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十分混亂的夜晚。
除了當家、副當家還有元老幹部外,其餘人等通通被集聚到大堂,有任務的也被強制暫停召回,沒任務的就算已經睡著,也得著好正裝到場。
許博遠那時半刻還在跟蹤任務目標呢,誰知道就來了密信,這人可是他追了半個月的消息才抓到的啊!
……但是沒辦法,對於黑手黨來說,家族的命令比任務更重要。
許博遠回到大堂的時候,大堂已經人滿為患,幾乎擠不進去了,還是自己助手的系舟把他帶到春易老身邊。
春易老是餘下這些人中帶頭的,無論是發佈任務亦或是進行調查,幾乎是他一個人說了算,差不多就是小頭目了。
而自己跟其餘三人——筆言飛,入夜寒,曙光則是作為春易老的輔佐,說話雖然有一定的重量、卻不能一弦定音。
「怎麼了?召集的這麼突然,上頭知道嗎?」
「聽說就是上頭指派給大春的。」
春易老原先也在後台坐著,眉頭緊鎖,直到時鐘的指針「喀」地一聲指到了十二,他才起身向前。
既然是上頭吩咐的事情,絕對不會太輕鬆。
春易老一開口就是臥底二字。
全場的人幾乎都倒吸了一口氣,甚至還有人已經大呼小叫的叫囂要把人揪出來。對藍溪閣發誓死忠,有這反應不奇怪。
春易老沒有放鬆過,只是眼神從大堂的左邊掃到右邊,然後捕捉到一個反應特別不一樣的人,並且讓入夜寒他們去把那人扛上台。
這不抬上來還好,人安安靜靜的就像條死魚,一知道自己要被抬上來了,活像個剛被撈上來的魚蹦來蹦去,踹的入夜寒腰都瘀血了。
人到了台前,台下幾百個人都在怒罵著,還有鞋子往台上丟,要不是筆言飛喊了句「別丟呀丟到咱們大春咋辦!」台上估計會有鞋子堆。
春易老還在主持著要拿那臥底怎麼辦,正進行投票呢,誰知道那臥底認命的樣子全是裝出來的,一找到空隙就擺脫了入夜寒,拿起春易老佩在腰上的槍,上膛對著他的太陽穴就開了槍。
春易老的槍可不一般,這子彈是扎實的穿過了人腦,一槍斃命。
下面的人慌了,台上的人也慌了。
唯一鎮定的、還是春易老。
「通通給我安靜!」他喊著,嗓音宏亮,搭上大堂的回音簡直就是大聲公廣播。
大堂裡是安靜了,外頭卻傳來警鳴聲以及腳步聲。
這腳步聲粗估也有二十人,甚至更多。
黑白兩道一向是不干涉對方財路,甚至有合作跡象。
但這次出了人命,可不一樣了。
沒有春易老的指令,台下的人一個也不敢動,放任警察一個個舉著槍上台,看著台上已經沒了氣的臥底,帶頭的警察問:「槍是誰的?老實說出來,我們就不會為難你。」
春易老才剛要踏步向前,許博遠就往前站了一步,按著春易老的肩膀就把人往後推,回頭看著其他弟兄給給眼色。
「槍是我的。」
警察彷彿是看出了什麼小動作,挑眉,卻也沒有再針對,只是要許博遠把手伸出來,並且拿著銀白色的手銬銬上。
—
這才導致了自己坐在審問室裡。不得不說,手銬是冰冷的,連椅子都是冰的,這地方連個暖氣都沒有啊?
許博遠這名字他是聽過的。
帶著眼鏡的斯文男子看似僅為一介尋常警探,鮮為人知的是他雖然身為警察,卻在黑手黨中也穩穩地占足了一席之地,黑白如光影密不可分,兩個身分同時存在才能造就林敬言這個人。
此案涉及黑手黨幾乎所有人都避之唯恐不及,然而林敬言翻閱交到手中的文案看見重犯之名時並不急於提審,而是從容的查看警局所提供的相關資料。
指尖輕觸許博遠的照片,想像這樣一個在黑手黨裡可說是陰柔的男子,豪不猶豫開槍將人擊斃的畫面,直到有人提醒他該前往審訊室。
總是說一個人的雙眼能看出一顆心,此刻林敬言從眼前人的雙眸中讀出的是靜如止水的淡漠。
說起來也是半個同行,林敬言讓其他人離場後替兩人倒了杯熱茶,並非是藉由溫情試圖軟化人態度設套,只是他自己也覺得冷罷了。
「所以,犯案動機是什麼?」
「犯案動機?」抬頭看了人一眼,看上去斯文,就是個徹底的白道樣,那嘴角微微勾著,看就知道是官僚笑容。
也不急著否認,對方把他當作犯人那才是正中紅心——藍溪閣不能沒有一個管事的主,雖說自己管是能力也不錯,但還是沒有春易老那般的果斷,與其上位管事,不如當個盾,把鍋都扛在肩上。
「沒什麼,對黑手黨來說、臥底就是該被處決掉。」原先低著的頭終於抬了起來,笑道:「警察大人不會不懂吧?」
比起自己,藍溪閣往後的路更加重要。
比起照片,林敬言更是看清楚了許博遠這人,雖氣質陰柔,精實的身材卻不顯柔弱,更重要的是那雙銳利的雙眸──很好的眼神。
「不懂,那就有勞你教教我囉?處置臥底可以和其家族談判、交易,方法百百種為何你偏要選擇最不明智的方式?」
圈握著熱茶暖手笑意不減,這個年輕小輩恐怕是徹底看輕自己了,不,應該說看輕『警察』這個身份。
林敬言怎麼說也是曾立足呼嘯首領之位的男人,恐怕這警局裡再沒人能比他更了解黑手黨排除紛爭的方式了,雖暗地裡存有不少黑手,名面上則盡可能避免把事惹大,要抵抗官場的圍剿就算一家族不滅,戰力肯定也大大銳減,這時就會被其他家族視為即將入口的肥羊了。
讓他在意的是對方的態度,明目張膽的針鋒相對並不會為自己帶來任何好處,這舉動分明是刻意要在人身上投下火星,燃起誰的脾氣。
為什麼?到底想遮掩什麼?
這個人太危險了。
第一眼僅僅覺得他就是個白道,妥妥的伸張正義的警察,卻是沒有想到對方城府這麼深,連黑手黨私下處理事情的方式都知道。
蹙著眉頭,幸好剛才還沒有把自己全盤托出。
深呼吸一口氣調整心態,原先帶有一絲戲謔的眼神已經全然轉為認真並且真誠。「那臥底是對家的,凡事都是硬幹、沒有什麼談不談。」
仔細觀察眼前人的反應,他聳聳肩膀,像是在讓自己繼續說。
拿起他幫自己斟的水,嚥了口,哎、難得這審問室還有點溫度。
「……這次剛好任務失敗了,心情有點差,回過神來——砰。」手比出了手槍的姿勢,朝著人開了槍。「就出手了。」
聽上去就像胡亂扯出來的,但是也只剩下這個理由可以用了。
在旁人眼裡,黑手黨等同於一言不合就開槍,意見不同就群毆,有事沒事在街上大鬧一波的危險分子,就是個不能掌控自己情緒的怪物。
因此若是拿這樣的理由跟平凡人說,或許他們都會一副理解的樣子,但是眼前這人可不一樣了。
在心裡做好了準備,對方肯定會再審問一次。
對他來說、或許這件案子就是打發時間的小遊戲吧。
對自己來說,這案子可是關係到了自己效忠的組織。
就算拚上性命也要保藍溪閣周全。
出乎對方意料的是,林敬言像是靜止般思考了一下,頷首像是接受了這個說法,收拾桌面竟準備直接結束面談。
「暫且當作如此吧,等一些額外蒐集的資料到手後,我會再找你聊聊。」
接受其說法卻未能從言語中透露是否採信,林敬言想以退為進,畢竟現在手上握有的籌碼實在太少。
「合作愉快,許博遠。」
伸出手,像是兩個即將合夥的生意人一樣。
「啊?」手還舉在半空中沒放下,給人的反應驚呆了。
正常人不是應該要再問一次嗎?這個人、真的是警察嗎?從來沒有碰過這麼好說話馬上就放棄審問的警察,讓許博遠整個人都朦逼了。
「合、合作愉快……?」有些行動困難的握上了他的手,那人還用了點力,然後就走出審問室了。
……怎麼有種莫名心塞的感覺。
沒過多久,又出現了兩名警察說是讓自己去拘束間。
拘束間這種地方,他也沒少去過,又冰又冷,還只有一木板給自己當床,那根本就已經像是在坐牢了。
但是沒法,為了藍溪閣,為了這案子,只能屈身了。
興許是外界總是習慣在自己不熟悉的事物,刻印上既定的形象後便不再去了解。
幾名憧憬著正義並懷抱滿腔熱血的小萌新,無論真相是否查明,見聞被他們視為惡的黑手黨淪為階下囚,只想著如何落井下石。
在他們幾次忘記給許博遠送餐後,林敬言就接手了這份工作。
「你吃豬肉嗎?我這裡有兩份排骨。」
將晚飯送入拘留室後,毫不避諱的搬張凳子在裡頭用膳,沒等人回答就從自己的便當裡夾了一片肉放到對方碗中。
沒飯吃已經有四天了吧——身為黑手黨,早已習慣了什麼叫挨餓受凍,但是那種赤裸裸的笑話以及嫌惡是怎樣都接受不了,就算他們送飯來,在那戲謔的眼神之下許博遠也不願動口吃飯。
以往的飯菜都被攪弄得一蹋糊塗,看了也沒胃口,甚至不知道放多久都冷了,他們見自己不吃、也就都不送飯來了。
今兒不一樣,熱騰騰的,那熱氣還在撲撲撲的往上冒。
看著在自己面前坐下泰然自若開始用膳的警察,不懂對方的用意,好端端的休息室不去,來拘束間跟囚犯吃飯?腦子有問題吧。
還沒來得及拿筷子也來還不及提問,就見人夾了塊肉到自己碗裡。
「……謝謝。」雖然有一種被強迫接受的感覺,但還是好好地捧起碗來享用多日以來的第一餐。「今天怎麼是你?」
就像和熟識的朋友談天一樣自在,林敬言慢條斯理的咀嚼口中的食物嚥下才開口回覆。
「因為我只負責你這個案子,特別閒。」
泰然自若的夾掉蒜末蔥花,這些配料的烹調方式他是挺挑的。
「順帶一題,即使你不願意以後也都是我。」
「是你的話倒好。」熱騰騰的飯引起食欲,又往嘴裡塞了好一大口,看著人把蒜末跟蔥花都剝一旁了,微微笑了一下,警察挑食呢。
順勢的把人碗裡的蔥花夾到自己碗裡,抬眼看人,不疾不徐地咀嚼,彷彿接下來真的沒有要緊事。
跟自己印象中的警察不太一樣。
囫圇地把嘴裡的東西嚥下才舉手跟人發問:「你們警察不是一天都好幾個案子嗎,還能這樣只負責一個案子的啊?」
見人將蔥花接去眼睛頓時亮了起來,順帶把蒜末也給大方倒入,眼神充滿感謝。
「是有好幾個案子啊,其他樁我都結案了,就剩你。」
言外之意是林敬言並不打算採用許博遠的說法為此案作結。
為獲取一些不得見光的信息,他運用一些背地裡的管道進行了交涉,黑手黨的身分讓他更能當好警察一職,而做為一名警察的身分同時也能支持他做一個稱職的黑手黨。
拘束間外簡便的辦公桌上擺放著一疊厚重的資料,上頭不乏經過無數次翻閱所留下的細碎摺痕,以及深深淺淺墨水筆分析劃記的痕跡。
然而這些卻還遠遠不夠。
「你怎麼就不告訴我實話呢,省的我費這麼大的心力,你也能少受點苦。」
看著人把蒜末撥進自己碗也沒有拒絕,蒜啊蔥啊這些可是好東西。
低頭扒飯邊聽著人講事情,直到他提出問題,這才正式抬起頭來。擦擦嘴、給人一個簡單的笑容:「我說的已經是全部了,警察大人。」對自己來說,的確是全部。
「為什麼你們警察就是不相信我呢?」
其實自己也不想刁難對方,從審問室到現在,對自己的態度不變的僅有眼前這個警察了,雖不知是敵是友,但人對自己確實挺好的。
只是藍溪閣不能群龍無首啊。
這就像警局不能夠沒有局長一樣,唔……局長還能夠做更替,但黑手黨呢?黑手黨尤其忠心,認定一個人是老大除非那老大掛了,死了,那才有可能換個人效忠。
不過大部分還是隨著老大去死就是了。
不知道為什麼,事到如今才想起自己被領走時春易老的表情。
帶著歉意,卻又帶著堅毅,像是告訴自己堅持下去。
「我才認識你幾天,你就要我相信你……」
這話說的看似合理,但用在這時候好像又哪裡不對。
「也罷,之後我就在這外面查此案,有什麼問題會隨時問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把剩沒幾口飯全撈進口中結束這一餐,覆上餐盒蓋子後擦嘴。
「有什麼需要隨時和我一聲,
雖然不一定能幫你做到,但至少晚餐菜色是我可以決定的。」
踏出拘留間重新鎖上門,林敬言笑道。
「那我想吃牛肉麵。」小聲的滴咕了句,也不奢望人有聽到。
整碗飯變得只剩下蔥跟蒜的味道了,三下五除二就把飯吃完,本來還想再跟對方要一碗的,可是畢竟人已經不在房內,直接提出要求還是有些怪異,便只是把飯盒送出去。
送飯盒出去的時候偷偷瞄到一眼對方桌上一疊一疊的資料,那資料量、不可能僅僅只是從警局調出來的。
雖然好奇,但自己怕是沒機會看到那疊資料了。
先前睡了大半會,現在就算吃飽了無聊想睡都睡不著,便在小小的拘束間裡頭繞著轉,一邊走路一邊伸懶腰,聽著骨頭喀啦喀啦的聲響,嗯,爽快!
繞著繞著頭都暈了便坐回木板上,用手給木板敲出節奏。
聽見外頭人翻弄文書檔案的聲音,挑眉,想著自己這樣或許會擾亂對方心思吧,便停下動作往後躺。
……雖然有個人陪伴了,但還是無聊啊。
緊緊相隔一排鐵欄,林敬言如身旁無人一般不動聲色的翻看手上的文案,嘴角卻不由自主的揚起弧度,你說這麼安份一個人有什麼好特別忌憚的呢?
真要如他所言,此刻被抓進拘留所應該也稱得上任務失敗,還特意營造了許多機會都不見人有絲毫反抗之舉,要說他先前因一時情緒失控誤殺臥底的可信度可是越來越低。
不過他大概完全沒有發覺吧。
「看不出來你還是藍溪閣五大高手,我真是失敬……」
「嗯?梁易春……聽過,但沒打過幾次照面,顯然你們不常惹事。」
時不時將必定不是警局能輕易獲得的關鍵字讀出,看著人總是以為自己獲得了什麼新線索而毫無防備的嚇僵了一瞬,隨即故作鎮定的模樣讓林敬言十分感興趣,於是他又多問了一句。
「牛肉麵加辣嗎?」
與案件毫無瓜葛。
聽見了「藍溪閣」三個字,簡直是彈跳著從床上起身,誰還管什麼休息什麼床,馬上湊到柵欄旁邊,手緊緊地抓著柵欄試圖想要看到外頭那人正要處理的文件。
然而,不知是故意而為之還是無意的,他的背影阻擋了自己的視線。
聽到了自己家族的名字還能不急麼!柵欄都給自己晃出聲音了,房外那人卻是絲毫沒有移動過身子,甚至還繼續唸出情報。
……既然把梁易春給唸出來了,那代表這人已經察覺到了什麼。
查覺到了卻沒有回報到上頭去,為什麼?
如果他已經將調查到的資訊回報的話,春易老或許也會被抓進來一起審問、拘束,然而,並沒有聽到什麼春易老被抓進來的風聲。
這個人究竟在想什麼?
停止了搖晃柵欄的動作,手摸上下巴,思考他這麼做的可能性。
一、他是友方;二、他覺得自己很好逗;三、他不想依賴上頭獨自處理這個案件;四、他對我有意……呸,說什麼呢又不是任務。
還想到一半,就聽見人拋了個問句給自己,下意識的回應不要辣繼續思考,甚至把自己的想法呢喃出聲。
「……等等,我說的那麼小聲你都聽得清楚?」
對於人的反應不禁失笑回望。
「是的,對不起我全都聽見了。」
再細小的聲音都會在寂靜中放大數倍,他竟然開始思考對方未說完的猜測。
有意見?有意圖?有意思?
意見是沒有,意圖肯定有,意思……嗯?
「好,不加辣,我馬上回來。」
把桌上收拾的乾淨,防止有任何會被窺探到內容的機會,無論是許博遠或是其他警察。
「慢走。」
聞言捂著嘴,希望自己沒有走漏什麼風聲。
不是吧,還真的有求必應?早知道自己就說海鮮了。
搖搖頭拋去腦袋裡奇怪的想法,試著探頭看看人桌上是不是有任何關於自己案子的文件,對於視力、他還是很有信心的。
…但是視力再好,也看不到已經收好的資料。
嘆口氣,聳下肩膀就回到木椅上坐著。
試圖去猜想對方腦袋裡的想法,於是第一個就聯想到他剛剛提出來的關鍵字,藍溪閣、五大高手、梁易春,這很明顯是在引起自己注意。
然而在自己注意力集中想收集些情報的時候卻又什麼都不念了,可惡,警察都是這麼狡猾的嗎?
……啊啊,覺得腦袋要爆炸了,還是睡一下吧。
隱身於暗巷之中,一名以黑色將自身包覆的嚴實的男人姿態略顯恭敬,正與林敬言悄聲交談,後者一襲警服倒是一派輕鬆。
「都辦妥了嗎?」
「是,您交代的事我全都準備上了,就在這裡。」
蔣游毫不遲疑地奉上沉甸甸的牛皮紙袋,戰戰兢兢的追加詢問:「您要不先過目看還缺漏什麼沒有?」
「不必了,我相信你,謝謝。」
剩下要著墨推敲的部分,我來就行。
懷揣著紙袋便率先步出陰暗壟罩之地,踏著店家的燈光到平時慣去的麵館喊道:
「兩碗牛肉麵,一碗不加蔥,一碗不加辣。」
「這間的湯頭我很喜歡的,肉嫩有嚼勁,試試看?」
提了兩份回來,貼心的替人將湯麵從袋子倒入碗中才遞送進去。
「唯一的困擾就是老闆對我太好了,總是送我一把蔥……」
然而許博遠似乎不吃辣,挑出來也沒法給他,於是這些佐料從全從碗裡轉移到蓋子上。
「……我都懷疑自己住的不是拘束間,是酒店了。」
捧起人帶回來熱呼呼的麵,雖然麵有些糊了,湯頭卻是真如對方所說,滑順卻又不油膩,先喝了好幾口湯才開始吃麵。
看著人又把蔥挑出來,也不管上頭是不是有沾到辣油就往自己蓋裡夾,「蔥可是好東西啊警官,營養豐富又促進血液循環,維生素C高還可以讓你大腦保持靈活,這東西正是你們這些忙碌的警官需要啊,我想老闆也是為了你好吧。」
先試著吃了點,沒想到還是有些辣,吐了吐舌頭把蔥全部撈進自己碗裡和一和,緩解那麻辣的味道。
「你居然嫌處境太好?」
挾起的牛肉塊就在半空晃,對方的話使林敬言停下手中的動作,語氣帶點不敢置信。
「行啊,從明天開始三餐都是白饅頭配冷茶,再找兩隻老鼠扔進來陪你作伴。」
嚇人的話在笑容的陪襯下也不知是真是假。
看著人不知所措的神情,笑著抹去人嘴角沾上的湯汁,這人怎麼這麼沒有城府呢。
比起冷食來,若是有熱食何樂而不為?再說了,填飽肚子才有力氣打仗,看著人的笑容,總覺得他是真的會這樣子做便駁回了對方的提議:「不不不,當我沒說,沒說!老鼠什麼的就免了……咦、」
剛剛他是幫自己把湯汁給擦了嗎?
愣了愣,眼前的人若無其事地繼續享用餐點,若是只有自己做出反應豈不是太沒面子,便只是拿手背擦了擦嘴角,「別把我當孩子啊,這點事我還是可以自己來的。」
「哪敢啊,你可是五大高手呢。」
雖貌似毫不在意的繼續用餐,然而回過神林敬言也對於自己稍嫌冒昧的舉動感到不解。
我怎麼會做出這樣的動作呢?很自然地就伸出手了,難道真像人說的我對他太好了……?
林敬言給自己的解釋是,因為他知道許博遠是無辜的,對於非罪之人沒有惡言相向的理由。
思量的太過專注,才發現碗中的牛肉麵已見底。
看著人已經空了的碗底,就也囫圇地把麵吞入腹。
「謝謝你。」把空碗交給正在收拾的對方,那人收下碗的同時又提出了要求:「我下次想吃警官你想吃的東西。」
看著人明顯的楞了楞神,便覺得自己講了很奇怪的話,有些不好意思的抓抓後腦勺,「那啥、就是,我覺得警官你對我也挺好的不是嗎,所以……呃,總不好意思都讓你幫我帶我喜歡吃的東西吧?不然你也太辛苦了,又是查我案子又是特地幫我帶飯……」
根據前幾天送的飯來看,飯菜都是警局備好的,對方帶來的排骨飯甚至是這碗牛肉麵肯定都是人出去給自己買的。
怎麼會有對犯人這麼好的警察呢?作為黑手黨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愈講愈糊塗,抓抓頭髮乾脆讓人忘了自己剛剛講的話。
「你真奇怪。」
不掩飾的失笑出聲,怎麼有人把自己給弄糊塗了。
照理說,查案子對許博遠而言應該不能算是好事,說不定還是找他麻煩,由此來感謝不太合理,除非是……為他沉冤昭雪?
不過這究竟能不能當做判斷的依據,還得再想想。
「行,那就輪流吧。」
把兩人完食的餐具一同收拾好,回到欄外的簡易辦公桌開始著手詳細剛到手的資料。
將近長達一個月的時間,他與許博遠之間多半工作時鮮少交談,除了吃飯時的閒話家常。
原先林敬言因為公務繁忙不太在意三餐,但他開始將用餐時間當作一種放鬆,大概是和許博遠相處很舒服的緣故。
沒什麼道理,但就是會有個人總能和你將話題延續不斷,即使偶爾不說話也不顯得尷尬。
林敬言發覺兩人關係的微妙變化時,他也意識到自己不知從何時起期待著一起用餐談天。
林敬言盡量不聊天時談論公事,除了十分重視工作不能打擾休閒以外,他也不希望因此讓許博遠好不容易放下的戒心重建。
因此,公事就得公辦。
「出來吧,到審問室。」
一名警察對許博遠冷言,這之前的幾天他都沒瞧見林敬言,連送飯也是其他人負責。
身邊熟悉的人突然不見了是什麼感覺?
就像是天天去定點採蜜的蜂,而那朵花突然被摘掉了一樣。
許博遠也不知道為什麼心裡這麼的焦躁不安,做為黑手黨,身旁從來沒有人會在他身邊待這麼久。
他想、可能只是他習慣了在拘束間聽著人翻弄紙本以及鋼筆書寫的聲音;也可能是他習慣了在用餐時有個人能聽著自己淘淘不絕的閒話。
撓了撓頭髮,許博遠覺得因為想起了對方就撓頭髮的這個習慣真的必須改掉,否則總有一天頭髮會被自己抓沒了。
聽見了外頭的腳步聲,步履沉重沒有規律性,不是他。
若是他的話,行走時不會刻意去輕巧處理,但是會放鬆腳步,鞋跟有節奏性踢著地板的聲音還挺悅耳。
略為失望的聳肩,抬眼看向門口陌生的警察——出來吧,到審問室。
這段還沒來的及弄清楚的關係,要畫下句點了嗎?
拍拍褲子上的灰跟著陌生警察往審問室走。
途中還被人扯了手銬要拎著走的樣子,蹙眉把人的手甩開,「我不會逃,別動我。」
卻沒想到人還是緊緊拉著手銬不放開,甚至還反過來威嚇他。
許博遠忘記的是眼前的警官已經不是那個特別照顧自己的他了。
「打擾了。」
年輕警官敲了敲審問室的門,得到裏頭的應答後就把許博遠推進去並且關上了門,沒有要近來的意思。
他抬眼看著桌旁的人,那背影是多麼熟悉啊。
喜悅盈滿心中,明明是要被審問啊,這麼開心行麼許博遠?
咳嗯,努力壓下勾起的嘴角,在桌旁踱步,繞了幾圈確定自己心平氣和後、才坐在唯一空著的椅子上。
「好久不見。」
「這也才五……六天吧?請坐吧。」
偏頭遲疑了一下,見著許博遠的喜悅像是被哪個頑皮的孩子拉起了嘴角的弧度。
打算直接切入話題核心,卻被那腕上的紅痕攫住了視線,估計是剛才警察帶路時的拉扯所導致。林敬言在人入座後握住許博遠的手查看,白皙的膚色像上了一層淡淡的脂粉,沒有破皮。
「疼嗎?」
還想回嘴跟人寒暄幾下,就被人察覺到了手上的紅痕。
哎,失策!忘記藏起來了,明明是不想讓對方替自己擔心的。
那人疼惜地一次又一次用指腹撫過泛著淡淡紅暈的地方,明明沒有傷到裡頭,卻是熱的可以,還帶了些癢。
「沒事兒,不疼。」掌心覆上人的手,微微一笑。
「……都把我請到這來了,總不是邀我來喝下午茶的吧?」
「是的,不過你別擔心。」
一聲輕咳正視工作,然而握住人的手不僅未有放開的意思,另手拎著鑰匙俐落解下鐵銬。
「已經找到真正的兇手,你可以走了。」
一派輕鬆的拿起布擦拭手銬,林敬言起身準備替人開門。
「……啊?」
聽聞人的話語,腦袋一時轉不過來,回過神來也是因為那輕盈的腳步聲,手上的金屬製品已經被人拎走,重獲自由。
此般還真的以為自己會進牢,都做好連續吃三年五年白饅頭的心理準備,如今被人一說突然就出獄了。
已經找到真正的兇手了?為什麼?他明明寧死也不說真正的犯人啊。
看著人已經走到門口了,連忙抓住了對方手腕。
「真正的兇手不就是我嗎?為什麼放我走?」
早猜到對方會詢問,一手拿起一本硬皮封面的筆記翻閱,那是他蒐集來所有資料的重點騰抄。
「半年前藍溪閣和中草堂私下談判決裂後,雙方進行交手,雖有傷者卻無亡者,加上後續處理的乾淨警方也就不管不問。」
輕輕將書頁闔上重新收至腰側,笑容收斂許多,語氣不嚴厲卻嚴肅地望向許博遠。
「如此危急的情況下,你都能克制住談判失敗的情緒不衝動殺人,這次沒道理不能。」
「加上當時你所使用的槍枝型號與此案死者頭部的子彈不符,顯然這把槍不是你慣用的。」
要是重要到失敗了足以惱羞憤怒的任務,沒理由攜帶平時用不慣的武器。
於是離開警局的這六天,林敬言進行了喬裝成刺客前去拜訪藍溪閣,並與梁易春大打出手迫使他開槍。
看似一無所獲而鎩羽而歸的傭兵,當取出遺留在肩上的子彈時,儘管疼的冒汗,林敬言露出了勝利的微笑。
Bingo.
「我比對過,子彈和梁易春不離身的槍枝完全吻合。」負傷的手在替人解開手銬後,便插在口袋中幾乎沒有移動,他隱隱能感覺到止痛藥的效果正漸漸消退。
聽著對方理性的分析,自己竟無話可說。
那一本筆記許博遠是有印象的。有時候待在拘束間太無聊就會從門縫看看對方在做什麼,而這本筆記、就是那人在拘束間外寫的。
那時候還在疑惑到底他在寫什麼東西,這麼勤勞,如今自己翻閱了才知道,這本筆記還不是全部,只是一些事件的重點整理而已。
例如半年前的事件,原以為都被上頭壓下去了,沒想到對方還能夠將事件引爆的緣由、過程以及解決方法都查個水落石出。
他說的沒錯,無論在多危急的狀況他不會隨意開槍的,配在腰間的槍幾乎沒有上過膛,就是因為他不想殺人,一個人的性命有多重、許博遠就多不想開槍。
只是沒有想到他可以連這一點都判斷出來。
「大春……」腦袋迴路還在糾結的同時,也聽見了人對春易老的分析發言,不行,這種重要的時刻不能讓春易老被抓進來,那樣的局面會對藍溪閣不利的。
想至此、咬牙就拉著對方的手,為了春易老,為了家族,他努力讓自己笑的猖狂試圖給予眼前的警察壓力:「所以?你想把我放出去、然後把春易老抓進來?」
他卻不知道他笑得有多難看。
「……」
視線從抓著自己的手再到對方毫無喜悅成分的扭曲笑顏。
林敬言終於將手從口袋伸出撫上人的臉龐,彷彿在滑開柔順絲質綢緞的平整一般。
「……無庸置疑。」
「……」聽見了人確信的答案,深呼吸一口氣。
他的手摸上了自己的臉,對於那輕柔的動作,許博遠應該要感到開心才是,如今感受到的卻只有酸楚。
絕望的種子早在自己進了警局就撒下,只是它現在才發芽罷了。
下意識地把手也覆上,緊緊貼的那人的手,閉上了眼像是乞求一般。
抬頭還想跟人說些什麼,卻看到了對方異於平常的表情。
「你……」空氣混著稀薄的鐵銹味,察覺到什麼瞠大了眼睛,仔細的把人看了一遍,就看見了方才自己扯著的那隻手肩上有微薄的赤色。
「你、你受傷了?」況且滲血恐怕因為自己方才施力扯動的緣故。
他喜歡看這張臉剛踏進警局的冷漠、在拘留所好笑的看著被挑出來的蔥蒜撿回碗中、或是經常被某個無良警察無聊時說出的幾個詞句嚇的緊張卻又努力裝的若無其事的樣子。
就是不該出現此刻的絕望,彷彿把燈全給熄滅了自己卻無力點上。
而替他熄燈的人,就是我。
「受傷?」
在人的疑問下才意識到肩上的暗紅,大概是傷口裂開了吧。
已經疼到沒知覺了,是因為被哪個更痛的地方轉移了注意嗎?
「我去了一趟藍溪閣,設下陷阱才有機會得到更多線索。」
看不見臉上的蒼白,林敬言笑著比出槍的手勢朝許博遠開槍,就像第一次審問時他對自己做的那樣。
對於人學著自己開槍的動作感到哭笑不得。
「你去了藍溪閣……」握緊了對方貼在自己臉上的手,順著手臂的線條,避開泛血的地方一路往人肩膀上撫去。
這種心情好奇怪,明明知道對方去藍溪閣是對峙的,是去刺探情報的,是作為對手的,卻覺得他只有受傷真是太好了、至少沒送了性命——這樣的想法是不是對藍溪閣不忠?
搖搖頭,試圖讓自己清醒,再次抬首對上人的目光,心態頓時軟化下來了。「……你就這樣子捨身,就是為了要把春易老抓進來?」
「是為了保你出去。」
顧及隨時有人會進來,也不想讓人繼續擔心下去便收手重新放入口袋,雖是在肢體上保持距離,言語和神情的柔和卻將對人的呵護給傳達出去。
如同在身分上的對立,但這份感情卻早已悄然失去控制。
如果你能為了藍溪閣捨身,我又何嘗不能為你。
「我知道你的顧忌,所以……」
重新將手銬套回人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腕。
「相信我嗎?」
從答案以及他的眼裡看出了柔情,直接感受到對方為自己著想的心意。
心臟好痛,痛得喘不過氣。
但卻有一絲絲的甜蜜往心臟流去。
「……我才認識你一個月,你就要我相信你?」勾了勾嘴角,拿出對方在剛認識的時候說的話回敬,卻是舉起雙手,把自己的全部都託付給對方。「嗯,我相信你。」
相信你可以保全我,還有我最珍視的藍溪閣。
眨眼微愣隨後笑了出來,顫動扯著傷口卻不覺得疼,但這麼出去怕是要讓人誤會黑手黨襲警了。
披上大衣遮掩傷口率先離開審問室,向上呈報自己的判斷還有需補足的地方,便讓人帶許博遠重返拘留間了。
又是連續幾天的銷聲匿跡,再次回到拘留間時,林敬言手中拎著一袋燒餅油條和熱豆漿,打開鐵門卻沒有走入。
「出來拿你的早餐吧。」
把一份夾著蔥蛋的燒餅遞給對方,林敬言自己則是夾荷包蛋。
「吃完就可以離開,記得別再進來了。」
一邊替人解開手銬,嘴上還不忘嘮叨著關心。
「除非你是來幫我想晚餐的。」
噢,還有垃圾話。
這幾日都睡得不是很好,一點點動靜都可以弄醒許博遠,更何況是早餐的香味還有那人的腳步聲。
他的腳步聲卻像一首安眠曲,並沒有驚醒許博遠。
但聽見腳步聲的他緩緩地從床上坐起,試圖讓自己清醒一些。
神情呆滯地半瞇眼循著香味走到門口,直到聽見了手銬被解開的聲音才真的醒神。
「……啊,早安。」
接過了對方遞來的早餐,靠在牆上不客氣地就咬了一大口。
「那啥,我就問一下,案子最後怎麼樣?春易老會被抓進來嗎?」
揚眉,看著他一臉倦意還不忘擔心著別人就忍不住想逗弄一番,故做鎮定的回覆。
「如果你想的話,我會替你達成。」
「哎?不、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被嚇得早餐都差點從自己手裡滑落,趕緊拿好。
「……等等,你會幫我達成?所以是、大春不會被抓進來的意思?」是因為睡得不夠多嗎,總覺得智商不夠去理解對方說的話。
「……我不告訴你,你回去看他在不在藍溪閣就知道了。」
雖然對方的反應確實可愛,但這麼關心別人竟讓自己難得泛起幼稚的醋味,逕自結束這個話題。
注意到牆上的鐘,開始收拾未食用完畢的早餐,並非林敬言不懷念先前一同悠閒享用餐點的時刻,只是等等還得為這件事收尾呢。
「待會兒有人要來接替你的位置,所以要麻煩你先移駕到外面吃早餐了。」
林敬言找出那名臥底的老東家並再次引入其中一名成員進到藍溪閣,接著再以封口殺人的理由將罪名回扣其身。
這當中還得需要梁易春配合,因此他自然是知情的。
伸手擦去人沾上臉頰的燒餅碎屑,順手繞到頸後壓進懷裡。
「林敬言,我的名字。」
短暫的擁抱,很快的分離,林敬言連人帶著一起推出拘留間。
還想問的更深入、就被突然的擁抱嚇得有點懵逼,過了幾秒回過神來想伸手回抱的、然而對方並不給這個機會,逕直就把自己往外推。扁了扁嘴,又咬了一口對方帶給自己的早點。
林敬言是吧,等著,這個擁抱我會十倍奉還。
把人的名字記下了,便也沒有什麼顧慮,再來警局要人就是了。歸心似箭的小跑步要回藍溪閣跟大春做個確認。
前腳才剛踏入轉角,想到了什麼回過身來,果不其然、林敬言還站在原地目送自己,那挑起的眉頭像是在問自己怎麼了。
「林警官,我忘記告訴你了!」
看著林敬言的表情,可惡,真想留下,現在開槍來得及嗎?
然而自己手上並沒有槍。
「我晚餐還想吃牛肉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