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抬起手臂用雙掌把臉遮得嚴實,而後慢慢的深吸一口氣。
終於把那口長氣吐完,狄歐道爾放開蓋在眼前的手,禱告一般虔誠的小聲喃道:
「……Bénis-moi tout le meilleur, ma chérie.」
——2018 년 5 월 22 일·오전 11:47:03——
再次經歷超過12小時以上的航程,金魚草此刻已經可以斷言——他原來是會暈機的。
出發之前看進去的資料和行動計劃在他頭重腳輕的下了飛機後不久,就被連同胃液一起沖進了平壤機場的女廁馬桶裡。
「說真的,妳確定妳還好嗎,Sabrina?」
與之同行的布尼爾看著這腳步虛浮的女人難以掩飾自己的擔憂。
雖然他僅僅是作為支援人員前來,但原本指示的男性搭檔卻在見面時發現是個女人,還是個穿著平底鞋都比自己高上半個頭的女人時,摸不著頭腦的布尼爾就開始感到陣陣不安。
而對方——這個自稱莎柏琳娜的女人,還沒行動就被飛機折騰去半條命似的柔弱樣子更讓他心裡沒底。
「……沒事的甜心,我很好。」頂著雙胞胎妹妹身份的金魚草乾笑兩聲,從對方手裡接過礦泉水瓶,用以緩解食道燒灼的不適感。
東方有句俗話說:趕得早不如趕得巧。
他不太記得自己從哪記住了這句話,也或許排除巧合運氣等無法預計的因素,組織有意將任務安排在這個時機點:朝鮮邀約五國記者參觀核子試驗場封閉儀式。
神通廣大的決策組不知由哪搭上了線,從美國新聞總局派駐的記者名單中憑空生出兩個名字,讓他們得以如此光明正大的踏入朝鮮國境。
包含他們在內,由中、美、英、俄、韓五國官方媒體所組成的記者團隊約莫30人上下,各國分別搭乘各自直飛平壤的專機陸續抵達,在半日休整後將在明日前往位在朝鮮領土東北部的吉州郡豐溪里進行轉播和記錄報導。
金魚草對這個亞洲國家的和平與否毫無關心,但職業素養和精湛的演技讓他很好的詮釋了一個熱愛和平女記者的光輝形象。
在通往住宿飯店的大巴士上輕易就俘獲了同行記者們的好感,甚至和協行的朝鮮軍官都還能和氣的聊上兩句;相較之下布尼爾緊繃的面部線條倒是讓這個真心關注第三世界國家的男人看上去沒那麼平易近人。比起記者,他看上去更像是個人道衛士或者說像個軍人,只是拜他平凡的長相所賜算是沖淡了這樣格格不入的突兀感,沒引起任何人懷疑他來此的目的不單純。
接連的市區參觀和餐會都平順進行,進入安排他們下榻的房間時已經是晚上九點。
由布尼爾對房內進行了監控排查,意外並無所斬獲,在此期間金魚草則一派輕鬆的在大床上滾了兩圈。
閉著眼的模樣看似閉目養神,他卻是在腦內重新推敲起這次任務的細節。
距離豐溪里僅1.2英里外的化城第十六號強制收容所:儘管官方的美稱是收容所,但事實上那卻是一座不折不扣的集中營,專門用於關押政治犯並在其中進行勞改教化。
而情報部傳來確切消息,這次的任務目標——艾比蓋·坎貝爾日前正是被軟禁在這座十六號收容所。將在三天後、也就是26日凌晨轉移到平壤市區內的一處住宅樓,在等待下一次發落前暫且拘禁,那天也正是記者團結束採訪返國的日子。
說實話這樣過度巧合的現實讓金魚草腦內的那根神經突突直跳,他不認為上帝如此眷顧,而將一切巧妙編織成了這趟任務的每個節點,更遑論去深入分析這其中究竟是何種勢力隻手遮天般,安排好這些經不起深思的機緣。
「……」
沉默維持著同一個面向前方的姿勢許久,久得布尼爾都以為這女人在床上入定,金魚草驀地把臉扎進床鋪裡,佯裝自己是一具睡死了的屍體。
距離這具屍體死而復生,還有倒數八十四加一個小時。
儘管接下來的事實是:不到半小時,他就被布尼爾叫醒強行塞進浴室了。
——2018 년 5 월 25 일·오전23:28:04——
第二天和接下來的第三、四、五天都是在正式採訪中度過的——稱為採訪,事實上他們所要做的也僅僅是記錄下官方篩選過後想展示給他們看的東西罷了。
至於後續如何將這些報導傳遞於世界,就不是金魚草這個半吊子的假記者需要操心的。
如若更準確的說,金魚草看上去連自己的本職工作都不是很操心。
當布尼爾埋首於筆記本電腦前專心致志的確認情報,而轉頭卻發現金魚草正抱著酒店提供的本國零嘴吃得津津有味。
並以『你不會希望我因為肚子餓得咕咕叫這種蠢理由曝露行踪』為由為半夜攝取過高卡路里行為脫罪時,內心素質顯然不過硬的布尼爾頓時因這不靠譜的攻擊組成員,而萌生了想立刻辭職的念頭。
——2018 년 5 월 26 일·오전01:03:44——
「……吃個宵夜而已至於嗎。」
想起布尼爾那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表情把自己轟出房間,金魚草忍住不讓自己跌價的翻出過多眼白。
收到行動訊號後他一身輕裝潛行,巧妙避開了隨行監視官的法眼繞到酒店背後的急難逃生梯,從窗口拋出繩索,在大樓背光的陰影中垂降至地面。
從來到這裡第一刻起他就將酒店周邊的保鏢和人員配置默默記下,數十次的腦內推演解構和來自布尼爾的遠端定位系統支援,使他在正式行動中一路通暢的離開了酒店。
當了十幾年犯罪份子的金魚草,在公共停車場中順手牽羊開走了停在那的一輛私家車當作代步工具。他當然記得遮蔽了車牌,儘管那是源自於一些不大磊落的因素而養成的習慣,並衷心希望事後不會給車主招惹太大的麻煩。
但顯然這樣的誠懇於他而言無足輕重,隨著催動油門的聲響而被拋之腦後。
黑色小轎車沒亮頭燈,在街道照明系統尚未被悉數網羅的城市小巷中像鋼鐵的幽靈一樣呼嘯而過。
跟隨單邊隱形耳機裡布尼爾的引導,他來到了位在平壤市中心東部一隅的另一片高樓林立的社區。
金魚草把車停妥在距離目的地約一刻鐘路程的店家鐵門前,距離人質押送部隊預計抵達的時間尚早。
他清楚自己現在所要作的就是將準備工作滴水不漏的完成,然後潛伏、極度耐心的等待獵物出現。
那是一棟由外側看來極其普通的居民用住宅樓。
總計六層的高度如果在美國實在算不上起眼,可位處於此卻也能勉強被劃分在高樓的範疇內。
據悉這裡的房舍都分配給了軍官家屬居住,每一層樓四間住戶,沒有電梯;梯間在樓道正中,兩側分別有前後逃生梯和外牆鐵梯。地下還有不為人知的負二層,由主棟逃生梯內側的保安間內部鐵門聯通,這裡則用來暫時關押身份敏感或尚待發落的外國人,例如艾比蓋·坎貝爾。
——2018 년 5 월 26 일·오전01:50:36——
繞開出入口附近的暗哨,金魚草看準了哨崗交接的空隙順利從大樓外側的排風管神不知鬼不覺摸進這銅牆鐵壁的脆弱核心。
撬開那一道道毫無難度可言的銅鎖頭對金魚草而言簡直不能叫做挑戰,他甚至覺得這若不是個陷阱,就是自己太高估他們的維安層級,又或者……其實朝鮮官方根本是故意將人轉移到一個看管薄弱的地方,去製造這樣的漏洞?
這個突然冒出的荒謬猜測讓金魚草的行動一頓,他旋即閃身暫時躲進旁邊閒置的儲物櫃中,避過巡視警衛打在窗邊的手電筒燈光。
金魚草摒住氣息等待腳步聲遠去,這短短的幾秒內他似乎將原先自己產生出的疑問帶入進剛才靈光一現般的可能性裡,並且解釋通了所有令他感到違和的碰巧。
「……」
但那又關他何事呢?
動搖維持的時間不足0.1秒,他沒有興趣揣摩一個國家領導者的心思,更加懶得去擔憂這會不會是個等他自投羅網的陷阱。
誠然,這樣事不關己的漠然確實是影響他成為一個優秀僱傭兵的重要因素。
較多數人更加纖細的手指摸進乳溝,從裡頭勾出一條通體細長的小型催眠瓦斯雷管,壓下倒計時僅三秒的開關閥後悄悄順著保安室門板底下的縫隙滑進室內。
約莫一杯泡麵煮熟的時間,瓦斯氣就遍布不足5坪的整間保安室再帶著人的意識一起散得乾淨,裡頭的士兵在沒有注意到任何異常時就倒頭昏睡過去。
潛入不算他的強項,但如果將指令換成轟轟烈烈搗毀整棟建築,那麼他可以拍著胸脯變出幾百種花樣——狄歐道爾從來不算是個低調的男人,自然也怠於巧工心計,那是莎柏琳娜所擅長的。
失去她後的幾年內,他確實學會了如何蟄伏,如何收斂鋒芒。
可即便已經揣摩妹妹性格模式達到極致,男人在行事上仍然處處帶著黑幫的狠險和絕戾。
也因如此,他在撬開門闖入保安室後,除了把兩個昏死的士兵五花大綁捆在椅子上塞住嘴,還從辦公桌拎了把美工刀——那大概是他唯一能找出來的刀械——折去最前端用鈍了的刀片後手起刀落,砍斷了兩人的手腳肌腱。
如果不是因為小小一把文具刀片不夠鋒利,金魚草原本想直接挑筋來杜絕他們恢復行動力的一切可能。
索性瓦斯的即效性極強,那兩個無辜的人就像是砧板上待宰的肉,卻被屠夫體貼的打了麻醉,竟沒有因疼痛而甦醒。
等他處理好保安室的一切,耳機裡便傳來布尼爾的聲音:
『準備好,Snapdragon,目標來了。』
「嗯哼。」
金魚草哼出一個慵懶的尾音,伸了個懶腰舒活筋骨,隨手把沾滿血跡的美工刀拋到保安室的垃圾桶裡。
他快覺得不耐煩了。
如果依照原本制定的計劃,他的身上應該還會存著另一個催眠瓦斯,在點燃後暫避進地下,等所有人都被阻隔在這間瓦斯氣室後再神不知鬼不覺的帶走人質。
但他很快就發現,身上藏著的另一個瓦斯管消失了。
是真的消失了,金魚草把胸罩裡塞著的胸墊都拽出來翻了一遍仍然無果後下了這樣的結論。
『避免一切衝突和戰鬥,保障目標安全為第一優先』的指令他多半只聽進去後半句。
無論基於嚴格的出入境管理抑或杜絕正面衝突,這次行動中金魚草根本連把趁手的武器都沒能帶上,配給的Glock 18對他不過是哄孩子的可愛小玩意兒罷了。
——但那無所謂。
門把轉動後從外側被人開啟,金魚草倏然從門後躥出身形,快狠準的僅用一記直拳擊倒了首當其衝的押運官。
反正我也很擅長肉搏。
他臉上的笑意似乎這樣昭告著。
在押運官身後的兩個普通士兵,其中一個被倒下的上司壓在地上,還來不及爬起就被偷襲的金魚草一腳踏上胸腔借力,肋骨不知碎了幾根疼得無法動彈。另一個即時避開的反應快些,把手裡押解的外國女人往對方懷裡使勁一推,慌張端起槍準備射擊。
可惜他的反應速度僅僅只是『快些』,沒能快過金魚草。
他像是早有預料的側身避過失去重心而跌向自己的女人,伸手拽住步槍的槍管前端反向一轉,馬上就讓槍托從它的主人手裡滑脫。隨後揮臂把步槍當棍棒使,力道之大讓實木的後槍托敲裂了那倒霉鬼的腦殼。
他看向被自己打倒後痛苦呻吟、卻還掙扎試圖爬起來攻擊的押運官,掏出那把裝了消音器的Glock 18,分別對準三人的頭扣動扳機。炸開的血花極快的染紅了地面,從磚縫緩緩滲透入土。
當艾比蓋·坎貝爾看著這個年輕貌美、差不多是自己女兒輩的法國女人極快的制服了三個全副武裝的士兵並要了他們性命後,目瞪口呆終於回神的瞬間差一點發出尖叫,但即時被女人一個箭步衝上前摀住了嘴。
「別緊張,女士。只要配合我,妳很快就安全了。」
他柔聲安撫飽受驚嚇的女人,女性的聲線和外貌似乎更能讓人放鬆戒備。看著對方眼神閃出希望的神采不住點頭的模樣,實在沒有半點資料照片上過去遊走世界各地高談人生而平等時的氣度。
在自己性命安危之前,人權鬥士也能學會對別人的橫屍視若無睹。
金魚草表面不動聲色,看著女人的樣子內心發噱。
在他看來,這位學識淵博且心懷大愛的人權鬥士,說到底也只是個有著高級思想覺悟和稍微一丁點勇氣意志的婦女,也怪不得對方如此驚惶,牢裡的日子肯定不會比外頭好過。
鬆開那個還瑟瑟發抖的身軀,他轉身從倒地的三個人中挑了最乾淨的一件,三兩下從死亡的士兵身上剝下來。
將搶來步槍的扣帶挎上肩膀後把那身土灰色制服扔給對方示意她換上,金魚草笑著溫言提醒:
「快些吧女士,否則我的約會要遲到了。」
——2018 년 5 월 26 일·오전02:24:00——
他帶著情緒早已平復的艾比蓋·坎貝爾照原本的路線折返,有驚無險的在巡邏發現被闖空門的保安室和死傷慘重的同僚前順利上了車。
在約定地點待命的後勤組人員在確認人質身份後便將她妥善安排,之於具體如何安排他倒是沒有興趣詢問,一邊打著哈欠獨自開車駛回記者團隊休憩的酒店。
汽車飛駛過黑暗的街道,沒有任何人車尾隨在後,剛才的兩個小時像是一粒投進泥沼的石子,沒有濺起絲毫波瀾。
他隱約覺得少了什麼又似乎並沒有,黏著的不乾脆讓他莫名焦躁起來卻不知從何而來。
「……如果是妳,肯定知道為什麼吧……」
他像是自言自語般囈喃,布尼爾有點失真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金魚草騰出一隻手揉開自己擰起的眉頭,面無表情的用女性的聲線嬌嗔道:「討厭,偷聽別人說話很沒品喔,Buniel?」
於是耳機那頭再沒有聲響。
深夜的酒店沒了半點燈火,無人知曉發生過什麼,幾小時後的朝陽和鬧鐘鈴聲才是喚醒他們認知的一切。
——2018 년 5 월 26 일·오전10:00:00——
專機準時起飛,被低垂布簾區隔開的頭等艙裡中年的美國女人始終倨促不安,不時撇頭用餘光打量起那位『救命恩人』。
金魚草敲著二郎腿把整個人埋進靠枕裡,面對隔了一排座椅投遞的視線視而不見。
他大概也理解對方從極端處境驟然轉變的無所適從,在布尼爾反复明示暗示後終於想了想有什麼能安撫對方的解釋:機艙內的正、副駕駛和空服人員都是後勤組的成員,飛機已經離開朝鮮領空,也沒有任何追兵……
「放輕鬆,Ms.Campbell.」
想出絕佳臺詞的金魚草轉頭,燦爛的笑容正巧和女人來不及收回的目光正面擦撞,他語氣輕快的說:
「這架飛機已經在我們的控制之中了。」
活像電影裡劫機恐怖份子的措辭不但讓艾比蓋·坎貝爾的臉色唰的慘白,還讓一旁端著檸檬水的布尼爾一口水嗆進氣嗓,咳得快斷了氣。
任務結束三天後。
午間新聞正大篇幅報到美朝兩國官員建立合作外交會談,狄歐道爾百無聊賴的在沙發上爛成一灘,舉著遙控器一遍遍換臺。
忽然他停下手裡的動作,愣了半晌,直挺挺的坐起來仔細盯著電視熒幕:狄歐道爾以為再也不會見到的任務目標竟再次落入視線中,只是新聞底下跑馬欄斗大寫著『人權鬥士坎貝爾女士,外出時遭酒駕車衝撞,搶救無效離世』。
「……Oh wow.」
看著電視裡被以幅陰謀論解讀報導的事故,狄歐道爾呆了片刻,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躺回沙發裡繼續翻起下一個頻道。
想想任務的酬勞金額,他決定把注意力放在CHANEL今年夏季的新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