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決明心下一顫，猛踩住剎車急急停在路肩。
即便扣緊了安全帶，強勁的反作用力也讓他有了差點要撞上前擋風玻璃的錯覺；那站得挺直的清逸男人腳步不急不徐，背著手轉身，青碧色的狹長雙眼直盯著下車後滿臉震詫的沈決明。

——他似乎還是沈決明童年記憶裡的模樣，彷彿這些年的荏苒光陰都從男人身側滑過，卻沒能刻下一絲老態的印痕。

令人懷念的容顏和始終依舊的淡淡神色，無論在弟妹面前做出何種成熟可靠的大哥哥模樣，小道士都心知，自己在對方面前永遠是長不大、讓他頭疼不已的屁大孩子。三兩步急匆匆的跨大步跑到男人身前，久別重逢後的喜悅反而讓沈決明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

兩人對望著安靜片刻。

「師……」

一聲稱呼沒出口，男人揚手一巴掌甩在沈決明臉上。啪的一聲脆響在空蕩的街道上被迴傳得格外刺耳，這齣來得太過突然以至於小道士愣了半天才想起自己臉上還熱辣辣的疼。

沈決明一時委屈滿腹卻不敢再噤聲，垂下眉眼委屈巴巴看著比自己矮上一些、氣勢卻高出一大截的男人，就像小時候每次犯錯等著挨人罵般小心翼翼。

不由分說便動手的人嘆了口氣，眼前這個到底是自己從小拉扯大的孩子，總歸還是心疼多些，儘管那些心思從未和旁人提及甚至不曾對當事人表露。
男人伸出冰涼的手——也不知究竟如此單薄的站在這等了多久——覆在沈決明微微發紅的臉頰上。

沈決明鼻子一酸，也顧不得對方是不是還氣惱，使勁憋著眼淚往人懷裡一撲就是喊著：「師兄，對不起……！」

他們的師父門下從決字輩，除了沈決明自己，就唯上頭一個師兄沈決清。

兩人差了20歲整，沈決明打從被抱回道觀就幾乎是沈決清親自拉扯著奶大的。只是這個在他眼裡既是長兄也像父親的男人在沈決明上小學後就因故離開道觀雲遊，此後只有逢年過節才能見上面。
早熟的小道士始終知道師兄奔忙，便努力挑起料理家事的擔子，想著打點好道觀上下才不至讓遠方的師兄掛心。

也因為這份心，使得他們的師父辭世後，面對龐大的醫藥費和債務，他一時竟選擇對師兄撒了謊、稱那筆錢是跟蘇白凌家支借，對於利滾利和兇暴的討債者隻字未提。沈決清雖有疑慮，但礙於師父囑託那些七八瑣事待辦也無暇深究，只留下足夠的錢用以讓沈決明還給蘇家和過活——想當然也自然被高利貸侵吞，此後一晃幾年過去才有了現如今的重逢。

他有許多想說的，卻不知從何說起，或許對方也是如此。

沈決明在師兄看不見的地方悄悄吸了吸鼻子，總算是按下各種情緒湧現而帶起的淚意，打開了話匣子。
與之相反的，沈決清是個極沉靜的性子，只安靜的聽沈決明絮絮叨叨的清淡帶過這些年來發生的大小事，似也沒有深究細節的意思，偶爾點點頭給些簡短回應，僅此而已。

事實上，詳細的情況他早從南星那個瞞不住事的孩子嘴裡聽說了，而孩子們所不清楚的枝端末節結合他這看著長大的師弟性子稍加推敲便能知曉。

他這次特地回來的原因也無外乎和沈決明息息相關。

聽完沈決明的話，男人表情上看不出太多情緒，不咸不淡的語氣拋出提問：「既然這件事到此為止，你還打算在這留到什麼時候。」
從沒想過會從師兄口中聽到這樣的問題，小道士顯然怔住沒能反應過來，不解的望向對方，隱約覺得對方話裡有話不禁皺起眉：「什麼意思……？」

「你看看自己現在這副樣子，哪還有點修行人的樣子。」沈決清銳利的目光審視著這個局促不安的青年，沒有在意沈決明跑馬般的心思，只簡單扼要的敘述自己此番的目的。

過去從沒被拎出細想的話題現今突然攤在眼前，沈決明竟然連自己該從何處開始理解都覺得困難，只木著臉強迫自己聽進所有的內容。
那三言兩語的梗概所涵納了太多沈決明從來不曾想過的東西，無關於他現如今所重視的一切人事物、那似乎是個他過去二十幾年都視若無物卻又與自己緊密相關的東西。

小道士從起先的滿臉怔愕到後來無法自制愈發難看的臉色，終於在大段無法消解的沉默後找了個藉口打斷話題延續。

沈決清怎麼會看不出他此刻的窘迫，便不執意為難，他拍拍沈決明的肩，「好好考慮吧，決定好了再告訴我。」

「……是，我知道了。」
沈決明僵硬的點點頭，送走師兄後便飛逃似的鑽回車裡，把車停進車格，接著回到306號房。

這一通算不上敘舊的話嘮去不少時間，眼看跟蘇白凌約好的出院時間已經差不多，扣除回到醫院的車程所要花費的部分、沈決明實在擠不出太多時間再做額外的整理。
少爺的時間耽擱不起，況且年節將至，他們彼此都還有許多準備和行程未完，沒道理因為這些小事延誤後續各項待辦事物。

也不知是時間緊迫還是因為方才沈決清的話而心不在焉，一向知悉自己親手打理房間內物品位置的小道士竟也腦子空白，翻箱倒櫃了半天愣是沒翻出冬季的厚外衣在哪。等他把整個抽屜的東西都倒了個遍才恍然想起那件要找的外衣前兩天才被自己拎出來掛進衣櫃。
他懊惱的一拍頭，抱著被撿出來的一摞毛衣起身要轉往另一側的衣櫃取外套，卻被什麼物體掉落發出的悶響吸引了注意力。

地上靜靜躺著一個絨布面的小盒子，上頭沒有扣鎖，小得著實看不出實用性。

沈決明彎腰撿起端詳，似乎也不是裝袖釦或其他裝飾的盒子——畢竟平常蘇白凌那些西裝上講究的小配件也是沈決明親自收拾規整的，這個絨盒顯然很是陌生。
小道士的好奇心不免被勾起，便打開了盒蓋想確認裡頭究竟裝了什麼，然而眼前出現的卻是一樣他從來也沒想過會在家裡出現的東西。

那是一枚精緻的戒指。
鉑金材質的表面被打磨得細膩，指環外側刻著兩道斜紋溝槽，其中一條上並排嵌著兩顆小鑽。尚未理解這戒指代表含義的小道士沒納悶多久，旋即察覺戒指內側還有一行斜體刻字。
對英文一竅不通的沈決明勉強能夠辨識前頭的字母是蘇白凌姓名的縮寫，但剩下的代表了什麼他卻看不出端倪。

——只是為什麼蘇白凌的抽屜裡會藏著這個戒指盒？
對方有沒有佩戴首飾的習慣沈決明再清楚不過，正因知道才更摸不著頭腦。

他盯著戒指走神，被響起的手機鈴聲叫回神時手一抖，差一點砸了手裡的戒指盒。

打來的是林伯，無非是來詢問沈決明是不是接蘇白凌回家了。小道士清清略微乾澀的嗓子老實回答還沒有，一邊悻悻把手裡的雜物全摞在床上，去衣櫃拿了蘇白凌的長外套。

『——對了，決明啊，少爺最近有沒有跟你提起過他跟穆小姐的事？』
「……什麼？」
在小道士以為這通電話將要告終之際，林伯突如其來的話鋒一轉讓沈決明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少爺跟穆小姐相處得還不錯吧？上次我還見穆小姐去探病，兩個人聊得很投機啊。』比起蘇家的管家、更多像是以看著蘇白凌長大的長輩身份談話，林伯顯然比往常更絮叨了一些：『唉、少爺前段時間才去看了婚戒，我猜著也差不多……』

「我從來沒聽他說過這些……」
沈決明愣愣的回話，無論是穆珊珊的多次到訪還是蘇白凌挑選婚戒，任何一件事都虛幻得像是天方夜譚，卻又無比真實的從林伯口裡被倒豆子似的撒了出來。

他聽得愈是真切，心裡就愈加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不知道的話一切也就罷了。
他這麼想，掛上電話後收拾好狼藉的抽屜，下樓的腳步在緊迫的時間前進裡不合時宜的從容。

知道的話又該怎麼辦？
在驅車前往醫院的路上，沈決明設想了無數個可能性，關於師兄帶來的訊息、也關於少爺突然從天而降的婚事……然後那些疑問或踟躕都在看見蘇白凌的一刻像肥皂泡泡落在針尖上一樣，發出『啵』的一聲後徹底消失了。

前不久因為師兄的一席話而搖擺不定的答复，竟然也如此輕易的下了決定。
然而沈決明心底掙扎的某樣東西，就這樣隨著泡泡破裂的聲音一併被無聲壓下了。

而蘇白凌依然對他露出淺淺的笑容，什麼也沒有問，什麼都沒有說。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