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人生由無數的錯誤組成。

他的父母犯下錯誤而有了他。
他們並不是一對好父母。

父親是某個小社團裡的小混混，母親是中途輟學的不良少女。或者他們初時的確彼此相愛，但至少從他有記憶而來，他從沒有看見父母對彼此和顏悅色過。
他們只會彼此諷刺對方，當每次父親徹夜不歸，母親便會在早上把伸手可及的一切雜物往父親身上砸。
又或者是，大晚上的當母親打扮得漂亮好看準備出去酒吧上班，若是父親在家，他必定會出聲說一句“妓女”之類的不好聽的說話。

但即使是這樣他們仍然會躺在同一張床上，而他則睡在他們的上層，沒有得到過父母子間溫馨的床邊小故事，也沒有睡前的晚安吻，只能抱著一個舊枕頭跟一袋一袋的雜物衣服蜷伏在一起。在某些時候舊鐵床會搖晃得吱吱呀呀，伴隨著粗重呼吸把他晃得一整晚也沒能好好睡著。

年幼的他用盡了一切的辦法試圖得到父母的愛和注意，故意把母親的香水瓶打破、走路的時候故意把自己摔在堅硬的水泥地上把雙膝都摔得流血、去吃那些被放在冰箱裡已經一段時間的食物讓自己生病；也試過努力唸書然後在期末考的時候得了全級第一，品行優異甚至被校長當眾表揚過。

然而他所有做過的事，不管是好的還是不好的，他依然沒有得到父母的愛。
他的父母從來沒有在乎過他，只給他不會讓他餓死的食物和能睡覺的地方，然後把他當作沒有存在過。

從來沒有試過慶祝生日，也沒有吃過生日蛋糕，上下學不會有父母陪著他，即使只是小學那些同學還是處於天真的年紀，卻也已經懂得了他的這種狀態叫什麼。
他的那些同學會孤立他，不願意跟他說話和玩耍，會大聲歡笑著圍著他轉圈拍手把他叫作“沒有人要的孩子”。

他把那個帶頭這樣叫的小胖子揍得掉了兩隻門牙，結果被送到了訓導老師的房間，戴著金絲眼鏡的訓導老師很生氣，拿過他的學生手冊撥了幾通電話。他低下頭，視線落到角落那尾小壁虎身上，房間裡只有轟轟的風扇聲，最後訓導老師吹眉瞪眼的掛斷了電話。
「馮沚！你父母的電話怎麼老是打不通？」
「……我不知道。」
最後一直到放學時間訓導老師都沒有能找到他的父母，他寫滿優異的行為表上第一次被記了一個缺點，還被訓導老師趕走。
值得慶幸的是，後來那個小胖子似乎是被打得有陰影了，再沒有敢叫他“沒人要的孩子”，只有在看到他的時候快速繞開。

班主任的楊老師是個溫柔的人，似是發現了他的異常特別的留意他，午膳時間會跟他分享午餐，在學業上會為他作出指導，放學時讓他待在教職員室的角落，日落西山時再送他到他家樓下的那條街。
從父母身上感覺不到的愛和溫暖，全都在那個楊老師身上得到了一點點，或者不比尋常孩子所能得到的十分之一，但對那時候的他來說，簡直就像是個大太陽貼在他身後一般，把他一直冰冰涼涼的身體都照得熱汗直流。

他偷偷地儲蓄著這些細碎的溫暖，像隻儲糧的倉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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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變故都發生在他三年級的時候。

家裡開始有不認識的人常常過來，那些叔叔會跟父親一起坐在沙發上吞雲吐霧，他們會把一些白色小粉末包在用小紙條捲成的小筒裡再放到鼻孔裡吸，有時候也會有好幾個穿著暴露的小姊姊一起過來，小藥丸五彩繽紛的被混雜在一個小藥瓶裡，他們會把音響開得最大，然後一邊喝酒一邊像是踩在雲端一樣旋轉舞動。

他的父親有時候會來接他放學，把他帶回家後把他背包裡的課本全都倒出來，然後往裡面放進去好幾包用黑色膠袋包起來的物體，笑著摸他的頭頂讓他把背包背好，然後溫柔地問他︰
「爸爸帶你去公園玩好不好？」

頭一次被父親這樣對待讓他的小心臟砰砰地跳動，今天父親摸了他的頭，牽起了他的手，把他帶到附近的公園，溫柔地讓他放下背包然後讓他去玩，他坐在鞦韆上不經意的看到父親把背包交給了其他人，當他再拿到自己的背包裡面已經空下來了什麼也沒有。
他沒有過問為什麼，因為他的父親並不喜歡他問問題，最後父親還給他買了冰淇淋然後抱著他回家。手裡的那個冰淇淋在夏天融化得很快，他一邊不想太快吃完，一邊舔著滑落到他指縫的冰淇淋，那是他吃過最好吃的東西。

之後每隔一段時間，他的父親就會帶他去公園玩，有時候會是家附近的那個，有時候會比較遠，需要坐車才去得了的其他地方，麻將館、茶餐廳、小茶樓，若是在這種地方父親就會要他乖乖待著，不準說話也不準到處跑，有時候心情好會讓他給其他叔叔打招呼，然後給他吃些東西，有時候會是香甜的餅乾，有時候會是鬆軟的麵包。

母親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就沒有再回家了，父親帶他出去玩的次數越來越多，有時候甚至會在他需要上學的時候把他帶走，他缺席的次數過多楊老師還跑來做過家訪，後來被越發暴躁的父親趕走。

一直到三年級學期末，家門口不知道在哪天開始被潑上紅漆，甚至有兇惡的男人站在他家門口，拿著長長的鐵管用力地敲鐵閘，他不敢回家，趁著對方沒有看到他馬上掉頭跑走了，他待在家樓下對面的文具店前，一直耐心等待，期望那些兇神惡煞的人會從那黑暗的樓梯口離開，這樣他就可以回家了，父親一定在家裡，因為自從父親帶他去小公園玩那天開始，他就一直在家裡鼓搗那些白色粉末。

他蹲在不會阻到文具店門口的地方，抱著腿一直盯著那個黑漆漆的樓梯口，期間有人出入，卻沒有等到那些兇惡的人離開，反而是另一批更兇的人上去了，中間還有一個穿著黑衫褲臉上戴著墨鏡、脖子上戴著粗金鏈子的男人。
他希望這些應該是同夥的人等一下就會全部一起下來。

初夏的午後陽光明媚，身邊文具店裡的冷氣吹出來溫度正好，蹲坐著的雙腿開始發麻，他揉了揉眼睛，對面人來人往，一個小女孩被她的母親牽著經過。
突然那裡發出好大的“砰”一聲，路人們像是被驚嚇的鳥類，動作一愣隨後發出驚慌的哇叫，那個他剛剛注意到的小女孩放聲尖叫，她的母親側身把小女孩護在懷裡，同時用手遮蓋住她的眼睛。

他視線落到前面的馬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摔在那裡，腦袋像是西瓜從高處摔下一樣破開，手腳扭向了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暗紅的血液從那個破口不斷滲出，還有點黃黃白白的液體混合在血液裡，看起來很像香草口味的冰淇淋落到了草莓果醬裡。

一時間他腦袋空白一片，總覺得那對男女身上穿的衣服非常熟悉。

他捂著了嘴巴，心臟用力鼓動，反胃的感覺折磨著他，從胃袋逆湧的穢物沾滿了手心。

那是他的父母，在他的面前開出了大朵大朵的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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