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來到亞蘭緹斯的時候他就知道城市的氣氛甚是良好,整體生活的節奏愜意卻不失輕快,尤其是居民一個個友善的態度。同時這也是他最無法習慣的一點。
不喜歡在人來人往的地方待上太久,他四處張望著人煙稀少的地方,終於在最後來到沒什麼人的公園好好地歇口氣。而當他正打算尋找合適的乘涼地點時,榕樹下的花圃率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拾起地磚上不曉得是不是被幼童拔起的花梗,他罕見溫柔地將其放回土壤中。
陽光穿透片片綠葉,在地面上打出零碎的光影,讓人聯想碎了一地的玻璃。伊萊站在公園路口盯著那片榕樹下,那因愜意而舒展而開的眉讓旁人猜不出他的身分。
他可以是亞蘭緹斯的新生或是種族研究員,但那離現在的核心太遠又太多餘,簡而言之,他現在是個迷路的人。這在伊萊的生命當中是很常見的,因為他是個路痴,而也因為這種狀況早已屢見不顯,所以他早已練會隨遇而安的能力。
伊萊無聲地盯著花圃邊的人兒,朝對方走去,「你好,能夠打擾你嗎?」他說道。
在聽見聲音的當下,他並不認為那句問候是在對著自己說的,雖然他能感受到有人站在自己的附近。在將花梗輕輕按回土中後他才站起身體,頭一轉便瞧見明顯陌生的臉孔。
......不,是陌生嗎?他覺得自己好像在哪看過這張臉。
稍微浮現的警戒心並沒有寫在臉上,原想直接離開的念頭在短瞬間被他扼殺,理由是他想起某隻黑兔的那句——『你這樣會交不到朋友喔。』
太不爽了,他才不要被其他人說。
「什麼事?」
面前的男人算是有禮,於是他同樣給了回應,就是語氣稍微有些冷淡。
雖然簡短,但對方有所回應已經足以讓伊萊感到心安。白金色的長髮隨著風輕拂而起,伊萊又朝對方靠近了些「我們能當個朋友嗎?」注意到對方尖挺的長耳特徵與眼角下惹眼的淚痣,「沒什麼企圖,只是單純想交朋友。」伊萊朝對方伸手。
拉近的距離讓他下意識退了步,雖然他不曉得這是因為對方朝他伸手的舉動還是他單純不想抬高視線。
「我覺得交朋友就是個企圖了。」他看向面前的手,又看向那似乎友善的面容,顯然在他心裡沒有把手放上去的這個選項,「要交朋友的話,找別人會比較好。」
至少會比他這種不擅長與人交際的類型來的好,他默默地想著。
伊萊聞言環望四周一圈再用無辜的眼神望向里歐涅斯,大有你太為難我了的意思。公園涼爽又有暖陽,但此刻公園內除了彼此外沒有其他人影,他除了里歐涅斯外唯一能當交友對象的或許只有方才被送回土壤裡的綠色植物。
「我們可以試著更亞蘭緹斯些。」話語裡指著那些大方而又熱情的居民,那雙半垂而溫順的金眸揪著對方,「享受一下生活跟友情,好嗎?」
「試著更亞......?」他帶著困惑重複對方的話,在意識過來後才給了感想,「你的形容詞好怪。」
不只形容詞好怪,連人都有點奇怪,他的心底忽地冒出了好多問號。一直以來他都不擅長面對這類型的人,尤其是當仍然陌生的對象持續展現出善意時,這可比要他面對看他不爽而上來找碴的人還要困難。
「所謂的享受生活跟友情是什麼?」
他姑且繼續了話題,畢竟他是真的不懂對方所指的是什麼。
「但你能理解我想說什麼。」他不以為然的說,「睡午覺、散步,或是跟朋友相處。放輕鬆點,其實很簡單的。」
伊萊隨意的提出幾項自己常做的事情,但那也是屬於自己的方法,不一定能套用在他人身上。但這又太過離題了,所以伊萊將被對方無視的手轉而掌心朝上攤開,再次示意對方,「又或者可以從這裡開始我想也是個不錯的開頭,你可以叫我伊萊。」
「......里歐涅斯。」
他僅以說出自己的名字當作回應,他覺得這種堪稱正常的對話已經是他莫大的進步,雖然他還是沒用名字稱呼他人。
伊萊說的話不難理解。他會去森林裡休息,也會為了熟悉環境四處散步,差別就在他總是一個人而已。這沒有什麼不好的,他也習慣了。
「我還不熟悉城內,所以正在四處走走,只是人太多所以想找安靜的地方待著。」他補充,「這應該可以稱作為散步吧。」
看著那仍未放棄的手掌,在猶豫了會兒後他將口袋裡的糖果放到對方的手中。
那是佛洛斯給他的,只不過一直放在外套裡忘了拿出來。這姑且能當作是他的善意吧。
「不錯的開頭。」這樣算嗎?
伊萊點點頭,拆開包裝紙將糖果塞進嘴裡,聽起來里歐涅斯也是一樣出來熟悉環境,與自己只差在對方知道回學園的路,這意味著跟著對方就能回家。嘴裡的糖溶解縮小,不會過度的甜很好,跟今天涼爽不熱的天氣一樣使他心情愉悅。
「那我們可以一起回去?」
里歐涅斯,當然了,他們曾經在學園有過幾次見面之緣,雖然只是同處一間教室沒有交流,但伊萊還是有稍微留意周遭的同學們,「這樣就幫我一個大忙了。」
「......現在嗎?」
遲了幾秒才給回應的理由大概是不太情願。這也是當然的,他才剛逃離人來人往的街道,這麼快就又要回去的話是有些抗拒。
「如果不是現在的話,可以。」他將視線挪往碧藍的天,接著又挪回對方的身上,「我現在不想回去人擠人。」
總之他先直率的表明自己的意願,至於伊萊有沒有急著回去就不在他負責的範圍內了。
「如你所願。」他笑著回答,接著從披風大衣的內口袋裡掏出一張紙,上頭有幾條線跟圓圈組成的圖像,製作者伊萊將它稱之為地圖,然而準確來說那離真正的路景相差千里遠,「好吧,看來這次地圖又沒用了。」他口氣輕鬆地說道。
其實沒有一次有用就是了,他邊把地圖收起來邊想著。
「奇怪的人。」
他看著對方將紙拿出來,沒一會兒又把紙收了回去,無法理解的他沒有提出疑問,只是將其歸類在奇怪的這點。在應該是達成共識的前提下他逕自回身,邁開的腳步正朝著一旁的榕樹走去。
避開花朵的他席地而坐,後背倚上樹木的同時他終究打從心裡鬆了口氣。
油綠的草地不論是氣息還是觸感都令他放鬆,他盤起腿,雙手交握擱在腿間。昂首映入眼中的是自枝枒間灑落的陽光,淺紫色的雙眸在光線下顯得更淡,他偏頭望了眼伊萊,隨後又收回了視線。
眼看對方找到舒適圈,伊萊便在不打擾對方與有太陽的平衡之間挑了個木椅坐下。不遠處的人聲順著風闖進平穩的公園內,瞬間竄過的細碎腳步聲會帶起一聲貓鳴,這一切是如此和平,且與艾爾維特的生活相似。
伊萊再次從口袋抽出紙與筆,在對方收回目光後也朝對方投去好奇的目光。
里歐涅斯,精靈族,傳聞他們的生活與一棵生命之樹息息相關,但各族間的資訊互不流通的情況下甚至連資料的準確性都無法判斷,伊萊分神想著的同時早已忘記自己擾人的目光還仍投在對方身上。
寧靜的氣氛令人心情平緩。
雖然他很想閉上眼休息,無奈在隨時都有人出現的地方不是個好選項,若是在基本無人來往的森林就能夠那麼做。他半垂著眼,像是恍神般地看著相握的指間,至於隱約能感受到的視線他不予理會,畢竟沒有安全的疑慮。
引起他注意的,是不知何時來到他面前的麻雀。
只不過他既沒有驅趕的意思,也沒有歡迎的意圖,瞥過的視線只是確認來者為何,沒一會兒他便又將注意力放到自己的手上。他就任由小小的麻雀不停地在他身旁左右跳著。
精靈的氣質會吸引小動物的群聚……看著遠處的情景伊萊立刻引發聯想,他記錄在紙上後想起方才對方修復花草的動作,又在補充上精靈與自然的互助性,他全然地投入進研究的事情,這也是最初促使他入學決定的原因之一,種族和平的亞蘭緹斯以及與各種族近距離接觸的機會。
一陣涼風迎面吹來,筆尖在紙上停下,伊萊從意識裡回過神,看著雜亂的筆跡,他又再次下筆。
薰衣草色雙眼,左眼角下的淚痣,飄然氣質,里歐涅斯。他將構成里歐涅斯的元素逐一排列。
糖果在口腔內滾動,撞上牙時發出聲悶響,太陽曬地伊萊有些睏怠,導致他在角落畫上個歪了一邊的笑臉。
回過神的時候,麻雀在不知不覺間多了幾隻。難怪他覺得周遭好像變吵了些,因為最初來到這裡的那隻正歪頭歪腦地啾啾叫著,這時候他就覺得去習慣的森林很好,那裡的動物意外地安靜,也許是原本就不親近人的關係。無奈他不是能與動物對話的獸人族,沒辦法讓這些麻雀不要打擾自己。
他緩慢抬起的手朝那隻麻雀輕輕伸去,還以為對方會就此飛離的猜測卻不如預期,因為他很快地就發現自己的腦袋上多了一點重量。這隻麻雀竟然停在他的頭上。
「......」唉,還是回去吧。
沒寫在臉上的無奈嘆息吐在心裡,沒一會兒他便站起身來打算離開。
眼看對方打算移動場地,伊萊起來拍拍身立刻跟到對方身後,保持一點私人的距離,他偏頭開始話題,「你似乎很受小動物歡迎,這是精靈特質還是?」話語裡有著迫不及待的好奇,不光是針對里歐涅斯,更多是關於對方的種族、文化、以及成長種種。
「......」
他探著前方的道路,第一時間並沒有回答對方的問題。理由很簡單,因為他也得注意一下方位才行,雖然位於高處的校園就是最好的路標,但他總不可能直接飛過去。
離開公園後下意識避開了人群,他故意走在有遮蔽物的陰影處,這才遲了不少地回答對方。
「我不知道。」他沒有回頭,也不在意伊萊是不是有聽見,「精靈聽不懂動物的話,所以受不受歡迎也難說。也許那些動物是在罵我也說不定?」
伊萊倒也不在乎對方的目的地是否是校園,反正比起靠自己他更寧願跟著對方,只要最後能夠回到宿舍,那跟著對方繞遠路也沒差。
「好吧,我還滿喜歡你的幽默感。」
意外總是突如其來,他只是拿出筆想記錄下這難得的發現,注意力才剛離開里歐涅斯就沒注意到對方拐彎的身影,一邊嘟囔著他就錯過轉角低頭筆直地往前,就像錯過轉彎鐵軌的火車。
尋路的同時他才發現本該跟在身後的人影不知何時消失不見。大概為此怔楞一秒的他隨後照著原路返回,先不論對方是迷路還是單純離開,但既然對方說要一起回去的話他就應該去看看狀況?
雖然他個人多半屬於後者,不論是不是有約。
按照原路返回後沒多久他便在人群中發現對方的身影,還有些慶幸那頭顯眼的髮色在街上不難發現。終於追上前的他伸手捉住對方的衣擺,順勢往後一扯。
「你要去哪?」
突如其來的拉力讓筆尖在紙上扯出一條弧線,伊萊回過神來望向後方,先是為對方瞬間移動到身後感到疑惑,但沒幾秒那金眸就立刻了解狀況,停下腳步,面對里歐涅斯的問題他露出無辜的眼神,「我不知道你去哪了,一不留神你就不見了。」他說道,「好險你找到我了。」說話的同時他看向對方抓著衣襬的手。
「......那,多留點神怎麼樣。」
儘管語氣平穩,他仍感到些許無奈。將對方拉進巷子裡後他很快地鬆開了手,與熱鬧的大街相比,兩側的巷弄相對安靜了些,他有些猶豫是否乾脆讓對方走在前頭。
「你走前面?」他側身瞅著面前的男人,「再丟一次就不找你了。」
儘管被對方下最後通牒,伊萊依然貓著背不改懶散的模樣。
「這是老毛病了,或許你可以再稍微溫柔一點。」說話同時他用大拇指跟食指比出一小段距離給對方看,「再這麼一點點,我會很開心的。」他像個小孩子,為了毫無意義的事情討價還價耍賴皮,任誰都猜不出來這樣的伊萊已經是個二十五歲的男人了。
他沉默地看著對方的手,沒一會兒他就挪開視線,顯然不怎麼領情。說起來溫柔二字本來就不該用在他的身上,也許對待花花草草的時候他是那麼輕手輕腳了點,但不代表他對人類也是如此。
「那你找錯對象了,我也不想讓你開心。」他抬眼望向校園所在的地方,接著繞到對方身後輕輕推了把,「走吧?」
可惜沒繩子,不然牽著也挺方便,他失禮地想著。
伊萊倒也沒放在心上,只是順著對方推的力道邁開步伐前走,與人一起行動時他從來沒當過領頭的位置,向來都是跟著別人的背影偶爾觀察一下四周,所以也導致他沒走幾步就突感不安的回過頭來確認一下身後的人,「走這裡?」雖然只要一走錯叉路里歐涅斯就會提醒他,但伊萊還是不時就轉頭確認。
「嗯,前面路口左轉。」
與時不時得回身確認的這點相比,只需要動動嘴的下指令更加輕鬆,所以他還算有耐心地回答對方一次次地確認。反正這也比伊萊什麼都不問的直直走來的好。
唯一的差別大概是對方的身形比自己還大了點吧。
「雖然從剛剛就看的出來,」他盯著面前的背影,「你很容易迷路?執行任務的時候沒問題嗎?」畢竟有的時候他們得去沒什麼人可以求助的地方。
「順其自然。」伊萊想都沒想就回應,「又或者可以挑些安全的。」
他來到校園後隔天就看到了貼滿任務的佈告欄,任務種類繁多,在校園內就可完成的任務也有。他已經生活二十五年,跟自己的路痴體質早就可以和平共處,最簡單的重點就是別高估自己,知道自己的能力程度。
「或是用聯絡水晶求救。」他拍拍衣領處,不自然的突起處是裏頭掛著的項鍊。
「......的確挺自然的。」他不以為意地嘀咕了句。
他認為做些能力所及的事情是正確的,遇到意料之外的事情時能維持泰然自若的心態也不是壞事,至少所有的事情都不是焦急就能解決。
沒有再提出什麼疑問,他一會兒指示著對方往左走,一會兒又拐向右邊。畢竟是繞了遠路,他們費了比平常更多一些的時間才真正抵達學校。
「好了。」回到熟悉的環境讓他不自覺地深呼吸了口,他這才走到伊萊的前方朝著左邊的建築指去,「宿舍在那,你應該知道吧?」
「當然,沒問題!」伊萊望了眼遠處的建築,直直走是沒問題的,他想。
但他又想起他還沒有里歐涅斯的聯絡方式,他趕緊將聯絡水晶拿出來,「里歐涅斯,你的聯絡水晶呢?以後你出任務告訴我一聲,我可以去觀摩一下,好不好?朋友。」雖然剛才說了那種話,但他還是想出去冒險,尤其還可以觀察朋友,這種機會要是錯失了以後一定會後悔,或許一回到房間就會後悔了。
在聽見對方的要求時他差點就選擇扭頭離開。雖然不曉得阻止他的是那微乎其微的禮節還是對方那句『朋友』,但反正對方總不可能知道他出去執行任務的時間,他就不替還沒發生的事情擔憂了,交換聯繫方式也沒什麼大礙。
儘管不太情願,但他仍將掛在頸上的聯絡水晶取出進行資訊交換,沒一會兒伊萊就成了他聯絡水晶裡的第三個可聯繫的對象。或許可以說是第一個,畢竟這裡頭也只儲存了當初把水晶送給他的精靈夫婦而已。
「如果你不會搞丟自己的話,我考慮一下。」
他隨後將聯絡水晶戴好並藏回衣物裡,接著朝對方揮了揮手,打算朝著森林的方向前去。
「剛剛不是表現的挺好的嗎?」邊說著邊將水晶再次收回衣內,平緩的聲調裡帶了些自豪。
朝對方揮手回應,接著轉頭看了一下周圍,是那個很高的建築物?與方才完全錯邊的方向打算邁步,說到底他也還沒完全記住宿舍的外部特徵,但大概是那個很大的建築物,畢竟宿舍都很大,不是嗎?
才邁出離開的步伐沒多久他就察覺本該朝著左側的身影竟然出現在他的右邊。老實說在校園裡會有誰四處走動是很正常的,但對方的身形在印象裡還算新鮮,使的他幾乎不用多加確認就能確定那抹身影的主人是誰。
他有些欲言又止,想上前阻止對方的腳步卻又覺得多餘,也許伊萊是單純要去其他地方而已?雖然他覺得走錯路的機率更大。也罷,最終收回視線的他只是利用聯絡水晶朝宿舍的方向拍下照片,接著把宿舍的外貌傳送給伊萊。
真沒想到這麼快就能派上用場。
「善意的提醒,這是宿舍的模樣。」
連帶發了個訊息過去,他這才轉身離開。
沒多久聯絡水晶傳來提示音,打開便看到對方傳來的照片,跟自己目前前進的目標物完全不一樣,他笑了笑,接著把投影與周圍景色對照下便立刻找到離剛才分開時更縮小一些的宿舍,顯然自己又錯得離譜了。他將圖片特意保存下來以便未來使用。
謝了,里歐涅斯。簡單的道謝簡訊傳送過去後伊萊這次終於正確的回到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