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認過時間，他把便當和小湯罐裝進保溫袋，出發給還住在公司不肯回家的蘇白凌蘇大少爺送飯。

話雖如此，他這飯送的早沒有半點怨懟，只是怎麼也想不透接受得同樣坦然的蘇白凌為什麼還是不肯回家來。
牽出破腳踏車，從住家到公司的路很遠，為了不讓過久的車途耽誤少爺吃上口溫熱餐食，他得先騎到大學附近的公車站才有直抵商業區的巴士可搭。

單車途經一道堤防，不算高，就連小學生也能順著凹凸的磚石壁輕鬆爬上。下頭那片據說幾十年前原本是小河岸的地方，現在芒草長得老高，久久才會有人想起來除一次草。

這條道建得早，雖然是雙向通行卻比現在規制的雙向道窄上一點，也沒劃分出行人線來，還好往來車輛不多，倒算安全。

但意外之所以被稱作意外，就是因為它發生得突然，超乎常識、規律和預計。

刺耳的喇叭聲從身後隨著隆隆引擎聲呼嘯而來，沈決明根本來不及再把龍頭往外側調轉些，單車的後輪就被撞擊擦頂過去。
他重心不穩，連人帶車一起往堤防摔下去，滾了好幾圈才滿身擦挫傷的從天旋地轉裡回神。

肇事車早已開得無影無踪，沈決明也沒那個心思去追，只能忍著疼痛爬起來扶起後輪輪框都被撞歪了的腳踏車，萬般心疼的看著內容物灑了一地的便當。

「糟了……」
這下肯定趕不及回去做新的，少爺的午餐怎麼辦？
懊喪的撿起地上的盒子塞回保溫袋，他沒隨身帶著手機出門，想想決定往前走一段到商店借用電話打給林伯，提醒他別耽誤蘇白凌吃飯。

或許這一下摔得重了，沈決明只覺得腦子一陣昏脹，連個小堤防都爬得不太穩當。
等他牽著車一瘸一拐走到距離最近的魚店借電話時，一來二去早混成熟臉的熱心腸魚販大哥瞠目結舌看著這個狼狽不堪的年輕人。沈決明擺擺手沒多加解釋，當即和林伯取得了聯繫：「叔、我是決明，今天不送飯了……沒有，路上出了點事。」

震驚中回過神來的老闆顧不得沈決明正在打電話就大聲嚷嚷起來：「沈小哥你這是出什麼事了！？一頭的血你沒發現啊！還打什麼電話先去醫院吧！」

這時候沈決明才後知後覺抬手去擦濕漉漉的耳側，放下來滿掌的鮮紅看得他發怵。疼痛和眩暈的感覺像終於衝破了桎梏，一股腦鮮明在感官之中。
還不等他搪塞過林伯的詢問就被老闆搶回電話，不由分說的往醫院送。

聽著手機那端一陣混亂喊聲後被掛上，管家林伯又多打了幾通電話問清沈決明的狀況及被送往的醫院，這才將電話撥給蘇白凌。

他能穩穩當當的在蘇家當貼身管家這麼多年，就在於他對於很多事務判斷處理的方式。
這兩孩子幾乎是林伯從小看到大，兩個人這些日子鬧彆扭他看在眼裡也不覺得有什麼；但沈決明那不把自己的事當事的性格他清楚的很，更清楚的是他家小少爺不只把決明的事當自己的事，甚至次序放在更前頭。

都是讓人操心的兩孩子。林伯想著，在電話那端接通後斷然道：「小少爺，決明在路上出了事故，正被送往醫院去。」

「什麼狀況？送哪間醫院？」

接到電話時，蘇白凌正拿著一疊文件和相關人員討論；林伯的幾句話讓他登時擺手暫停，讓其餘人等先離開。
他回身拎了車鑰匙，放著滿桌文件不及收拾就當即離開辦公室，丕變的陰沉神色讓其餘人等沒敢多問一句發生什麼事。

－－說是給車撞了摔進溝裡，還能說話但滿頭血。蘇白凌只覺得渾身血液都要逆流，冷意陣陣從指尖竄上。

撞到頭這種事可大可小，當下還能說話可不代表之後還能繼續說話。
趕往停車場的路上蘇白凌腦中滿是各種糟糕的揣測，當他終於坐進駕駛座甩上門發動引擎時，腦海中只剩下一個念頭：

他要見沈決明。

嚴格來說蘇白凌從來就不是個安全駕駛的主，這也正是為何他明明有駕照卻出入都配有司機的原因。
雖然不至於公然挑戰公權力，但在無視速限與交通規則的狀況下他還是在一段時間後才抵達沈決明被送往的急診室。

濃重的消毒水氣息飄散在周遭，急診的混亂有著特有的壓迫感。刺耳的鳴笛聲在門外靜止，一床看不清病況的病人被急急推往醫院更深處，與蘇白凌擦身而過。他只瞥見一團烏黑血紅，合著腦海中沈決明的樣貌讓蘇白凌心頭緊縮。

「小少爺！你怎麼來了？」

焦急間猛然聽見熟悉的叫喚，蘇白凌轉過身，就看見沈決明在急診另一邊中氣十足的朝他大喊；接著讓護理師重重將腦袋掰正罵了兩句，只能可憐巴巴的拿眼尾瞥他。

看來是白擔心了。想歸想，蘇白凌終是鬆口氣朝沈決明所在的位置走去。

身上的擦挫傷不論，都是皮外傷。
最嚴重的可能就是腦袋左側靠近太陽穴後方的位置，不知被什麼給剜出一條口子，還沒完全止住的血還緩慢往外滲。初步清創剛剛結束，傷口那邊內側的頭髮延至鬢角都被剃掉，乍看還有點趕潮流造型的錯覺。

蘇白凌的突然出現讓沈決明錯愕不已，他幾乎沒過腦子就出聲把人叫住，但又不知接下來該如何和人對話。
倒不是幾日沒見面的生疏，而是這麼一下子就把相見擱在眼前讓他有點來不及反應。

護理師扳過他腦袋的動作不輕，數落的語氣更重，自知給人添了麻煩沈決明也只能老老實實低頭聽話不敢回嘴，一邊用餘光看著蘇白凌越走越近，直到站定在他身邊。

「那個啥……」
沈決明一陣尷尬，也不敢再從護士手裡把頭扭開，像是故作輕鬆又像沒話找話：「你吃飯沒有？」

「還沒。」

蘇白凌頭也沒抬的簡潔回話，從一旁俯身湊近研究沈決明的傷勢。
雖然模樣狼狽，倒也真沒有什麼缺胳膊少腿的問題，就是側額拖拉開一道深又長的傷口。經曬的面容邊角還帶著沒有擦拭乾淨的深色血漬，沈決明藏不住的侷促模樣讓他看起來像是做錯事的孩子。

都什麼時候了誰還在意吃沒吃飯。本該這麼回答的，但蘇白凌並不是不理解沈決明沒話找話的尷尬不安；正是因為明白，他才沒有戳破這層薄薄窗紙，而是平靜的回答後默默聽著護理師解釋沈決明的狀態。

「傷口等等得縫針……你是他的什麼人？」草草說明醫師檢查的結果，護理師問了這麼句。

「室友。」蘇白凌回答的冷靜，眼睛都不帶眨。

「他頭撞的比較重，得留院觀察。等等確定病床會通知你們拿文件繳款。」

「好。」

聽到『繳款』這個關鍵字，沈決明幾乎是從椅子上彈起來，隨即又因暈眩感和護理師的雙重重壓而跌坐回原位。

「我覺得我沒什麼事，留院就別了吧……？」
「你說沒事就沒事了？你是醫生啊。老實坐著休息吧，等會兒縫針。」面對一臉委屈又滿身傷而顯得可憐巴巴的沈決明，急診室身經百戰的護理師可不會軟化態度，數落完不懂事的年輕人照樣不拖泥帶水，轉身看其他病人去了。

白衣的天使阿姨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絲雲彩，這雲彩飄降著就落到只剩下兩個人的急診室一角。

「我沒事，要不你先吃飯去吧，別在這待著了……醫院病氣重，晦氣。」
倒也不是真的想趕蘇白凌走，是他實在不知道說什麼才好，而且醫院不干淨也是事實。
想著，他抓著自己沾滿泥土的衣角，挪動屁股往另一邊蹭了蹭。

「醫院我待的熟，沒事。」蘇白凌的回答讓人一時氣悶，沒待沈決明再說什麼就換他問道：「你是怎麼搞成這樣？」

「就……」蘇白凌靜靜聽著沈決明解釋來龍去脈，那條路他知道，但聽著沈決明說到車尾被追撞摔下堤防時，蘇白凌臉色還是冷不防一沉。

「我會找到人賠你一台新的。」讓到一邊讓護理師準備將沈小道士帶去上藥縫針，他接過辦理住院的文件，確認都讓沈決明一一簽字後才交代道：「等等你先過去，我手續辦好就上病房找你。」

「找……找誰？」
沈決明還沒能轉過彎就被好幾張住院、施藥等等同意書打斷了思路，基本上看也不看內容，少爺指哪他簽哪。然後就看著旁邊小護士虎視眈眈，等著蘇白凌一走就要把他架進手術室縫針那樣幹勁十足的捲起衣袖。

他就眼睜睜看著蘇白凌轉身，然後又轉過來一臉疑惑的望著自己，這時沈決明低頭發現是自己無意識扯住少爺的衣角，趕緊撒了手自主溜進手術間換上寬大的病號服。

縫針的過程他臉上都被消毒過的棉布蓋住，雖然什麼都看不見，托局部麻醉不徹底的福，他還是能清楚感受到傷口旁的肉被鉤子撐開後針線穿鑿而過的扯痛。
整個過程並不拖沓卻很難耐，一番折騰後沈決明只覺得頭更暈了，一路迷迷糊糊被攙扶到病房塞進被窩。

難得跑腿繳清各項費用資料的蘇小少爺估摸著還有些時間，順著到外頭去買了簡單的吃食，路上還打過電話差人去調肇事路段的監視器，一點時間也沒浪費。
但蘇白凌回來時卻看見這麼個場景。原本臉色就不佳的沈決明躺在病床上，氣色看起來更差了不只一點兩點。

他找來外頭的護理師稍稍詢問狀況，很快理解沈小道士這是在暈麻藥，而不是腦震盪衛教單上出現的症狀。

蘇白凌將順手買回來的清粥小菜放到一旁小桌，拖把椅子坐到病床旁，摸向沈決明攤放在身側的手：「你現在怎樣？」

「暈、想吐……」沈小道士難受的瞇著眼，話說的委委屈屈：「你今天啥時走？」

「我沒有要走。」蘇小少爺難得拿出耐心一字一句的說：「今天我會留在這裡。」

其實他可以搬出好幾百條勸誡蘇白凌離開醫院的理由，但最後統統憋了回去，連個屁都沒放出來。

沈決明翻側了被小少爺指尖覆住的手掌，努力的收握住對方的手。

生病容易使人脆弱。
或許這句話是說真的。

他想，同時把頭往蘇白凌坐的那側一耷拉，接著才慢慢挪動身體把整個人面向對方。
「那明天呢？後天？你還要回公司嗎？」

沒等及蘇白凌的回答，他便拖著虛弱的聲氣繼續說著：
「我知道錯了……你什麼時候才要回家？大黃想你了。」即便臉被枕頭埋進一半也看得出他癟著的嘴和垂下的眉，好像隨時會被人拋棄般的可憐兮兮。

「阿凌，回家好不好？」

沈決明虛弱的小模樣難得見到，偶爾看一次是挺可愛的－－但如果可以，蘇白凌還是希望之後小道士別再有機會露出這副紙箱棄犬的表情。
當初爭吵的憤怒早已平息，剩下的早不是賭氣或面子問題，而是缺了簡簡單單、被需要的自信。

指尖被輕攏的溫度很溫暖，暖的讓人心頭不住輕顫、暖的讓人魂魄駐足留戀。

弦外之音他懂，但硬是繞了這麼大個圈，還是讓蘇白凌忍不住要逗上皮薄的小道士兩句：「大黃好吃好睡怎麼會想我。」

聞言沈決明撐著暈呼呼的神情還想解釋，卻讓蘇白凌的一句話按了下來：「等你好點我們就回家。」

看著沈決明，他的神情裡有著自己從沒察覺的溫柔。撫上小道士毛絨絨的腦勺，蘇白凌淺淺淡淡的複述。

「一起回家。」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