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灘炎熱的烈日讓他的膚色深了幾分,雖然不致黝黑,但也讓氣質模糊的容貌多偏向幾分骨子裡東方血統。便宜的短租套房裡他僅著海灘褲及運動外套坐在電腦前,手邊染上污漬的馬克杯裡僅剩三分之一的黑咖啡早已微涼。
「看來我這幾天就得離開了。」他端起馬克杯啜了口,不無遺憾。
身後的床鋪傳來一陣揉弄塑膠的挪動聲。寧靜握著馬克杯來到床邊,與床上的一雙湛藍的眼對視。
熱情的沙灘最不欠缺年輕鮮活的肉體,他參加了幾場海濱派對認識了好些玩伴,挑挑揀揀後帶回來的是個叫Adrian的男人。年齡與他相仿,有著南歐人深邃不失柔和的五官及美洲自由奔放的性格,以及符合消防員身份、如石膏雕刻般的健美體魄。
他們過上了一段小日子。在海風不時吹來的炙烈海水鹹甜中,梔子氣味充滿近海的老舊小公寓。若是可以他並不想離開,然而天從來不遂人願,乖乖簽下的賣身契他總得盡可能將契約履行完畢。
畢竟他可是個重諾又富有責任感的人,而且他需要收入。
「但在離開前,我們還有點時間。」寧靜的眼眸十分溫柔,像手裡冷去的深褐色溶液,香氣漸淡。床上的男人半睜著眼,除了急促的呼吸發不出其他聲音。
他的喉管被割開,內置的管線剝奪他發聲的能力,只存呼吸的功能;他的手腳被以釘槍大字形釘在床板,深色血漬流滿身下的塑膠墊,乾枯成大片幽深血痂。寧靜放下馬克杯,輕微的撞擊音讓床上滿身傷痕的壯漢跟著抖了抖。
「……這些都要在退房前打掃乾淨才行,我可不想多付清潔費用。」寧靜瞇起眼露出漂亮的乾淨笑容。和說話內容不同,他的語氣裡滿是期待的欣悅。
兩周後寧靜隻身來到莫斯科工業區。即便處於高緯地區,夏季的莫斯科依然有著令人難耐的暑氣,以及午後傍晚不時讓氣溫驟降的大雨。他刷過後勤組事先準備好的員工證,走進工業區內數一數二大的電子工業園區。
冷戰時期結束似乎昭示大國之間武力角逐的和解,但眾所周知並不然;權利角力方式只是變為更加迂迴的方式,舞台轉向更加陰暗複雜的角落。譬如他冒名潛入的晶圓廠。
著名品牌的電子科技廠區腹地廣大,不同建築具有不同的作用功能,各司其職。俄羅斯國土幅員遼闊,長年冰封的土地山脈之下,隱藏的是大量的礦產;拜科技進步飛速之福,提煉貴金屬製成精密電子器械成了工業發展的一項主要項目。
從大量購入的原礦中提煉洗刷、分門別類,在強酸及強鹼的反覆淬鍊下最後僅剩活性極低且毫無雜質的貴重金屬。經歷精密繁複的加工程序,微小的電路板上密布精細的金屬電路圖,並在微觀的世界裡搭載驅動儀器必備的晶片芯體;一片細小的主機板就這麼完成了。
複雜的流程有著精密的監控,卻往往在最讓人不起疑竇的地方隱藏最大的問題。根據所收到的任務內容,此次行程他的任務目標是取得兩樣東西:電子晶片設計圖、以及實際製造出的樣品。其他資料意外和以往不同,沒有詳實描述說明,但從隻字片語的線索裡寧靜拼湊打撈出本次任務與諜報有關,涉及大國之間陰暗的較勁。
高科技廠房警備係數極高,並不是他區區一名小賊能夠隨意進出的地方;多虧組織後勤的支援,寧靜偽裝成夜班人員,經過幾天的佈局終於闖入終末端的實驗室,並成功從主機下載相關資料後抹去電子足跡。
然而料想不到的情況卻發生在被視為相對簡單的取得樣品。
「伊格爾!你怎麼這個時間在這裡?」
「你才是,這時間跑來這裡不要跟我說是加班。」人高馬大的彼得洛夫搖搖晃晃從走道另一端走來,照亮地面的是手機螢幕的微光。他身上有著濃濃的酒氣,這倒讓他鼻頭及雙頰的泛紅看不出是因為酒精抑或外頭冷風所致。
「你們倆在這裡做什麼?」另一個腳步聲由遠而近,帶著手電筒明晃晃的燈光,是夜班警衛瓦西里。
雖說是重視安全係數及保密層級的地方,但在相對封閉的環境裡,天天見面的時數比家人還多;公事上不論,若是性格相投很快便能熟稔。
好比瓦西里和彼得洛夫就是,可能還要加上新來不久的伊格爾--寧靜。
「我的酒瓶放在休息室啦!」彼得洛夫苦著一張臉,讓他看起來像是隻沮喪的巨熊。
「那是什麼問題,明天再拿不行嗎?」警衛翻了個顯而易見的白眼:「你會讓我寫報告的!」
「不行不行,那是我老婆還是女朋友的時候送我的,她會每天檢查,要是沒看到我會死得很難看。瓦西里你忍心看我大半夜的睡在階梯上嗎?」
「你睡哪裡跟我無關。」嘴上這麼說,但瓦西里卻沒有繼續趕人的動作。他晃晃手電筒,轉而面對寧靜:「伊格爾你呢?」
「我的手機放在五樓無塵室的置物櫃裡。」他聳肩攤手,看起來像只是將手機放在校園裡的大學生。警衛無奈的抹臉發出呻吟,這種事顯然他不是第一個發生,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最後瓦西里還是無奈地放下手,晃著手電筒錯落的照亮兩人的臉:「你們兩個……我帶你們走,不許自己亂跑聽見沒?」
「知道了知道了。」
「好啦好啦!都聽你的,快走吧!」
夜晚的廠區和白天大相逕庭,黑暗將環境裡許多顯而易見的特徵隱藏起來,並加入了深夜特有的搖動暗影;縱使有路燈照明,依舊和白天環境有明顯差異。
他們沿著指標來到彼得洛夫的作業區,不同廠區有不同的作息需求,不必夜間輪值的產線除了緊急出口前的寥寥幾盞照明燈外,只有機械滴溜溜的閃爍著或紅光或綠光的信號。
三人--主要是彼得洛夫和瓦西里,一路插科打諢倒也熱鬧;寧靜從小就明白語言始終不是他的強項,偶爾用上幾句這段日子學來的簡單俄文夾雜髒話與英語,也還是穩穩妥妥的活到今天。
彼德洛夫罵罵咧咧的在警衛的手電筒燈光下鑽進休息室,不消多時手裡就抓著個金屬扁酒壺出來,立刻在兩人面前打開灌了一口後舉起手臂擦嘴。瓦西里噘著嘴不說話,直到彼得洛夫嘿嘿笑著將酒壺遞給他才展顏。
攻擊組│冬紫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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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格爾,要嗎?」
這也是工作的一部份,寧靜想著,在兩個斯拉夫大漢的灼灼目光下接過扁酒壺溫溫雅雅的喝了口。酒精氣味濃重但不辣喉,和動作不符的他實際只品了一點,舌根傳來反甘的氣息十分誘人;但平心而論伏特加一直都不是他的心頭好。
寧靜自然不會在血裡流著伏特加的俄國人面前這樣說,他配合的咂咂嘴露出意猶未盡的表情還回酒壺。
「你應該知道怎麼出去吧?」重新將作業區大門落鎖,警衛瓦西里對彼得洛夫問道。
「這廠子裡還有我不知道的地方嗎!」
瓦西里又翻了個大白眼:「那你自己先滾回去,等等別讓我發現你光著屁股倒在哪個草叢裡。」
「嘿嘿嘿才不會,那我先走啦!伊格爾明天見!」
「明天見。」彼得洛夫踩著搖晃的步伐逐漸隱沒在黑暗中。瓦西里朝他離去的方向晃晃手電筒嘆口氣,才挺著啤酒肚帶寧靜走往另一個燈火通明的區塊。
24小時製程區讓白炙燈管照的明亮,雖說是半自動廠區,但仍舊有輪班人員隨時待命處理各種突發的大小意外。和當晚的值班人員打過招呼,寧靜和瓦西里一同走向五樓無塵室;在刷過樓層門卡後他和瓦西里站在第二道感應門前,警衛對感應門呶呶嘴:「這裡開始我沒權限,你去吧,我在這等你。」
「感謝你瓦西里,我拿了手機就出來。」寧靜刷過他的員工識別證,綠色燈號亮起,感應門大開,但他明白這次紀錄不會被錄入。
更衣室與休息室在同個空間中,換上防塵衣後他們會進入消毒池,然後才真正進入無塵室。寧靜走進休息室,打開他的櫃子拿出手機,劃開螢幕回了幾則訊息;接著從裡頭拿出另一把置物櫃鑰匙打開另一個置物櫃,將原本的手機放入其中後拿出另一支一模一樣、連刮傷位置都相同的手機才離開。
今晚意外太多,他決定小心為上。他果斷放棄原先的Plan A ,轉而選擇Plan B。這種突如其來的預感已經幫助他太多次--就算結果沒有問題,他也不會有什麼損失。
寧靜手裡拿著手機走出無塵室感應門,但警衛已經不在外層的感應門後;他遲疑片刻才刷開門,只是還不等感應門完全開啟,異變陡生。
一陣白朦煙霧從突然開啟的外層自動門大量湧入,幸虧早有察覺不對,寧靜立刻在吸入前以衣領掩住鼻口。成分不明的白霧裡隱約可見著雪地迷彩的人影移動,他俯身撤回休息室從置物櫃中取出暗藏的急備小包,朝事前規劃過的另一個逃生路線撤離。
逃生口久未使用的鏽跡有著新剝落的痕跡,隨著再度被開啟落下斑斑鏽屑。他動作俐落卻幾乎不製造動靜的連下兩層樓,接著撬開牆邊的通風口蓋鑽了進去。
管道內空間只容一人,他一邊慶幸自己近期體型沒有太大變化,口裡咬著急備用手電筒匍匐前進。
四通八達的管線老舊而複雜,不時傳來陣陣刺鼻的化學氣味;唯一的逃生路線被他記在腦中翻來覆去的爛熟,至少他必須確保在管道末端不會讓自己跳進巨大的酸洗池中,屍骨無存。
幸而他的終點站並不是酸洗池或金屬熔爐,而是一條普通的連通道。悶在管線間出了一身汗,一陣冷風吹來讓他忍不住緊緊領口低聲咒罵。
身後的門內傳出機械運作的巨大聲響,讓厚重密封的金屬門封閉。寧靜左右顧盼確認方位及未有追兵後,繼續前往指定的出口。
這條地下通道連通發電機房與汙水處理廠,水泥砌成的通道讓日光燈照亮,且無可避免發出輕微的腳步聲。
在精神高度集中的狀態下細微的聲響都嫌嘈雜,寧靜暗自希望能夠維持著似乎沒被發現蹤跡的狀態快速通過通道;隱藏式耳機內部傳來前方OK的指示,但他依然維持小心翼翼的警戒步伐,推開吱嘎作響的大門。
一陣阿摩尼亞的氣味飄來,不至於中人欲嘔,嗅久也會讓腦袋陣陣鈍痛。汙水處理廠密布各色管線,上頭標明令人不安的記號:HF、H2SO4、HCl。
這顯然不是一個適合開戰的場所,但他還是摸把配在懷裡的武器,一邊按下心中的不安,一邊暗自祈禱不必用上。他的信任感有限,即便指路的後勤指示前方Safe,但他依舊更習慣於參考過去的經驗及眼前所見,以及毫無來由的直覺。
狹長管道間影影綽綽,昏暗的燈光無法照明許多死角;他跨步繞過地板上成分不明的水窪,俯身在濾水槽間穿行,最後爬下隱蔽在廠區最後方的逃生梯。
長年身為第一線冒險犯難用完即拋的棄子,寧靜聽多了各種企圖令他們服膺洗腦的精神喊話;他明白唯一能讓自己存活下去的只有自己,因此當後勤傳來情況有變的消息,他停下腳步第一時間回應後,便如從前一般再度關上耳機。
這裡有太多雜音、太多氣味。上頭從遠處傳來的機械轟鳴聲夾雜水流,伴隨著讓人腦袋鈍痛的氣味混淆五感。他專注地看著紅色逃生門緩緩被開啟,開口一貫調笑:「你們太猴急了。等我出去不好嗎?」
「那樣會讓事情變得複雜,請交出你手裡的東西並跟我們走一趟。」來人操著帶斯拉夫口音的英文,魁武的身軀包裹在雪地迷彩裝及光學夜視鏡之後。寧靜露出困擾的神情,像是對方提出什麼讓他為難的提議--事實上也真是讓他為難:「很抱歉,恕難從命。」
攻擊組│冬紫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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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話音才落下,一陣槍響便毫不留情地襲來,在管線間迴盪。
門外隱約有人影,他一個側滾避開目標明確的槍口,飛身擒抱對方腰際;一手熟練地從對方腿側爬上摸出近身獵刀,閃避肘擊的同時制住對方持自動步槍的手腕,朝門外的人影連續擊發。
外頭廠區傳出尖銳的警報,寧靜不悅的嘖聲反手劃斷對方腕筋,彷彿愛侶在對方耳邊悄聲道:「我就問一下,你們是哪個單位的?」
對方保持沉默沒有回答,甚至還猛一俯身想掙脫桎梏將他摔倒在地。寧靜皺起好看的眉頭,撇嘴以手臂勒住對方脖頸,手中冷兵器狠狠捅進對方脇腹處。
他終於聽見悶哼,在刻意緩緩抽出刀刃的同時除了緊抓著他手臂的指掌外,卻又歸於沉默。他打趣道:
「這麼不愛說話一定是公務人員,可惜你們不是派女探員出來。」
外頭警報聲持續未絕,寧靜與來人對峙半晌終還是長舒口氣,下手俐落的抹開對方頸側動脈。
「說真的,我一直都沒有特別喜歡伏特加。」
彼得洛夫赤裸地躺在水泥地上,背後的水窪將他過小而繃緊的廠區制服灼蝕出不斷擴張的大洞,一併腐去背後肌理。
寧靜換上對他而言實在過於寬鬆的裝備,將喉頭斷口不住發出咯咯喘氣聲的彼得洛夫拖上平台縫隙,踹入飄散刺鼻氣味的汙水池中。
廠區內一陣混亂,他混在著相同裝備的人群中以暗號回報確認現場狀況以及任務達成與否,接著趁亂脫隊在夜色中悄然離開。換下的衣物不足以禦寒,他就著彼得洛夫的扁酒瓶喝了兩口伏特加讓酒精暖暖身,一邊想著計畫究竟在什麼時候暴露、他又是什麼時候被盯上;然而才走出兩個街口外,一陣低鳴劃破他的臂膀,擊上不遠處建築紅磚。
寧靜抽出武器回身反擊,然而夜色昏暗不利於他,讓他開始東躲西藏的路途。
運氣挺背,自從加入組織後他似乎已經不只一次因為暴露行蹤而落得如此處境。
深自檢討的寧靜一邊往城郊方向逃去,他多少可以憑聲響知道自己是否擊中來人;然而接續而來的襲擊卻總未曾停止,他彷彿驚醒了埋藏在城市中的巨大陰影,反噬般朝他捲土襲來。
還想著,背後卻傳來刺痛。他反手摸去拔出一支針管,裏頭已然空虛。他臉色大變,猛然回頭擊斃自陰影處探頭的人影。細緻的槍響迴盪在莫斯科街頭的夜晚,他撿了條小巷拐入其中,順著大樓的陰影發現一扇小門,不疑有他的撬開門鎖鑽了進去。
裡頭是節奏明快的音樂及不斷旋轉的燈球。他撐著逐漸模糊的意識隨手挑了個包廂拉開毫無遮蔽意義的薄紗簾幕,記憶就此斷絕。
「還好我想起來了。」寧靜抓出籠子裡麻藥逐漸退去的溝鼠,拆去繃帶。
他再度醒來時身處一處農莊,被麥梗包圍的氣息喚醒他陳舊的記憶。充滿不祥、衰敗、以及徹底的分離。
他推開穀倉大門,外頭陽光正好,和他當年被捕時一樣的天氣。
他身上的東西分文未少,除了劃傷的臂膀被妥善包紮,還有後頸也傳來陣陣鈍痛。時間已經過去三天,中間失去的記憶任憑他怎麼回想,都只有身處不知何處的廣袤草原,及晃眼的白光。這讓他感到強烈的不安,於是他沒有選擇回到賭城,而是去往一個在任何情況下都能讓他真正徹底安心的地方。
「去吧。」溝鼠三兩下掙脫他讓北國寒氣染白不少的雙手,鑽入下水道中;背上的傷痕不仔細看怎麼也看不清。
他兩天前突然警醒,劃開後頸由來不明的傷痕後從裏頭挖出一片只有指甲蓋大的細小晶片。
他們立即開始著手遷移事宜,需要準備的東西不多,換屋的方式也十分容易;在寧靜成功將晶片和炸藥埋入溝鼠體內的隔天,Bonnie就已經將大部分重要的家當封箱打包好,隱蔽的一一運往新的躲藏處。
「這、這樣,你還要回、回去嗎?」揹著背包,全身包得密不透風的Bonnie擔心的問。
「嗯,我也該回去看看了。走吧。」寧靜往收拾的乾乾淨淨的地下室正中央擺放的汽油桶裡投下火柴,大火熊熊燃起。很快這裡將付之一炬,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幸好他沒有回到老家,這是他發現晶片後的第一個想法。
追蹤他的人很快就會來到這個城市,最後不知道是會被捲入一場恐怖爆炸案中、還是順利在地下水道獲得腐敗的溝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