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天前。

「淺山 銀？」
「在！」

青年應聲放下高舉的手，一頭醒目銀髮在日照下熠熠生輝，使講台上的男人瞇細鏡片後方的狹長雙眼。

「新造型？髮色真搶眼。在我那個年代，只有強者才敢出鋒頭，做好常被點名的覺悟吧。」
「是……」
「下一個，伊藤 千——」

-

「出野那個老頭真難搞啊，什麼叫『在我那個年代』，有種滾回過去啊，老古板。」
「嗯……哈哈。」
「哈哈什麼啊你，這麼好欺負可不行，別把那種刁鑽話放心上，誰不知道你家發生什麼事了，這種時候應該要多多關心你嘛。真沒同情心。」

——同情？

「那個……千，我突然想起有東西忘在宿舍了，你先去學餐吧，不好意思啦。」
「啊？什麼東西那麼急，等等拿不行嗎？喂、銀——」
「是今晚練團要用的東西，總之很重要、抱歉啦！」

說完，青年拋下愣在原地摸不清頭緒的同儕，逕自逆向竄入下課後的人潮中。

-

銀染了頭髮，染成跟他名字相襯的顏色。
一方面是因應樂團造型需要，另方面則是每當看見倒影就無法原諒自己。
不論就業還是頂罪，雖然都是紫主動要求，他卻一次也不曾反抗。
真沒用啊。明明長得一模一樣，為何卻這麼軟弱呢？
所以他染了頭髮，希望至少站在鏡子前時看到的會是自己，而不是那個總被他拖累的兄長。

銀捏起被漂得過白的髮尾，擱在床沿的手機突然響起。

「喂？早苗，怎麼了嗎？」

早苗是青梅竹馬，也是交往多年的女友，多虧她家裡的幫忙才能順利繼續升學，甚至還有餘裕兼顧樂團的興趣。

「啊啊，對，下週就要上台了，好緊張。」
「嗯，我打算趕在表演前告訴他這件事，畢竟我能有今天全多虧了他以及妳跟妳的家人。」
「補償心……什麼？才不會——當然是真的喜歡妳啊，別胡思亂想。」
「我才擔心妳是因為同情我……好，抱歉，我不該這麼說。對，我是大笨蛋，妳最喜歡的大笨蛋。那妳也早點休息，晚安囉。」

笑著掛斷電話。早苗的聲音總能帶來力量，她原先並不是個會這樣每天主動通話的女孩，是自從察覺有需要後才開始的。
躺在床上，銀將上臂橫過眼簾，指腹下意識搓磨手腕內側，只要這麼做，早苗便會浮現眼前，莫名使他感到安心。

只要活下去，什麼傷口都會癒合，所以，給我好好活著啊！笨蛋！

他永遠記得她那時在醫院流淚的模樣，以及話語中和悲傷神情截然不同的堅篤，就是那一幕令他清醒。

是啊，就像只要等下去，便能等到紫出獄一起生活的那天——

那晚銀做了一個夢。
夢中他所有最珍視的人都到齊了，在台下揮舞雙手，對他微笑。
有早苗和她的家人，有許久不見的父母，當然也有他最重要的哥哥。
只是不知為何跟其他人相比，他的臉一片模糊。

-

從住處出發到紫所在的監獄需要耗費幾個鐘頭，途中需要轉乘幾班地鐵和巴士。
再一會就到了。銀隔著巴士的玻璃望向晴朗無雲的天空，天氣好的不可思議。

不論是受限交通還是課業，銀並不能如他所希望的那般頻繁探望紫。
可能因此才會做那個看不清臉的夢吧。他有些自責地想。

但當見到紫時，心裡那些看似永遠無法揮除的陰霾卻瞬間像外頭的藍天消散無蹤。
或者說，必須消散無蹤——他得讓紫知道犧牲沒有白費，因他清楚這是紫一直以來奉獻自我的唯一動機和希望。

「紫，我跟你說，我的團下週要登台表演，我寫了一首歌給你，非常好聽哦，我打算將來紅了當成主打歌。」

他說著輕輕哼了段旋律，紫閉眼傾聽。

「哈哈，別舒服到睡著了，這可不是搖籃曲耶。」
「我只是忠實呈現台下觀眾可能會有的反應哦。」
「到時還會配合鼓聲、Bass和吉他，根本睡不著好嗎！跟你打賭，觀眾一定掌聲連連、如癡如醉。」
「當然，銀，我一向認為你有唱歌天賦，畢竟你遺傳到媽媽的好歌喉，她也超會唱搖籃曲的。」
「哼，謝謝你的鼓勵噢。真要說的話，我們倆肯定都跟媽媽一樣會唱吧。我還記得小時候睡不著，你也會唱給我聽。」
「……那種事就別提了。」

「哈哈哈、覺得尷尬了吧！等你出來，我一定要把你拉上台一起合唱，趁現在快練練。」
「我考慮。旋律蠻好聽的，歌名叫什麼？」
「嘿嘿，不告訴你，免得你反悔。」
「該不會叫『我的笨蛋哥哥』之類的吧？」
「欸？你怎麼知道？不愧是笨蛋哥哥。」

兩人相視而笑。
紫也在銀的追問下說了一些監獄裡的事，聽來很規律、無害、平靜又「無關緊要」。

「聽起來好像過得還行？」
「你不知道有人特地犯罪就是為了進來吃免費的三餐嗎？」
「那你要趁機吃夠本，白胖胖的出來喔，不然我也會把你餵肥，讓你在家當宅男！」
「你先好好完成學業吧，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銀看著紫將手放在隔板上又不自然地收回，想起以前對方要他打消不切實際的念頭時，總會挾著他的脖子再搔揉一陣頭頂，而當時他總會嚷嚷抗議髮型亂了。
他的視線落於紫的手掌，隨後將頭輕輕貼靠在隱約留下掌印的位置，感覺紫愣了片刻，像是想說什麼卻又以笑帶過。

時間快到了。

「你該慶幸這東西擋著我。」
「哈哈，你怎麼知道我就是仗著這個。」
「可能因為笨哥哥有個笨弟弟吧。預祝演出順利，還有銀髮很適合你。」
「適合我就也適合你囉，到時一起去染。那再……啊，差點忘了不能說。」

銀摀口，紫笑了。

「沒關係，別這麼迷信。再見。」

-

「謝謝大家今日的參與，我很愉快，希望你們也是。」
「接下來這首歌，我要獻給我最愛的人。沒有他，就不會有現在的我。雖然他現在無法聽到，但總有一天會聽到的。」
「這首歌叫做〈最爱なる人〉。很好記吧？給最愛的人『最愛的人』……啊，抱歉，這笑話好像有點冷，那就讓歌曲暖和你們吧。」

鼓手見機敲響前奏，卻被揚手中斷。他微舉鼓棒，歪頭看向若有所思的主唱。
銀將麥克風卡上立架，喉頭因吞嚥而滾動。

「不好意思，我臨時改變了主意，因為我想起那個最愛的人說我唱歌很像催眠曲，所以為了證明給他看，我想清唱這首歌，看看有多少人能醒著聽完。」
「從頭到尾都沒睡著的觀眾到時請記得舉個手，借我統計一下人數哦——」

趁台下笑聲四起，他吸了口氣，張嘴，音符伴隨歌詞流瀉口中。
嗓音一改先前爆發高亢，轉為溫柔細膩，猶如對戀人的耳語。

深情而懇切。

你知道，就如我也知道，那關於我們不常說的，卻明確存於你我。
你知道，就如我也知道，那關於我們無須說的，我想為你唱成歌。

骨感指節順麥克風游移支架，像是流連愛人胴體的觸撫。
轉音勾旋後拔高。扣緊架身的十指泛白。

嘿，我愛你。我當然愛你。因為你是個笨傢伙。
嘿，你愛我。你當然愛我，因為你是個笨傢伙。
要多為自己想想啊，我的愛。
要學會自私一點啊，我的愛。

我會等你，一直等你。
等你出現，等你回來。
我會等你，一直等你——

-

「記得你之前說過，你的弟弟這週有個演唱會對嗎？」
「好像是今天？如果我打開廣播聽到相關消息嗎？」
「哦，還沒出道？不過沒關係，一定會走紅的，畢竟他跟哥哥一樣有副好嗓子。」
「我有說過嗎？我很喜歡聽你的聲音，各種時候的……」
「對了，我這邊也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不過在這之前，先換上這身衣服如何？我特地為你準備的禮物。」
「啊……，果然跟我想的一樣，真合適。我想像平常走在路上的你就是穿這種風格喔。」
「嗯，你應該已經多少猜到我要說什麼了吧？沒錯——」

「恭喜，你的假釋快通過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