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以往的凌亂腳步,鞋底拖過草皮的聲響在靜謐的夜裡格外清晰。眼前的視線因入夜而更加差勁,本想攙扶著什麼,但那抬起的手卻總在距離感失衡的情況下撲空,讓他一頭撞上樹木。
糟糕透頂。
異常升高的體溫對於他來說是極其罕見的事情,從過去到現在沒有生幾場病的他對身體機能不安定的狀態十分陌生,更別說今天傍晚還被捲入
麻煩裡,害他沒辦法即時回到學校,只能暫且找個安靜偏僻的地方待著等症狀減緩。
昏沉的腦袋使得他無法進行正常的反應,因為光是拉回那彷彿遠去的意識就費了他很大的功夫。不要遇到魔獸,這是他此刻唯一的希望。
只要稍微休息過就好了,他想要好好睡上一覺。漫無目的穿越在樹林間的他於模糊中瞧見一抹反射出黑夜的光面,判別出那是湖泊的腦袋下一秒便催促著身體走去。他想藉由冰冷的水澆熄身體的熱度好讓腦袋不至於像石頭一樣沉,除此之外,他還得在明天課程開始前回到學校才行。
——而當他意識到自己落入水中的時候,已經是那月光透著水面朦朧與感受到渾身迎來的刺骨冰冷時。
在毫無防備的前提下灌入鼻腔的水痛的他皺起臉,他試圖伸手掙扎著想要浮出水面,可沒辦法踩到地面的現實卻令他更加慌張。
他忽然想起了過去的事情。
不會游泳的他被推入水中,各個探出岸邊的腦袋卻沒有誰朝他伸出援手,直到眼前只剩一片漆黑的時候仍是如此。
那時他才知道,絕望的感覺原來是這麼讓人難以忍受。儘管他早已忘記當初被推下水的理由,但那畫面卻深刻的印在心底。
森林深處的湖面上正漾著極不自然的劇烈漣漪,不遠處的歐若博司並未多想,抱持著疑惑上前查探情況,此刻天上彎月散發出的朦朧銀光照射在溺水之人身上,清晰可見對方的模樣,認出那人是誰的他瞬間皺起眉頭,並脫下身上的斗篷丟置一旁的草地上後躍入水中-
冬末的湖水迎面襲來,冰冷了他本就不高的體溫也浸溼了全身衣物,在視線極差的水裡,歐若博司藉著微弱的自然光捕捉到那名精靈模糊的身影,他游了過去,抓住對方的手腕接著摟過腰,靠一己之力將他整個身體帶上湖面、
「咳咳、唔!」瞬間呼吸到空氣的感覺使懷中的精靈忍不住從嘴巴嗆出幾口水,歐若博司才從觸碰到的灼熱體溫發現到他正在發燒,趕緊將他帶離湖泊後將方才丟地上的斗篷撿起扔過去:「把衣服脫掉,穿上這個。」自己則把黏在額前的碎髮往後撥,同時試圖擰乾殘餘在衣服上的水。
當歐若博司再次回眸關注情況時,看見精靈似乎試圖想爬起來,但因平衡不穩又跌坐了回去,笨手笨腳的到頭來還是沒脫掉身上冰冷的溼衣服,長嘆一口氣,他直接蹲下身來替他披上斗篷,拉緊了胸前的繫帶以防滑落後單手將他抱起,就算加上衣物的重量也是能夠負荷得了,他不由得心想:『真輕。』
抬腳一踏,歐若博司迅速凝聚起腳邊的風元素,打算飛回去。
為了不讓對方病狀因吹風而加劇,空著的另一隻手壓在他那頭深色的濕髮上擋住而來的冷風。順暢、穩定的飛行使得他們能以更快的速度回到學院,因為不曉得對方的房間在哪裡,所以歐若博司果斷選擇將他帶回自己房間。
回到房間、關上房門後,他低頭往懷裡一瞧,精靈似乎又昏厥了過去,也許發燒跟疲憊使然,嘗試喚了幾聲沒喚回他的意識,歐若博司只覺得自己接下來需要處理的事情又更加繁雜了:「……。」
朦朧之中似乎有誰將他帶起,但在高燒與溺水的情況下壓根沒辦法進行思考。他試著取回身體的主導權卻屢屢失敗,在被刺骨寒意侵蝕的他只能抱著身體,最終被納入陌生的溫暖中。
是誰的體溫?是誰救了他?
不管答案是什麼,因為這份溫暖而逐漸平撫的心情都是他第一次體會到的。
遊走在無意識與有意識的狹縫中,他知道自己被放了下來,也知道要解決被水浸濕的衣物緊貼身體的不適感。可仍然笨拙的雙手在扯開一兩顆鈕扣後便停下,一直到來自外力的協助才有所改善。
下意識的抗拒不過一秒就因高燒而引起的肌肉疼痛作罷,他乖順地配合著對方的動作,像個孩子般好好地抬起手。
本就偏白的肌膚在泡過水後毫無血色,面頰的通紅就顯得突兀。脫去衣物後迎來的寒意稍微拉回他的意識,卻也讓打從體內發冷的身軀微微發顫。
他偏頭抬手扯下濕透的髮圈,被濡濕的髮絲便順著側頸線條覆上,掩去部分裸露的肌膚。而他卷縮起身體,緊皺的眉隨後緩緩鬆開,可終於睜開的眼卻沒能把所見之處轉換成應有的資訊。
他只是半垂著眸,那一眨一眨的模樣像是恍神,又像是隨時都會睡著般。
「嗯......」
自喉嚨口悶出的低吟讓他把身體縮成了球,如果不這麼做的話,他會開始尋找方才在模糊中感受到的溫暖。
一會兒後,乾淨的衣物覆在他的身上。明顯尺寸不合的上衣搭在身上看著有些好笑,但對於現在的他來說就只有脫離地獄的救贖感。
先是乾淨的衣服,接著是出現在耳邊的熟悉聲響,當溫熱的風吹上頭髮時,他的身體因為明確的熱度而放鬆不少。在頭髮被吹乾後他又被帶離原地,掠過眼前的擺設盡是陌生的一切,但有些家具很眼熟很眼熟,就跟他房間裡的相去不遠。
而當他意識到自己被放到床鋪的同時,他抬手扯住了對方的衣襬。料想是柔軟床鋪帶來的威力與安心感太強,他睜開沒多久的眼廉就因沉重而歛下。
「......謝......謝謝......」
在陷入睡眠前的他只能吐出斷續的單字。
盡力吐出的微弱道謝讓他神情微怔,本欲邁步離開的身子於原地短暫的停留了幾秒,直到確認床榻上的精靈是真的睡著了,他才將那隻還扯著自己衣角的手移到棉被下方。
儘管已將那身濕衣服換掉,但他並未完全把自己打理乾淨,只是時間不足的狀況下臨時處理罷了,撥開額邊還冰涼的髮絲,歐若博司拿著其他衣物走進浴室準備好好梳洗一次。
大量水蒸氣瀰漫浴室導致視線所及之處皆朦朧,歐若博司浸泡在浴缸中,熱水淹沒過胸膛,溫暖緊貼著心臟的位置流動。
享受著片刻寧靜,他閉目養神,思考起自己究竟為什麼會下水去救他?
其實答案淺顯易懂,只是出於在前陣子意外的交流上,他發現基爾奈特挺喜歡那個精靈的,而且倘若自己沒有出手,結果對方真怎麼樣了,光是想到有機率會被學院盤問起什麼就覺得麻煩。
後續的幫助也是受到那本就責任感極重的性格影響,既然此事由自己開頭了,那結尾也該收拾的乾淨利落。
不過話又說回來,雖然對方是該說聲謝謝,但是平時氣焰強盛又倔強的性格突然間變得那麼坦率讓他不太習慣,所以甫才發生了一時反應不來的情況。
估算著泡澡的時間有點久了,歐若博司起身以毛巾擦去身上水氣後換上一套舒適的居家風格服裝。
走出浴室後,他來到床邊,坐下檢查精靈的身體狀況,高燒不退,不過他睡得倒是香甜:『等他起來再吃藥。』從木櫃中取出退燒的藥物放在桌子上,另外還準備擦汗的毛巾與水盆,將這些打點好後,歐若博司便靠著床頭雙手環胸休憩。
他做了個夢。
夢裡的他站在廣闊的草原上,能夠窺見木屋裡談笑風生的兩人。他記得這個場景,那是最後養育他的那對夫婦,也是他最後待的家。只是在眨眼後,裡頭的夫婦卻換成了別人,換成了他那沒能相處多久的雙親。
那麼幸福的笑容甚至只存在於照片上。
他試著往前,卻發現自己的身體無法動彈;他試著開口,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所以他只是靜靜地站在原地,想將兩人和樂融融相處的畫面印在眼裡。
可下一秒腳下的綠地卻成了一片漆黑,讓失去立足之地的他只能墜入無盡的黑暗——
在停止呼吸的瞬間,他忽然睜開了眼。
映入眼中的黑暗讓他陷入分不清夢境的狀態,但他很快就發現自己只是埋進了棉被裡。這是他睡覺時的習慣,經常會不注意就整個人縮進棉被。
有些走神地眨著眼,他正將自己的情緒從夢境抽回。
一會兒後他掀開棉被,有些吃力的撐起身體。體溫還是偏高,不過頭暈的部份已經改善許多,關節的痛感大概要等燒完全退了以後才能好轉。垂著腦袋的他逐一理清身體狀態,以至於他好幾秒後才發現身上的衣服不是自己的。
......不對,這裡是哪裡?
再微弱的聲響都能喚醒他。
當聽見身旁棉被翻起,歐若博司張開眼睛,側過頭看向錯愕與遲疑的表情同時混雜在臉上的精靈:「吃藥。」起身拿來退燒藥跟溫水遞給他,那口氣聽起來像極了絕對得服從的一道命令,冰冷不讓他持有任何反駁的餘地:「吃完了就繼續睡。」在對方沒有問出任何問題之前,他表明了自己沒打算先解釋的意思。
循著聲音來源望去,他在還沒能進行思考前就聽話的伸手接過藥與水。
他最鮮明的記憶還停留在自己想找個地方休息的時候,雖然他記得自己不小心摔進湖裡,但之後的記憶模糊的組不成內容,他幾乎都忘了。
只是從各個現狀看來,把他帶回來照顧的人八成是歐若博司吧。想到這裡他就不自主地感到懊惱,先不論對方為什麼會幫自己,他比較在意自己給別人添了麻煩。
明明不論是誰他都不想成為麻煩的。
吞過藥以後他把水喝光,這才讓自己的喉嚨不因乾啞而發疼。
「……抱歉。」有錯在先的他不會多說什麼,他甚至覺得自己現在應該馬上回到宿舍,「給你添麻煩了。」
也不曉得是習慣對方說話的語氣還是因為生病的關係,他此刻的模樣看著安分許多。
不習慣的事情也能學著去習慣,這才發現自己的適應力還挺好的。
面對精靈如此安分的模樣,歐若博司沒有特別想說些什麼,只是讓他把藥吃完後躺下休息,但不曉得是否心神不寧的緣故,他輾轉反側,終究難以入睡。
隔了好一陣子,倚著床邊的他打破這段尷尬,伸手觸上對方還帶著些許高溫的額頭,看來藥效還沒作用,本身偏低的體溫藉由觸碰的行為傳遞舒適的冰涼感,在對望的幾秒後,歐若博司啟口隨意問:「你餓嗎?」
「……不、」他的身體在對方觸上自己的瞬間下意識地繃緊了些,但他很快地就說服自己放鬆點,「不餓。」
沒辦法,他覺得很彆扭。
雖然身體不舒服,但他彆扭的情緒不減反增,幾乎沒有被人照顧過的他實在不習慣有個誰在身旁溫柔對待。
更何況是他一直覺得眼睛長在額頭上的人。
他的眼皮還很沉,只是太過強烈的虛心感讓他無法自在的霸佔別人的床。猶豫一會後他還是半撐起身體,掀開棉被的瞬間他的腦袋也被冷醒幾分。
「我不該佔著你的床。」他蹙著眉,「也不該在這裡,如果傳染給你的話很麻煩。」
那隻手由額頭緩緩移至肩膀,不用過大的力道,只輕輕一推便能將生病的精靈推躺回床上,原先被掀至一旁的被褥被空著的另一手拉起覆蓋住他的身軀,歐若博司順著姿勢移動撐在他枕側的位置俯視著,看不清思緒的深沉目光全映著對方的身影,不自在而彆扭的神情盡數一覽無遺。
歐若博司保持一貫的唯我態度,強勢氣焰不減反而更盛,同時向精靈說明了他究竟怎麼想的:「你這條命是我救的,我有資格決定你應該做什麼,我既然要你在這裡好好待著,你就沒有其他選擇。」不認為對方跟自己爭離不離開這件事有什麼意義,他可不想看見他拖著一身疲憊病痛的身子在走廊上胡亂走動:「我也沒有那麼容易被傳染,不要用你的想法套用在我身上。」
「……」
「……」
「也是,笨蛋不會生病。」
他可以收回前言了,這個人高高在上的態度還是沒什麼改變,雖然對方說的也不全是歪理。不曉得這是好是壞,可至少對方強硬的語氣讓他心裡的彆扭消去不少,他開始覺得會感到不好意思的自己真是善良。
緊蹙的眉在憋出一句話後逐漸鬆開,他翻過身背對歐若博司,捲縮的姿勢讓他的腦袋一半埋進了棉被裡。
背對敵人是最愚蠢的行為,但只有這樣他才能忽視有人待在身旁的事實。他萬萬沒想到脆弱的一面被他人看到是這麼令人不安的情況,哪怕多一秒他都不想再看見別人注視著自己的眼。
「不用管我了。」悶著的聲響緩緩傳出,「謝謝你的藥。」
往好處想,生病還能那麼有精神的懟人代表他已無大礙。
拿走他旁邊的另一顆枕頭,歐若博司走到樓下的沙發躺下,不過今晚他肯定是睡不著了,撇除沒甚麼睡意的原因外,他不曉得自己夢靨纏身的時候會不會亂講話,也不想被看到突然驚醒、汗流浹背的醜態,高傲的自尊心不容許自己有半點難堪,又特別是在這個嘴巴毫不留情的精靈面前,閉上雙眼,他靜靜地保持意識等待這個夜晚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