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男孩幾乎是在同一秒就舉起桃木劍朝後頭那個對自己耳朵吹氣的人影砍過去,那人不慌不忙地側身讓木刀劃過空氣,動作從容得像是走在路上側過身讓人過路。
男孩被重重嚇著了,一劍不中竟還想再砍一刀。那人有些無奈,左右伸向腰側長刀,順勢便不開鋒地以刀鞘擋下男孩的攻擊。
而此刻,雲層被吹動,月光從男孩身上緩緩移到那人身上。此刻男孩才真正看清了單手擋下他一劍的人長什麼樣子。
然後他徹徹底底被嚇傻了。
.
在男孩的印象中,紅色是在衣服上的顏色,有時會出現在首飾、眼角、嘴唇,或牆上的春聯,可它不屬於頭髮,人類的頭髮不可能是這種像點火燃燒般的紅色,祖父說:世界上唯二種東西能擁有紅色頭髮。一是鳳凰化人,二是妖魔鬼怪。在這種月光,這種場景,這種情況下,這人只能是鬼了!
思至此,男孩退後兩步,手上的燈此刻卻燃燒了起來。原來方才打鬥得太激烈,一時未注意手裡平衡,燈油潑在紙膜上,火一下就竄起來了。男孩尖叫一聲,才剛要把燈丟下,那人卻搶先一步搶過提燈,一甩手把它扔進了湖裡,火光噗嗤一聲熄滅了。
.
「呼,沒事吧?」紅色頭髮的女人摸摸胸口,一副心有餘悸的樣子。男孩一時說不出話,他跌坐在地,看著背光的女人,這時才想起此刻的他應當會有點想哭。
「停,嘴別癟!我最受不了人家哭了。你是不是怕黑啊?還是怕冷?咱們回火堆那說話,先說好了別哭啊,哭了我把你丟湖裡去。」女人看他表情不對,乾脆先下手為強把人帶到火堆旁邊,光亮讓男孩稍稍冷靜了,但當女人隨口問了一句「這麼小一孩子跑山裡做什麼?」的時候,他又一陣鼻酸,堤防關不住洪水,眼淚就掉下來了。
.
「我的小祖宗啊!您能不能消停點?」女人哀嚎了一聲,癱軟般在火堆旁坐下。她拉著男孩坐在她旁邊,然後拿起架在火旁的三串烤魚,一串扔男孩手裡,一串自己叼著,而另一串——她站起身來,拍拍男孩眼中的棕色大石塊,而石塊居然震動了下,緩緩地長出四隻腳和一條尾巴。石塊慢吞吞地轉動過身,牛角和一雙看破人間千百情的澹然眼神讓男孩愣了一愣,哭都忘了哭。
女人拿著烤魚在他面前晃了晃,那牛居然瞭然般張嘴讓女人把烤魚放進自己嘴裡。接著牠便叼著烤魚,盪著尾巴又轉回去,看起來對莫名出現的男孩和他們接下來要談的事一點都不感興趣。
.
「牠叫阿哞,我的坐騎。」女人坐回原本的位置,把草壓得扁扁的,「我叫梅拂雪,你可以當我是來驅邪的道士。那你呢,孩子。你叫什麼?」
安靜下來的男孩望著女人,她既不怕桃木,不怕火光,亦不懼牛,還把牛當作坐騎。除非她存心想被炸了,否則她應該不會是鬼。
躊躇半刻,男孩才訥訥道:「我姓李,名忘蒼。」
男孩伸出食指,把名字一筆一劃寫在另外一隻手的手心,自稱梅拂雪的女人湊過去看,一字一字唸出男孩的名字。她的聲音像二胡,有些刻意壓低的嘶啞,卻意外地讓人覺得很柔和。
.
「好奇怪的名字。」梅拂雪重複唸了幾次都不覺得順口,忘蒼忘蒼,忘記蒼天。他父親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取下這個名字的?梅拂雪輕輕皺起眉頭,覺得這孩子家世定不一般。
李忘蒼撇撇嘴,細語嘟嚷道:「習慣就好,不奇怪的。」
梅拂雪怕這來路不明的奇怪孩童一生氣起來又哭鬧不止,抬抬手欲言又止,最後從萬句嘲弄的話語中挑出一句附和的話,她說:「是啊,不奇怪,大家都有幾段日子是想忘記天上忘記地下的嘛。有時候那些神仙老頭掛著羽衣仙袍滿天上飛,就是忘了往地下看看,說不準他忘記的那幾刻鐘,某些地方就因為乾旱死了好多人了。」
.
「......真的有神仙嗎?」名喚李忘蒼的男孩吸吸鼻子,一想起發瘋的祖父從前頂著白髮,一天不略地燒香念佛,他便覺得難受。要是真有神仙,為何祖父祭天祈福一樣不少,神仙卻沒有派天將收服湖裡的水鬼,導致他們村裡被人謠傳成寸草不生的鬼村,糧草物資都運不進來?
既已成鬼村,再信神也是枉然,不如祭鬼求溫飽,至少孩子們不會餓著。那些大人們的話在他心上懸掛不落,祖父瘋癲,母親去世多年,而父親又下落不明,論傳承也只剩他有權管理村內大小事務,無奈年幼皇帝都需要攝政王,一個村長的孫子哪有說話的權力。
見梅拂雪笑而不語,李忘蒼更鬱悶了。他把魚皮連帶鱗片一同拔去,吹散飄散的熱氣與香味,他低首啃著烤魚,軟嫩的魚肉滑溜地竄進嘴裡,魚烤得那是恰到好處。
.
可他愈吃著愈覺得有哪兒不大對勁,他依稀記得上一次吃到烤魚,是跟著玩伴大老遠跑到一處常有牛車貨運來往的要道上,並在那處辛苦埋伏,偷偷從一輛車裡稻草堆下摸出一桶魚,才有機會吃上幾尾烤魚。而且那些魚多半都翻白肚大半天了,就算烤了肉也不大美味,可梅拂雪烤的魚皮好剝,肉質鮮嫩肥美。夜晚運貨的馬牛車都在附近的驛站休息了,這些魚到底是......
李忘蒼突然停下咀嚼的動作。他在魚肉中咬到一塊硬物。好奇地吐在手心一看,是一顆又黃又泛黑的塊狀物。他疑惑地湊近想看清楚,卻聽見梅拂雪邊咀嚼邊口齒不清地說道:「吃到牙齒啦?」
「牙......牙......牙......」
.
「牙齒。」梅拂雪將李忘蒼斷斷續續沒說完的詞給說出,只見李忘蒼臉色一陣發白,他顫抖著指向身邊的黑色湖泊,再次口吃道:「魚......魚、魚......」
「啊,是啊,當然是在這裡釣的,不然大半夜我上哪找魚吃。這裡這麼久都沒人來了,魚一定又肥又大。」梅拂雪把一條烤魚啃成魚骨頭,並隨手扔進湖裡。她看見李忘蒼逐漸蒼白的嘴唇,玩心一起,又補了一句,「對,你吃到的是人的牙齒。這裡不是死了很多人嗎?魚不缺糧食,才會長得肥。」
李忘蒼的表情很難看。他腦袋一陣暈眩,拿著烤魚的手也軟趴趴地垂在地上。梅拂雪收起笑容,一把提起他的領子把他拖到湖邊,讓他的臉向著水面。李忘蒼也終是堅持不住,趴在那兒吐得昏天暗地。
.
梅拂雪蹲在他旁邊,臉上的表情有一些抱歉。她乾笑著拍拍李忘蒼的背替他順氣,過一會兒李忘蒼終於緩過來了。他擦擦嘴巴,發現臉上都是汗珠。不止如此,連衣服都被冷汗弄得溼黏。李忘蒼垂著臉,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忽地,水面上出現一絲波動,漣漪打上岸邊。李忘蒼還是累著,沒有發現,但梅拂雪注意到了。她表情仍然自得,雙眼卻是微微瞇起。她拍拍李忘蒼的肩,「你先回火旁邊坐好,我幫你處理一下。」
李忘蒼愣了愣,以為她要幫自己整理嘔吐物,於是羞赧地喊了一聲不用,便搖晃著往火堆走去。梅拂雪無奈地抓抓頭髮,她則是以為這男孩依舊為她掃興的捉弄而生氣。但她說的話確實不是在開玩笑,這座湖真的有些詭異。
.
平靜的湖面又起漣漪,梅拂雪望見李忘蒼已經背對自己走了一段路,於是一手扶著刀鞘,一手握住了刀柄。
正要靠近火堆,李忘蒼的眼角餘光突然掠得一抹紅,身後也傳來一瞬間的暖意。當下他立即回過頭去,夜還是一樣黑,一樣安靜,風帶著清新涼意吹過他的臉頰。而他回首,只見梅拂雪握著未出鞘的劍,眼神直視湖泊,可從李忘蒼的角度看過去,一塊巨岩正好擋住了梅拂雪視線所至。他無法看清梅拂雪盯著什麼,但她的表情帶有一絲絲的笑意,所以應該不是什麼大事,更有可能的是她正看著曾經待在自己胃裡那些玩意兒,並準備在她回到火堆時嘲笑他一番。
而梅拂雪只是靜靜地看著腳前散發腐臭的斷臂,思考良久,便轉身走向火堆、阿哞和李忘蒼。
她的手,仍然沒有離開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