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狄歐道爾從夢中驀的驚醒,他睜開的眼睛依然清亮得幾乎找不出睡意、哪怕他的的確確是睡著了,還做了一個不明所以的夢。
喉頭的乾燥促使他掀開被褥下床,男人雙足沾地時不經意瞥向床頭櫃的時鐘,慢了半拍才覺察它已經不走了。
指針停在某個時間,在錶盤留下一個尖銳的夾角。
伸手不輕不重的按揉著發脹的太陽穴,狄歐道爾在床沿坐了約莫一分鐘的時間才終於站起來,赤著雙腳踩在冰涼的瓷磚地上往客廳走去。
已經適應了黑暗就不再有開燈的必要,這種時候人類的眼睛往往更難以應付白熾燈的強光,他就索性摸黑,只憑黑暗中物品的輪廓和自己的記憶摸到下午喝了一半的寶特瓶,仰頭咕咚咕咚把水喝進肚裡。
礦泉水的冰涼順過食道流進胃袋,一個溫差帶來的激靈後是清爽的舒暢感。可這樣緩解的暢快沒維持多久,狄歐道爾仍覺得自己的腦袋昏沉得像灌進半桶水泥。
或許他應該躺回被窩繼續和Hypnos打交道,聽祂撥弄豎琴讓自己在夢鄉留連到天亮,好擺脫這令人焦慮的不適。
正當他打定主意忘掉那個意義不明的夢回房時,一陣輕飄飄、沒有根源似的笑聲從四面八方響起,此起彼伏將男人包圍在某個看不見的迴圈中央。
普通人遇上這樣的情況多半會陷入慌亂和恐懼之中,手足無措的結果就是招致更加難以控制的事態。
但狄歐道爾無論從哪一點上都不能被歸類於『普通人』的範圍之內,這個鐵齒的無神論者首先想到的竟是:
這個房間什麼時候有環繞音響了?
笑聲彷彿洞察他的想法,從虛晃的擴散狀逐漸聚攏,聲線卻依然是層層疊疊的錯落。狄歐道爾側耳細察,從中能勉強分辨出的是這的確不屬於單一個人的笑聲,包含了男人、女人、老人甚至孩童,混雜在一起活像分工明確的合唱團。而他們曲目的每個節點都像把鈍刀,撩撥著狄歐道爾中樞深處的腦神經,弄得他越加頭疼。
男人的戒備心被拉到最高檔次,身體分明進入迎戰狀態,卻沒有伸手去拿任何一樣被他藏匿於房間各處的武器。
他隱約覺察了某些東西,卻還沒有真的意識到自己的現狀應該是見鬼了。
「

」
有個聲音,穿透了一切雜訊落進耳畔。
讓那個原本按耐著狂躁的男人霎時間怔愣在原地,灰綠色的眸子裡透露出不確定的遲疑、錯愕、恍惚……揉雜著諸多情緒的眼睛讓他渾身的戒備鬆懈下來。
狄歐道爾試圖從不斷響起又衰微的笑聲裡再次找出那個牽動他情緒的聲線,他不知道,此刻的自己看上去有多麼像個和家人走失在人群裡茫然無助的孩子。
「……

?」
那個聲音再一次出現,狄歐道爾渾身一震,倏然轉頭往聲音發出的方向看去。
身後只有空蕩蕩的客廳,正對自己的是房間的門板。
男人像著了魔般不自主挪動腳步往門口走去,周圍的笑聲不知從何時起靜下來了,只留下窸窣耳語的低迴。光腳踩在地上的聲音都變得格外清晰而沉重,他在那扇緊閉的門前停下了腳步,握上門把的手不覺竟微微發顫。
狄歐道爾想要開門,聲音的主人在門外,他必須要確認……
「…別開門。」
輕輕一句話讓他正欲轉開門把的手硬生生僵在原處。
這一次女人的聲音終於讓他聽得無比真切,他知道那個聲音屬於什麼人——他摯愛的女人、今生唯一的血親、他的蜜糖、他的……
狄歐道爾覺得自己整個人,從頭到腳無一處不在顫抖。
如夢似幻的不真實和激盪與胸腔內的情緒讓他陷入某種極度的惶恐之中。
「你還沒有醒過來嗎,哥哥?」
「什麼意思……?」
「……」
莎柏琳娜的聲音停頓了許久。
「你張開眼睛之後,我會在門外等你。」
她說。
然後一切都陷入了黑暗。
「——!!」
床上男人原本緊閉的雙眼驀地睜大,狄歐道爾喘著粗氣從夢裡醒來,汗水遍布全身濡濕了他的睡衣和長髮。幾乎是反應過來那是一場夢的同時,男人揮臂甩開了被子衝下床。急促而讓他的腳步踉蹌,狄歐道爾是一路磕碰著家具棱角跌撞著跑到門前。
他一心只記得她的話,毫無猶豫的拽開門後,眼前所見是一片火海。
而她,一襲杏色長裙搖曳,身影佇立其中。
無論是神也好、惡魔也罷,是真實還是幻覺他都不在乎了。
這個早被思念折磨得體無完膚的男人不顧一切的奔去,一把將女人抱進懷中。失而復得的狂喜變成蠶食他理智的蟲,讓狄歐道爾一時分辨不出燒灼的疼痛究竟涵括幾分真實。
「Sabrina……Sabrina、Sabrina……」
他失神的反复喃叨她的名字,懷裡的女人揚起小臉,那雙與之如出一轍的灰綠色眸子,不帶感情直勾勾的看著他。
「……哥哥。」
莎柏琳娜的眼底終於流出一點光,然後是無邊無止的絕望。
從她的脖子中央慢慢裂出一個小小的血洞,噴濺出的鮮血灑在狄歐道爾錯愕的臉上。
他慌了手腳,伸手死死壓住那個血流不止的傷口,已經無法說出完整話語的女人癱軟在他懷裡,斷續發出嘶啞的聲音喊著一聲聲哥哥。
「我在這我在…求妳別說話了、血會止不住……我在的我在這啊……」
狄歐道爾腦中一片空白,和多年前一模一樣的場景重新上演,他卻絲毫沒有招架之力。
他只能不斷說著蒼白安撫的話語,卻不知道究竟是說給莎柏琳娜還是自己聽,然後眼睜睜的看著她在痛苦中掙扎,逐漸流失掉生命的溫度。
「…為什麼……」
女人的聲音已經只剩氣音,無力垂下的纖細手腕死死扯住狄歐道爾的長髮,染上血色和火光而變得渾濁的眼睛裡迸發出的是毒辣的怨懟和憤怒。
「為什麼丟下我一個人走了?!」
他無從辯解,啞口無言。
因為事實就是這樣,他獨自活下來,丟下她獨自面對死亡。
儘管他有千百個不情願、不得已。
這時一隻手從狄歐道爾背後伸出掐住他的下顎,強行扳過,他愕然看著居高臨下望著他的男人,那男人的七孔不斷往外滲著血,脖子一圈皮肉翻捲可見森森白骨和筋脈斷口。
「還記得我嗎?」
男人平靜的問。
「Derrick……」
他怔怔的叫了他的名字。
男人鬆開了手,望著狼狽跪地的狄歐道爾,神情憐憫得彷彿在看一個臨終之人。
他身後冒出了人影,那些人影逐漸增加,黑壓壓的一片像堵圍牆。其中有些人面孔模糊,有些清晰,狄歐道爾甚至能叫出他們的名字,有些則沒有,只有團人形狀的影子。
他明白,這些全部是死在他手上的人,他們的亡靈。
這他媽開的哪門子玩笑——
狄歐道爾雖然詫異,卻絲毫沒有恐懼,若沒有剛才莎柏琳娜帶給他的悲傷還留存,他甚至有種想大笑的衝動。
然而當他回頭望向懷中的妹妹,男人在那一瞬間感受到打從心底散發出的毛骨悚然。
——那已經不是莎柏琳娜,而是另一個容貌和他們兄妹極為相似的女人。儘管她的大半個腦殼已經碎裂,汩汩冒出腦漿與血的混合物,卻依然能從另外沒有毀壞的半側臉龐判斷出他們的相似之處。
狄歐道爾幾乎要尖叫出聲,他慌忙撒手狠狠推開那個女人,身體不停哆嗦著往後退。被他推開的女人關節都被打碎過一樣,肢體呈現異常的反折和扭曲,顫巍巍的向狄歐道爾『爬』過去。
「滾開!別過來!!不——!」
那曾經徹底支配了男人的恐懼復甦了,狄歐道爾發瘋似的咆哮。他想逃,卻被周圍一擁而上的黑影死死壓制。
那個爛了腦袋的女人不斷逼近。
笑聲,
又再次響了起來。
第三次睜開眼將狄歐道爾從那可怖的夢魘裡拉回了現實。
他在床上瑟縮著還不斷顫抖的身體,抱緊臂膀咬著牙平復自己的情緒。
——這一次是真的醒過來了。
咬破舌尖的疼痛終於讓他安下心來。
也對啊,世界上怎麼會有鬼呢……死人是不可能活過來的。
他正嗤笑自己的大驚小怪,一陣若有似無的笑聲輕飄飄溜進他的耳朵。
狄歐道爾冷下臉,起身鎖好門窗,從櫃子底拖出兩把NSV重機槍甩在床上,挖出抽屜的耳塞堵住自己的耳朵後從安眠藥罐裡倒出一錠小白片,就著分泌的唾液乾吞進去。
做完這一切他鑽回屬於自己的被窩裡,一夜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