳，雙方私底下還是有增重與刻意減重，讓差異縮減，畢竟這說白都是戲。」

蹭著冰冰涼涼的馬克杯，語氣也變得慵懶起來。

「一場戲？那是什麼意思？你和葉修可都不是會作假的人。」

聽對方如此信任自己，韓文清微微勾起總是平直的薄唇。「意思是，我們都不在最佳狀態。」

韓文清不知道孫翔是否知道那場比賽的最終勝負。他只能坦誠，自己打的並不好。

遇上難得對手，若可以當然想全力以赴。
但這些都隨著時間終止的鈴響結束在十年之前，哪怕遺憾也終為過往。

「總之，如果想在賽場對上，你可得再重不只一點。」韓文清語氣一轉回歸現實面。

不過他知道這事的難度，孫翔體質本就不易發胖，這肌肉練出來也是狼背蜂腰的精實模樣，穿上衣服甚至顯痩。

韓文清把故事結束於此，孫翔也難得敏銳地察覺對方不願、或者說認為沒必要再提。

饒是如此，聽見對方的回答仍不免氣悶。
自己在增肌上耗費多大的心力彼此心知肚明，然而天生不易發胖的體質使他停在目前的量級有一兩年之久，難有再增重的空間。

「憑什麼不是你減重啊？」孫翔趴在桌上悶悶地說。
這話孫翔也只是說說而已，明知難以實現，卻還是不免感到遺憾。

聽這不切實際的抱怨，韓文清也只是加深笑意哪怕在他人看來還是難以覺察。

傾身將空下的杯子拿起，大掌順勢揉揉對方髮頂。
減重確實是個方法，只是對於他這樣的老將並不合適。

至於真正的理由，韓文清並不打算說出口。即使真有機會站上擂台兩端，自己也沒辦法真正將每一拳實打實揍在對方身上。

就像當年，看到年紀尚輕的青年被圍毆便下意識出手，而完全沒有考慮到這可能會對自己職業生涯造成麻煩。

或許桀傲不遜的光采即使濛灰也難以掩蓋的緣故。

不過這些事情想再多，都比不上先把眼前喪氣的大型犬哄開心重要。

「累了？不累的話進練習室我陪你練會，等等一起去吃晚餐。」別指望他韓文清能說暖心話哄人，彼此的交往，還是透過拳擊說話更合適。

聽見意料中的回答，滿意地順著對方的手掌的蹭了蹭。
「不累。你先替我想想晚點要吃啥。」

今天在俱樂部裡聽見他人的耳語，一時捺不住好奇就衝回家找韓文清了，根本還不到平時的訓練量。
「走走走，我覺得你上次陪我練的那招進步了不少，你等等幫我看一下？」

「可以，等你綁帶上手再說。」見對方這會便來精神，不由得有些好笑，但還是嚴肅著臉提醒該做好的預防措施不能忘。

果不其然聽見幾聲抱怨，但至少這事終算是被輕輕帶過了。

韓文清看著青年鑽進訓練室，一邊將洗好的杯子倒扣在流理檯邊，然後擦乾雙手。

他想著下次對上孫翔他們俱樂部的賽程時間，並決定要往死裡揍去，至少有些人該明白，舌根不能亂嚼。

從房內傳來催促的聲音，韓文清應下，將這些事先擱於腦後。
他走向對方，一如在擂台上迎戰對手。但並非短暫交手，而是賭上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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