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也是……沒有異常。」
持續盯住畫面的乾澀雙眼幾乎合不起來,忍耐痛楚艱難地眨眨眼,終於到了可以小歇的時刻。目標在入夜後絕不出門,也不容來夜拜訪,直至天亮,這是他待在這昏暗,堆滿雜物和垃圾的房間接近半個月後得出的結論。
把放在一旁已過了半天,早就冷掉結塊的外送炒麵塞進口中。冷掉的麵條變得更油膩,過度調味的配菜,混合結成果凍狀的醬汁,組成一道可怕的菜色。可他依然沉默地咀嚼,為的只是在任務完成之前維持生命。
被暗號和潦草字跡填滿的筆記記錄了多日來他的收獲,來回細看,實在是讓人洩氣的成果。
他的目標——泰利莎夫人,全沒什麼異常的活動,就連房子也不曾離開。委托人,也就是夫人的丈夫,給予的指示是監視,並找出夫人通姦的對象和證據,可是在此監視了這麼久,他連半點有用的證據也沒抓到。
在房子出入的除了服侍夫人多年的女傭人外,幾乎沒有他人。多天下來,唯一的可疑之處,只有從一星期前開始,每天下午三時,準時提著皮包到訪的醫生。
『好像因為夫人的情緒不穩定,所以那位醫師每天都要過來看診。』
『說起來,我也聽賣花的拉娜說,那醫師其實是夫人的丈夫派來監視她的,真可憐。』
從送外賣的和房東太太那裡得來的消息,他已經向委托人確認過,那個天天到訪的醫生的確是委托人派去給夫人注射精神藥物的,至於監視,則跟那醫生無緣。監視,始終是他的專長領域。
既然唯一出入房子的人並不是通姦對象,那他作為監視者,也只能說夫人是清白的了。
可是,他的直覺卻告訴他不妥,總覺得錯過了什麼。
轉頭看向大門,自門下方的間隙透進的光,現在卻多了道陰影。門外的人一言不發地敲門,仿如帶著節奏的敲門聲,一下一下,不輕不重地叩著門板。平穩卻不止的叩門聲,無源由地讓人覺得恐怖。
房東這時間已經睡覺了,他也沒點外賣,照理應該不會有人來這裡找他。而且還用這種讓人不舒服的叩門方式,他實在想不通。
「是誰?」
貼近薄薄的門板,他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額角冒出的冷汗已滑過臉龐,雙手按在門把上,此時敲門聲卻止住。緊張的情緒充斥了整個腦袋,然而下一刻,身體卻先行反應。
是子彈上膛的聲音。
剛才他手握住的門把正在冒煙,金屬的把手掉落在地,原來的位置已開了一個足以讓拳頭穿過的大洞。嘭一聲,破爛的門被踹開,這下衝擊讓在門後的他一失平衡,無力跌坐在地。外頭的燈光一下照亮了陰暗又髒亂的房間,也不留情地刺痛他的眼。
「……泰、泰利莎夫人!」
習慣光線後,立即映入眼簾的,是他熟悉不過的臉孔。如同他手上的資料,即使留有歲月痕跡,泰利莎夫人的臉容依然美麗,精緻的妝容和一絲不苟的純白華服,每個舉手投足都帶著舊時代貴族般的高貴氣質。踏著鮮紅色的高跟鞋,身材高大的夫人在女傭人的攙扶下向他步來,眼裡帶著毫不掩飾的鄙視,渾身散發的氣勢,讓人不禁屏息住氣。
他的監視目標,在他的監視現場出現了。
「嗨!我們又見面了。」
一個高瘦的男子自夫人身後步出,滿臉笑容地對他揮手。鴨舌帽下那張笑臉,配上那手中的掌心雷,要說有多不協調就有多不協調。
「荷塞,是他嗎?」帶著濃重口音的低沈女聲,夫人對男子問道。
「沒錯,就是他。那邊的螢幕上的不正是夫人的家嗎?都拍得很清楚呢。」
男子拉整一下衣袖,抬手指向那些還亮著的監視畫面。看到不同角度的監視畫面,意識到自己的起居生活一直被無死角地拍下,氣得滿臉通紅的夫人甩開女傭的手,大步衝向那些螢幕前,生氣地用俄語大聲咒罵著。
看見眼前景象,他的腦袋已經變得一片空白。想不通的問題不停冒出,無法得出答案的他只能呆看著暴怒的夫人和旁邊那悠然自得的男子。
「你還站得起來嗎?」臉帶溫和笑容的男子彎身向他發問。「哈哈,怎麼一臉呆樣?這可不行吧,你的工作還沒有結束,夫人好不容易有動靜,要向委托人回報了。」
「你是誰?我根本沒有見過你!」盯住湊近而來的臉,再三打量,仍對眼前的人完全陌生,沒有半點印象。這段日子以來他沒有從房間出去過,根本不可能與這人見面。
「咦?我們昨天不是有見過嗎?」
男子露出錯愕的表情,下一刻卻豁然開朗地笑起來。還搞不懂對方在想什麼,人已經從他身旁跨過去,開始收拾起那些已經吃完的外賣盒子。握住掌心雷的手,現在多拿了一個裝有外賣盒子的塑膠袋。挺直腰板,男子筆直地站在他的前方,對著空氣作敲門的動作。
「如何?有印象了嗎?」
「你是……你是送外賣的?」難以置信地看著對方,全沒留意到自己的嘴唇也在抖顫。「不可能,我認識那個送外賣的很久,那不可能是你!」
「答對了,是我啊!昨天,給你送外賣的是我。」男子隨手把膠袋丟到一旁,蹲下來,看著他的臉上還是那個親切的笑容。「在回報結果之前我也得親自來確認一下,我對那外賣小子沒什麼信心。」
「你收買了他嗎?可是怎可能……你跟他完全不像啊!」
「其實我也沒想到會這麼順利,哈哈,可能我還留著點運氣吧。剛好那小子留長髮,剛好你又是那種不看人眼睛說話的人,要是昨天你抬頭看我一眼我就完蛋了。」
摘下帽子,男子抓抓那頭有點凌亂的深褐色頭髮。
「順帶一提,你在那每天盯著的都是我。」
「那不可能……」
男子托著下巴,微歪著頭看過來,眼裡那抹鮮明的綠,頭一次比那笑容更吸引他的注意力。一瞬間,他把人跟那個出現在螢幕上的身影重疊起來。就在前天,下午三時正,唯一一次,提著皮包的醫生在進門前,以手遮擋住眼睛,仰頭直視當時耀眼的陽光。
「那時候,你是在看……」
「在看你啊。」
男子笑得更樂了。
正要追問,男子卻突然站起,看向在咒罵著空氣的夫人。
「荷塞!殺了他!他是那混帳東西派來的!殺死他!」因為怒氣而扭曲的臉容,已看不出是剛才的美麗女人。
「不不不,我又不是殺手,不幹喇。」被喚作荷塞的男子苦笑著搖頭,對夫人回應道:「我的工作是找出監視您的老鼠,那已經完成了。至於接下來夫人要如何處置這小老鼠,就不是我的工作範圍了。」
男子低頭對他笑了笑。
「不過夫人堅持的話,我也可以替您介紹喔。」
男子轉身面向夫人,向人微微鞠躬。
「不過在那之前請先讓我——」
槍聲一響,人已倒地。一片鮮紅後,夫人的尖叫聲也在另一發子彈射出後止住。
一切發生得太快,他根本搞不清發生了什麼事就已經結束。剛才還站在他們前方的夫人和她身邊的傭人已雙雙倒地,致命的明顯是那穿過眉心的一發子彈。自彈孔湧出的鮮血在地上蔓延,也染紅了夫人那身純白的禮服。
剛剛彎下身的男子回過頭,抿住嘴,對身後持槍的殺手擺出一副不高興的表情。
「至少讓我把台詞說完吧?這跟說好的不一樣啊。我的腦袋也差點被炸飛了。」
「你話太多。」自黑色的面罩下傳來一把奇怪的嗓音。
「啊啊……我還很期待夫人知道我的身份後那吃驚又生氣的表情,你把一切都糟蹋了。」
「Boss沒把你送給意大利那群王八蛋你就該感激流涕。」
「話不是這樣說嘛。夫人待我還不錯,我還打算跟她好好道別……」
面對男子碎碎念般的抱怨,不耐煩的殺手僅是給予一隻中指作回應。轉身離開前,殺手低頭瞄了瞄他,卻沒有多說什麼。
「真是個沒趣的人啊,你說是吧?」沒得到回應的男子這時也把注意力轉向他身上。「你一直都一臉呆樣呢,真的跟我是同業嗎?振作一點啊。」
盯住男人的笑容,停頓已久的腦袋也重新開始轉動。
「荷塞、意大利……我知道你,你就是傳聞中的那個!」在幾個月前,跟其他情報販子交換消息時他也聽聞過——一個被意大利黑手黨追捕中的奇怪傢伙。「不過為什麼會在這裡,而且你們剛才說的Boss……難道你也是……!」
眼前的謎團太多,拼圖在快要完成的下一刻卻又缺了關鍵的一片。他始終無法看清事實的全部真相,也沒法為眼前的一切找出完美的解釋。
「唉,就這種風聲傳得最快……難怪我會在碼頭被抓住了,我只想靜靜地回美國啊。」
男子伸手揪起他的手臂,試圖把雙腿無力的他拉起,拉扯幾下無果,男子也就果斷地放棄。搥搥肩,男子看向房間角落的兩具屍體,動作突然頓了頓。
「看你還一臉疑惑的,真可憐。讓我來幫你一下吧,當是弄髒房間的賠罪。」
如剛才初見時溫和親切的笑臉,男子又一次蹲下來,靠近到他的面前。
看住那雙彷佛在笑似的綠色雙瞳,對方的雙唇一開一合,開始說起一些他無法回想起來的話。比一般男音略高的聲線,平穩柔和的語調,男子抱著臂歪頭看住他,平靜地說出的話如同魅惑般,只消一瞬,足以讓人失神沉淪。
『倒霉的保羅啊,好好睡一覺,晚安』
修長的指尖涼涼的,卻讓人感到舒服不已。
眨眼醒來,男子的笑容讓人感到莫名的安心。抬頭看向窗外,今天的陽光仍然十分燦爛。
「早安,感覺還好嗎?」坐在床邊的褐髮男子溫柔地詢問。
「早安,荷塞……我……又撞到牆了?頭有點痛。」
「哈哈,睡相真差,要振作一點喔。」
男子拍拍他的頭,丟下這句話,打著呵欠離開他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