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五取蘊苦。
〈生〉天策中心
滿身傷痕的她持著槍,看著破敗的洛陽城沐在如血殘陽之中,遍野的哀嚎聲還是讓看盡沙場殘酷的她不堪忍受,她垂眸,忽又抬起頭環顧四周——在這片哀嚎之聲中,有著微弱、但不間斷的嬰孩哭聲。
她倚著槍,拖著步伐往哭聲的源頭走去,最後在一棵斷裂的樹木旁停下腳步。
她看見一位衣服破損的女屍臥倒在樹側,而那哭聲便是自它懷裡傳來,她蹲下身,口裡喃了句阿彌陀佛,接著才伸手將它懷裡的嬰兒抱出來。
許久未感受到溫暖的嬰孩忍不住往她懷裡蹭了蹭,原本不停歇的哭聲也總算是漸漸消停。
她看著懷中虛弱的生命,雙眼也堪不住的泛出淚光,長槍獨守大唐魂,真正的大唐魂於她而言並非李唐王朝,而是真真切切在這片土地上生活著的百姓,可如今她該如何面對這漫野孤魂?
「對不起…總歸是我們的罪…讓你生在這紛亂時代…」她哽咽,忍不住緊了緊抱住孩子的手,接著撐起身子,緩緩走回駐紮營地。
〈老〉雙策師徒向
「師父。」正值青年的將士挺直著背脊,看著面前鬢髮蒼蒼的老人。
「肅兒、」老人喑啞卻厚實的聲音在營帳裡響起,他喚著青年的名字,卻始終沒有後續,彷彿是在琢磨著接續的字句。
而跪坐在老人跟前的青年也不急迫,只是默默地等著師父開口。
「此役不知何時了…待你歸來,或許老身早已不在這個世界了…因此為師最後要再教導你一件事。」
青年頷首,看著老人的眼神只有尊敬。
「不要讓鮮血掩蓋過了持槍的初衷…不要讓血性牽制了你的理智,東都兒郎持槍不為別的,只為護國、護家…」老人顫顫巍巍地起身,走至青年身前,皴皺的手指指向對方的心口:「護心。」
〈病〉琴策
「這是心病導致的瘋癲。」軍中大夫鬆開搭脈的手,對著周遭的天策將士說道。
「心病導致的?難道完全沒有辦法醫了麼?」其中一位看著坐在榻上的他,臉上有著濃厚的憂慮。
「首先得自根源處理,但心病本就無藥可醫,除非能知道是什麼引起的,否則…實屬困難。」
在場的將士面面相覷,他們當然知道自己的同袍心病起因為何,可能做解方之人早已——
「師姐,琴呢?」他像是突然回過神來,看著方才問大夫話的人,開口說道:「我答應他要替他顧好那把琴的…妳可知道我放哪兒了?」
「師弟…」她看著眼前的他,躊躇著不知如何開口。
「師姐,他要來了,若到時候見不著那把琴,他又要絮絮叨叨一頓了…」他看著她,露出有些無助的眼神。
「我、我…」身為他的親傳師姐,她實在不願隱瞞他,但也更不忍傷害他,於是她扯了扯嘴角,捧起他的臉說:「師姐覺得呀…你對他稍微撒撒嬌,他肯定不會生氣的啊。」
「是麼?」他開心笑了笑,但轉瞬卻又露出痛苦的臉:「可我把他的琴弄丟了…他肯定不會原諒我的…」
她原先還想繼續說下去,但一旁的人拉開了她,對著他喊道:「你還要騙自己到什麼時候?如今戰事告急,大夥兒沒有那麼多空餘的時間放在你身上!你什麼時候才願意去面對他已經死了的事實!」
聞言,他愣愣地重複著「死了」二字,著魔似的低喃著:「不會的、他很厲害的…他怎麼會死?他…」
他低聲說著,腦海中也慢慢浮現出一些畫面。
出征前,他把他的琴給了他,說是要他替他保管。他知道的,他的意思是要他好好活著。
來到了沙場,他每日每日、總是細心的拂去上頭的細沙,這是他給他的念想,他要好好保存。
過了幾年,他終於和他見上了一面,他依然是那個他心心念念的人,絲毫不曾改變。
然後、然後…狼牙軍突襲…然後…紅色…琴聲…血液…他懷裡的他…染著血的琴…冰冷的他。
冰冷的,斷氣的他。
「…他死了,是我害死他的…」過度殘忍的事實讓他難以平復,他捉著自己的頭髮,渾身顫抖著。
「師弟、師弟…」她心疼地想上前去安撫他,可他卻聽不進她的一句話,而一旁的將士們也束手無策,只得看著他崩潰。
而自始至終在一旁的軍醫只是嘆了口氣,道:「由心的瘋魔,不可醫啊…」
〈死〉蒼策
同樣在狼牙軍裡衝鋒陷陣,他倆早已置生死於度外,只是他從來沒有預料到,抱著摯愛之人的冰冷身軀會是如此痛苦之事。
他脫下手甲,輕輕撫上他染血的側臉,動作輕柔地如同怕碰傷了他。
「你啊,平日就比我貪睡了,如今怎麼又比我先睡著呢?」他低笑,輕柔地挑起他因血漬而沾黏在臉上的紅色翎羽,用著最溫柔的目光掃著他的面容,像是要在最後再把這張臉烙印在心裡似的。
「你可要在黃泉路上等等我…別走那麼地快…這樣我可是追不上的啊。」語畢,他落了個吻在對方唇邊,血的腥味在他嘴裡暈開,接著溫柔地讓他躺在浸滿血液的土地上,最後才舉起陌刀奔向在遠處伺機而動的狼牙軍。
他手起刀落,在濺起的血花中看見初出門派歷練的彼此。
『我和你說啊…我這長槍啊、可是要獨守大唐魂的啊…』酒過三巡,面色透紅的他軟著身子靠在他身上笑著說道。
『就你這冒冒失失的性子,肯定顧此失彼吧。』他笑,異常清醒的雙眼盯著對方:『那我這玄盾便只護你一人…如何?』
『…好啊,一言為定…』他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平穩的呼吸聲。
『所以啊,你可別太早死了啊,那樣我便沒有再拿起玄盾之意義了…』
〈愛別離〉藏策
「葉少爺,你現在可欠我一把火龍瀝泉啊!」他爽朗的對著在切磋中輸了他的藏劍少爺笑道。
「區區的火龍瀝泉不算什麼,你就是要紫龍極地啊,我也鑄得出來!」他挑眉,看來對於切磋輸了對方並不怎麼在意。
「真的麼?」他歪著頭看著他,頭上的翎羽晃呀晃的,讓他不禁產生了想上前揪住的念頭。
「真的啊,難不成你信不過我?」他應道。
「可我過幾日、」他的話還沒說完,對方就出聲打斷了他。
「放心吧,在你出征那日,我便會親自交於你手上,當作祝你出征順利的餞別禮的。」他故作瀟灑地說道:「不過那紫龍極地啊,我可要等你回來後再送上…」他邊說邊走向他,接著將對方緊緊地摟入懷中:「不然我可會怕的啊,怕你心滿意足地帶著這兩把槍跟別人走了。」
他說得含蓄,可他聽得明白。
「你只管鑄好那把槍,接著便是待我凱旋回來。」他微微仰頭,難得溫順地接受對方在他的額上的輕輕一吻。
〈怨僧會〉明策
在光明寺事件後,她沒有想過會再見到他。看著他在擋在自己和大群狼牙鐵騎之間,流暢俐落地揮舞著彎刀,她著實有些難以相信自己還會再看到這熟悉的人。
是啊,熟悉,越是熟悉,對方也越是憎恨自己。
畢竟當年光明寺事件,她便是在他面前擊殺了他眾多同門的兇手,可今日,他又為何會出現在這兒?
「將軍莫不是怕了?」身著明教衣袍的男人對著她開口,戲謔的語氣充斥在他的語句之中:「將軍便放寬心罷,今日我彎刀所向只有這些狼牙軍,尚不會揮向妳的。」
聽聞他這番話,她才回過神來,早已耳聞江湖各派皆已投入戰事,倒是沒有想過才東歸不久的明教也會介入戰局,她邊思考、邊擊殺了數位狼牙軍,直到男人的聲音再次打斷她的思緒。
「多年不見,將軍的手法仍然讓人懾服啊,只是明顯比起當年,動作雖更加流暢,卻更少了些血性啊。」男人戲謔地笑道,而她只是選擇無視,然後投入在這場戰役裡。
最後當她回過神來,四周早已躺滿了狼牙軍的屍骸,站立在之中的她和他渾身浴血,轉眼間彷彿回到了十五年前,她全身濺著其他明教門徒的鮮血那一幕。
他看著這樣的她,忍不住走上前,多年過去,年近而立的他伸出沾滿血漬的手捏著她的下巴,強迫她看著自己:「軍姐姐啊…您還可真適合渾身浴血的模樣。」
她沒有說話,只是平平淡淡地看著他。
看著這樣的她,他皺起眉,咬牙切齒地說道:「我就是恨妳這一點…恨妳什麼都不在意、什麼都不辯解…恨妳那種自以為是的偉大情操。」
他捏著她下巴的力道逐漸加大,她不適地擰起眉,但始終未吭一聲。
看著這樣的她,他挫敗的鬆開手,轉身離開前對著她說:「…我恨妳,就算我知道妳當初為什麼選擇那麼做,我也依然恨妳…所以我不允許妳死在狼牙軍的手上,因為等到戰事結束後,我要親手殺了妳,以祭我逝去的同門。」
聞言,她看著他離開的方向悄悄地笑了,她不悔讓他恨她,只要這個孩子還活在這個世上,她便不曾感到後悔。
〈求不得〉羊策
她冷然的面容彷彿華山終年不化的白雪。最大的差異便是,在她生命之中,曾有過那麼個如火焰般躍動的存在,融化過她冷若冰霜的心。
她忘不了,那位身披紅甲、英姿煥發的天策姑娘。
「我說啊,妳別總是板著一張臉!」她緊了緊身上的紅色大氅,對著一旁的她說道:「明明是那麼好的人呀,卻總板著臉讓其他人不敢接近妳!」
「倘若有緣得識,那即便我面如冰霜,終究會有一番深交。」她看向她,平時抿著的嘴唇不著痕跡地拉出了個弧度:「命中若無卻強求,豈不更使人痛苦?」
她愣了愣,接著開口:「反正我總說不過妳嘛…妳說的對、妳說的都對!像我們就是有緣嘛!有緣千里來相會嘛!」
她看著明顯在賭氣的她,臉上的笑容也忍不住展的更大,她吸了口氣,讓心緒稍稍平復後便開口:「是啊,我們相逢即是有緣。」
再來?
再來那位天策姑娘著一身戎裝來到她面前,對她說安祿山叛變,大批狼牙鐵騎向著洛陽前進,她必須離開華山。
而她沒有挽留她。
再來,戰事開始幾年後,她突然帶了個孩子來找她,她說,這孩子是那年東都被破時她撿到的,只能託付給她好好照顧。
她抱著孩子下馬,蹲在對方身前囑咐了幾句,便起身對著她說:「戰線已移至長安,我接下來便要動身前往那兒。所以想說趁著這個時候,把這孩子託付給妳,然後…再看看妳一眼…」
「無妨。」她垂眸說道,同時細細地看著她手上密密麻麻的傷疤。
沉默蔓延在兩人之間,直到與她同行的同袍出聲提醒,她才再度看向她,鄭重的說了句:「保重。」接著便轉身欲走。
而她這時卻鬼迷心竅似的上前抓住她的手,她看了眼抓著自己的她,彷彿在等她開口。
「…留下來,我可以護妳周全。」她開口,這是她這一生,第一次去求了自己註定不可得的事物。
最後她還是走了,徒留策馬離開的瀟灑背影給她。
而這也是她最後一次笑了,她想起多年前自己曾和她說的話。
「命中若無卻強求,豈不更使人痛苦?」
是啊,早已被冰雪麻木的心,果真泛起絲絲苦楚。
〈五取蘊〉佛策
「大師,何謂世間最苦之事?」他對著他問道。
「佛說人生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他低眉斂首對著他說道:「五取蘊苦。」
「哎呀、就說要最苦了!」他倒在大石頭上:「你啊,從入佛門前便如此了!都不好好回答我的問題!」
「貧僧敢問施主,何謂最苦?」他低笑。
「我啊…苦人所苦,倘若有人在我眼前很痛苦,那我便也覺得痛苦。」他說道:「這便是最令我痛苦之事。」
「…貧僧以為人生最苦,該以五取蘊為最。」他頓了頓,接著才開口:「眾生若執著於色、受、想、行、識此五蘊,那便無法超脫此世間之苦。」
「…這倒是有道理,那再問大師一事。」
「施主請問。」
「敢問大師,是否已看透五蘊,不再因其所苦?」
詩爺
7 years ago @Edit 7 years ago
「你說呢?貧僧終是願意為你入阿鼻地獄了啊。」他撫上墓碑上的刻文,說了聲阿彌陀佛,接著將一旁的酒灑在碑前土壤之上,最後便提著沾滿狼牙軍鮮血的棍杖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