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勒斯特鎮。
火光劈啪作響竄入天際,清澈的冬夜白霧靄靄,染上一層霧濛濛的亮光。
人們圍著圈喝熱酒,鞋上扣著硬金屬片閃爍充足光芒,清脆碰撞咖搭著踩著木頭地吱嘎嘎的,女孩們裙襬晃盪著細碎光片,窸窸窣窣就像水流沖刷過樹梢垂落的水面,濺起晶瑩水珠與不絕歌聲。
純白長袍拖在地上,帶起聲聲細碎鈴響,水洗似的樂聲遺落在腳步後方,整支行進隊伍莊嚴而肅穆,燃起的火焰與煙霧,跳動火光下半掩的面容,啟口唱著歌曲,嗓音純粹而淨澈。
淺褐色髮絲的少女站在瑩光溫和的召喚陣旁,她蒼白著臉邁步走出人群時甚至還有些搖搖晃晃,原先被淹沒在熙攘人流之中柔軟的影子,如今一個人孤伶伶地映在石壇上頭。
輪到她了,召喚自己的召喚獸。
末歌抿著蒼白的嘴唇看著冬日夜色,手腳發麻冰冷,人群在她背後,好似所有聲音虛幻地漂浮在上空,就像向上流動的星光,像在深海底昂首看見的日光浮游流離。
她如同浸泡在冰河裡太久,以至於腦袋開始有些混沌,就連眨眼的反應也遲鈍了下來。
這樣被人群注視著很難受,想像自己的失敗很難受,她覺得頭暈目眩,耳膜中血液夾雜心跳聲澎湃巨響,隨著每邁近一步,她體內的冰河又崩裂了一點。
父母此刻正站在哪裡看著呢?
有些笨拙地依照指示完成動作,召喚陣被喚醒的那刻,她被原先鑲嵌在地的咒文的轉動嚇了一跳。
刺目萬分的光線如初晨天光乍現,剎那無數漣漪四起,霧氣翻騰如浪,而後風止,琉璃色澤悠悠晃晃優旋於空,魚尾宛如夕陽下閃爍的麥田般翻湧。
那隻自召喚陣中心翻躍而出的瑰麗鬥魚,此刻正以居高臨下之姿定定地望著她,而少女有些瑟縮地回望。
她仰著頭盯著牠,而牠魚尾優雅地擺動,柔軟魚鰭大片展開。
幾乎沒有魔力,弱小而無用。
這是那隻艷麗鬥魚對面前少女的第一印象。
少女似乎是被眼前的畫面怔了住,直到那隻鬥魚朝她俯身過來,她過了一會才想到什麼般才遲疑地舉起手臂,向那明亮艷麗的召喚獸伸出手。
儘管怕得不得了,她仍抬首與之凝視。而鬥魚悠晃了會才優游向前輕啄上她冰涼的掌心。
微涼溫度沁入皮膚,就像朝雨天的屋外伸出雙手,捧起了滿掌雨珠。
她失神雨水便流出指縫,流淌至手腕後逐漸暖和,她凝視那簇如水悠柔的艷麗火焰,氣氛平靜帶點稀薄,一如面前鬥魚的性格,有點疏離卻沉靜。
她想,無論是誰見到這麼優雅漂亮的生物都會打從心裡的感到喜愛與好奇,在末歌意識到前,她便喃喃起唇喚出腦海的浮現的名字。
嗡──一瞬間耳鳴起來,空氣高頻率震動,地上咒文炸出強光,她忍不住瞇起眼,直到光芒逐漸黯淡,石壇中央重拾靜謐夜色和只剩她獨自一人的身影。
觸碰時協商般的訊息交換,都只是一瞬間的事而已,末歌仰著頭還未明白發生什麼事,方才還在眼前的鬥魚就消失了。
她下意識地張望,忽地若有似無的空氣流動,絲微揚起髮稍伴隨那抹稀薄的氣息,腳邊地面在她慌張之中瞬地泛起了數圈水波漣漪,她身後的影子裡多了一道悠然魚影游動。
以及在意識的波動裡掀起清朗澄淨的雨聲。
那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
和許多年前不一樣了。
末歌聽見父親這樣說道,目光轉回石壇上,此刻咒文亮起螢光,那名召喚成功的孩子眼裡有著光亮的喜悅,盯著他召喚出來的白虎,手覆上那銀光閃閃的柔軟毛皮,臉頰因興奮而紅通通的。
孩子的家長滿意地微笑,不愧是我們家的孩子。
就像是某種變相的較勁,明明更像是機率的東西,卻成為了彼此心照不宣暗自炫耀的手段,小鎮內甚至還私下流傳起能召喚出特種召喚獸的儀式。
一期一會的召喚儀式,即使在同個地點施咒也很難再見到同一個召喚獸,何況在僅有一次的成年儀式,若能遇見心意相通的召喚獸會是多麼備受祝福的事。
末歌朝另一處望去,另一個石壇處的孩子與召喚獸的協商失敗了,亮金金的金絲雀鳴啼一聲,撲翅化作漫天金粉毫不留戀地消失在夜空中。
沒關係,不一定要在儀式上召喚,找到你喜歡的召喚獸比較重要。他們這樣和那孩子說著,等等就好好享受成年儀式後的歌舞慶典吧,找時間再做一次召喚儀式就好。
明明是慎重無比的過程,卻逐漸被小鎮人們視作一個小小、可有可無的插曲。
就像為了延續傳統而保有舊有外殼般舉行儀式,孩子們未經多想地依照指示行動,卻不明白以往人們究竟是為何歌唱、為何跳舞,為何在儀式中遇見互相認可的召喚獸會是如此重要之事。
──不知道彼此為何相遇。
她看著消散在黑夜裡的金光,好像忽然有點理解父親說的事了。
一面忘記一面前行。
一面哭著笑著,一面記得。
就像許多年後,人們又該如何確定一本書究竟是故事還是歷史?該如何知道哪些曾確實存在?該從何理解一件事的起末?
流年度日,鮮明畫面也會剝落而變得荒蕪,該怎麼理解自己所觸碰的究竟是虛有其表的形式還是靈魂?百思不得其解的疑問,在熱鬧歡騰的慶典中逐漸清晰了起來。
人們好似逐漸不需要去了解事情發生的意義,僅是空有形式地唸咒,著裝,訂立契約,抱持偏差的期待。
她忽然沒來由的感到難堪。
不,或許她是知道這份情緒來自何處。
自己又是抱持什麼期待在召喚儀式中與肆相遇的呢?
末歌跟著父母離開會場,燃起的燈盞盞高掛被風搖曳成暈晃晃的光影,會場的歡笑與歌聲仍在繼續,她感受著意識裡的波動,還不太適應與召喚獸的意識共處而感到有些窘迫。
成年儀式後你就是獨當一面的大人了,父親促不妨這麼說,惹的她抬起頭。
父母在她不遠處停下腳步,駐足在好似通往星空的小山坡上,偌大的夜色廣闊無邊的延展,在這夜空穹頂之下她忽然覺得自己被壓縮成一顆星子,被逼近的夜幕擁抱。
「我們不會寸步不離地待在你身邊,你得學會扛起更多責任。」山間的懸燈讓夜色下的所有輪廓變得柔和,「像是好好練習這一輩子可能都無法習慣的習題。」
他們凝視著她,溫和而淡淡地笑著。
「終有一天我們會老去,會離開,末歌。」
「妳和妳的召喚獸得一起成長,相互陪伴。」
是時候該學著脫離我們的保護,妳該試著依靠自己所建立起來的一切,坦然而無畏地站在土地上。
珍惜每段緣份,每份相遇。
成為彼此的道標,不要迷失方向。
親愛的孩子,你一定要成為很好的人。
她被擁入懷裡時忽然很想哭,既恐懼又徬徨。
但被交付的這份信任與期待是如此溫暖踏實,儘管她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麼程度,但仍舊抿起嘴點點頭,仰著頭把眼裡的水氣忍回去。
站在覆滿柔軟草皮的山坡上下望,燈火如流螢蜿蜒成亙古長河。
鞋跟踏在夜晚降溫的石砌街道上,家家戶戶門前都掛上了不滅燈,從遠遠山頭望去,點點星火,光聚集之處是條河流,承載著過去、現在以及未來。
城鎮中心的廣場架起了祭臺,烈火熊熊燃燒,成年儀式的另一端是屬於小鎮每個人的活動,人們將想遺忘的東西帶來,細細回想、或許帶著淚或怒意,最後將之逐一扔進以魔力燃起火堆裡。
飛舞的火星與煙幕裊裊化入空與光中,這樣地與回憶妥協和道別。
末歌凝視著,似是思考著什麼又或者僅是發著愣,直到肆不知何時逕自從意識空間脫離,那抹豔紅魚尾輕掃過她的手背,她才怔怔地抬起頭。
一如初見那般灼熱刺目的存在,牠飄悠於空,周遭的空氣仍舊是熟悉的稀薄平靜,而她仰首望著那樣的存在,卻仍舊是輕易伸手可及。
不過是一晃眼的事,對於肆的事情末歌仍有許多不瞭解之處,所以相比那些歷經長久歲月的夥伴關係,她總是擔憂著。
擔心自己做得不夠,擔憂自己不是個好夥伴,害怕身旁的人會因自己的溫吞緩慢而離開,卻在心底也明白自己其實沒有任何挽留的資格。
但她向來只能緩慢地做決定,思考該如何回答每個帶著惡意或善意前來身邊的人,反覆確認自己是否正確。
因為是不夠聰明的人,所以才需要不停確認自己是否盡了全力,是不是抱持僥倖了。
在慶典歌樂遠遠響起的安靜中,鬥魚魚尾旋了個漂亮的圈宛如一輪滿月,靜悠悠地望著身旁夥伴,少女目光垂落在繁星似的小鎮夜景,凝成安靜的側臉。
召喚儀式之中,少女幾十年的歲月短短一瞬晃眼而過,沒什麼大起大落,沒什麼夢想,沒什麼遠大目標。
對人群不求不拒,溫淡膽怯,太過脆弱。
若要形容,那便是即使將自己摔碎片,也傷不了任何人。
街坊上的流言誹語想必讓她精神壓力很大吧,牠想著,以為蜷縮到人們觸碰不到的地方就能避免傷害,殊不知就算被溫柔的擁抱也會感到疼痛,這樣千瘡百孔、破破爛爛,又不堪一擊。
總以為她要哭出來的時候抿起嘴抬頭,憋住眼裡的淚水,畏縮又戰戰兢兢地仰起頭凝視前方。
弱小又比想像中來的高自尊,在這一年的相處中更逐漸明顯。
無論是掙扎或墜落都很安靜,自顧自地陷入泥沼,又近乎懲罰地讓自己孤立無援,似乎覺得自己連求救都沒有資格那般,相信所有咎由自取。
肆終究是隻鬥魚。見了同類型的存在便感到刺目而難以忍受,骨子裡終有著自傲與殘暴的天性,非要狠鬥撕咬撲撞誓死不干休,好似注定那樣高傲華貴的展鰭宣揚,卻終要孑然一身。
他們血液裡有太多不穩定與破壞的慾望。
過於軟弱的一捏便碎,過於尖銳的磕碰著便要見血。
隔著距離遙望而感到孤獨,近了些便是本能的警戒堤防,越了界又因備感侵犯而憤怒。遠看著被吸引,觸碰了卻被刺傷。
遊走在天枰的極端邊緣,搖搖擺擺終難以尋得一穩定長久的關係。
牠想,末歌或許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矛盾的個體。
對每次與人的接觸都感到膽戰心驚,卻逼自己定在原地聆聽、給予並擁抱,就像一團軟呼呼的棉花卻不曾被壓碎。
所以當末歌喃喃說著終有一天會不會連這些也消失的時候,肆輕盈地翻了個圈,魚鰭波動如浪,引著她的目光向上仰望,眼簾裡倒映著肆那般灼目的存在。
無論是逐漸只剩形式的召喚儀式也好,淪為慶祝節日的成年儀式也好,末歌也好,牠自己也好。
故事的真實也只有故事自己知道,而那或許也不需他人證明。
末歌凝望那隻豔麗如火的鬥魚,想得多了,想得遠了,腳底的燈火與之相輝映半更加耀眼炫目,她呼出了口氣,偏了偏頭淺淺微笑,「說的也是。」
「我們下去看看吧?肆。」
眼裡此刻只倒映著那道於空優游的艷紅色的影子,在黑暗裡她伸手撫向略為冰涼的艷紅色,向自己的夥伴這麼說道。
想說的東西太多,匯流的思緒糾纏的有些雜亂不堪,斷斷續續地敲字也三個月了,從和莉茲的交流結束後就一直很想好好寫寫這個人類小鎮的故事。
關於淪為空殼的一些事物,關於傳承、記得與遺忘。
小鎮裡的成年還有忘年儀式(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它比較好XD)是自己覺得很有趣的部份……!這樣一方面迎接著新階段,一方面卻遺忘著某部分的自己,這樣想著想著就覺得嗯真的很有趣呢

(注入滿滿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