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明顯的悶悶不樂放在蘇白凌身上明顯是反常的。
對方不曾提過,沈決明依然敏銳的知道蘇夫人——小少爺的母親始終是根可以輕易扎疼蘇白凌內心的刺。
「……」
車在路邊一處無人的紅線區停住了。
在蘇白凌錯愕的目光裡,沈決明熄火,解開安全帶下了車,接著繞過車頭拉開副駕駛側的車門,單臂撐在車門框的上緣微微俯身緊盯著蘇白凌。
「決明,你……」
「蘇白!」 小道士不由分說打斷對方的話,本來還嚴肅的臉上驀地揚起笑臉,「要不咱們逃吧。」
蘇白凌微怔的看著沈決明,似乎是被突如其來的提問打斷了思緒,又像是在思考小道士的天外一筆的提議;更可能是腦中一片空白,什麼都沒想。
「……好。」
得到他的回答,沈決明笑著關上車門,重新回到駕駛座,發動車子。
蘇白凌沒有多問半個字,關於他們為什麼要逃?又要逃去哪。
他看著車窗外飛逝而去的風景逐漸變得陌生不發一語,期間沈決明除了轉開路況廣播,沒再向他搭話。
他也是個認路的人,看著標誌多少知道他們是往哪個方向前進。雲翳午後近晚的天空,嚇阻不了他們的步伐;中間他們停車在路旁的便利商店採買瓶裝水及零食,小道士還打趣的要他補足伙食,下一個補給站在很遠的地方。
於是蘇白凌又面無表情的抓了兩包平時被看到肯定不會少碎嘴的零食。
明明這麼大個人了,孩子氣的行徑讓沈決明看在眼裡也不知道該擔心還是該縱容,卻也沒注意到自己棕色眼底的一抹溺愛。
後座放了食物飲水,他們回到路上。漫無邊際的沉默裡間或夾雜幾句閒談,他們繼續逃亡的旅程。
逃避向來並不是沈決明人生裡靠前的選項,他不逃也不知該往哪逃,那麼索性不做避閃的一路向前。
車體隨隆隆的引擎聲而傳來微細的振動,像他沒來由加速的脈膊;廣播裡間或夾雜聽眾點播的歌曲,卻沒有一首適合囊括他們的路途。
起先他只是單純的、想帶小少爺轉換一下心情,爾後所有的行動裡私心卻更多佔據了上風。
沈決明盯著前擋風玻璃外的、彷彿沒有盡頭的深灰色公路線抿起唇。
——想逃的或許一直是他,而迫切著需要逃離的則是關於對待蘇白凌的一切。
長長的車程把他們帶離熟悉的城市,橫跨了縣市間無形網羅的區隔,一路驅車向北。
靠海的城市連空氣都比內陸地區潮濕,隨著冷暖空氣微妙平衡的失序,車窗邊沿攀爬出薄薄的霧氣。
沿海公路到港口前的路段已經沒有能容汽車繼續行駛的餘裕,他們只能下車徒步往靠近海岸線的方向走去,直到沈決明一眼瞄準路邊廢棄公車站牌旁同樣被遺棄的舊腳踏車。
小道士蹲到鎖在車輪上的鐵鏈邊研究了半天,撿起一塊大點的石頭在手裡掂量,接著幾下敲擊便打斷了早已被海風鏽蝕斑駁的鏈條。
沈決明跳上車圍著蘇白凌繞了幾圈,拍了拍後座:「來。」
蘇白凌跨上後座,難得乖巧的坐正;他一手朝後抓著鏽蝕刺人的椅墊鐵條、一手搭在沈決明腰側髖上,力道輕的風一吹就會消失。
破舊的鐵馬扭曲的輪框輪轉,在顛簸的路上前行;起先蘇白凌還擔心這台舊腳踏車會不會有散架之餘,但隨著路途行徑,證明顯然是他多慮。
冷風帶著海水腥鹹氣息鋪面而來,自港口下車時沈決明還特別從後車廂拿出常備的外套要他穿上。
海風隨著前進的速度刺痛裸露在外的肌膚,逐漸蝕入骨髓、穿透靈魂;就在他出現自己就要被凍結的錯覺時,一陣暖意從前方的掌心底下傳來。
沈決明的體溫永遠是溫暖的,不若自己時而冰冷。沈決明拉過他扶在腰間的手,放進外套側邊的口袋裡;左右摸不見另一手讓他突然停下車,轉頭看向蘇白凌,拉過他扶著座椅後方的指掌塞進另一側口袋。
「這天冷,路也不好走。」
海浪沖刷岸邊的聲音彷彿被誰轉小,兩旁長草紛飛的道路也不再發出強風吹過而顫動的沙沙聲響。
「--你要抓好我。」
沈決明隔著一層口袋布拍拍他,轉而抓過龍頭把手繼續踩動踏板;蘇白凌呆怔的看著他,片刻才側過頭抵著沈決明寬闊溫暖的後背,看向蔓延至陰霾天氣盡頭的海。
咱們逃吧,就我們兩個。
他也不問究竟他們要逃去哪裡,或事到如今為了什麼而逃。他只是不斷的跟著他往前走,把讓人難受的現實通通拋在腦後,只因為對他這麼說的人是沈決明。只因為是他。
終究,他們來到了路的盡頭。長草不再生長,兩旁的披地植物延沙丘緩坡蔓生,爬滿被沖帶上岸的漂流木。
他們拋下那輛承載他們至今的破舊腳踏車,踩上柔軟濕潤的沙岸。鞋印深深陷落,又隨即被海岸風沙埋沒,了無痕跡。
前方一望無際且杳無聲息,除了灰白的沙灘與海,就是厚重雲層密佈的天空。鬆軟的海沙讓他們腳步不時滑落,最終他們牽起彼此的手,一步一步繼續走下去。
落在身後的一切、曾經擁有又再度失去的一切、不曾擁有渴望擁有的一切,隨著前行的腳步似乎都不再重要。
蘇白凌衷心的這麼想。
如果可以,他們就在這片混沌天地間一直走下去吧。
只有他和決明。
只有他們。
陰鬱的穹頂映進灰碇色的海面,天空和海洋和遙遠的城市輪廓,都像幅被抹亂顏料而雜濁的油畫。
夕照的光被湮埋在深深的雲靄之後,如何溫暖都無法穿越天幕落下。
「真可惜,沒有夕陽了。」
沈決明看向湧動的海面,臉上看不出語氣裡的惋惜。他深珀色的眼睛裡隱隱映出雷雲的顏色,大雨將落未落。
他和蘇白凌的手緊緊攥握在一塊,那一丁點的暖意就能讓他們在海風裡不斷的前行,在沙灘上一路遺落下深深淺淺的足印。
從沙間到了岸頭,他們沒有了前路而只剩下歸途。
一陣強風打起拍岸的浪花,也忽的吹起沈決明較薄的衣擺翻飛。他背過身將蘇白凌擋在身前,涼風遮蔽去的那些許未及兩人距離貼近得多。
「……這就到頭啦。」
維持著面對面的姿勢,沈決明沉默很久,終於說:「回家吧?」
蘇白凌的鼻尖幾乎要蹭上沈決明的,四目相交時他清楚看見蘇白凌撇開了視線,攥著自己指尖的手無聲的握緊了一些。
面對不肯挪動腳步的小少爺,小道士一傾頭抵上對方的前額,停駐片刻後,湊上輕輕啄吻了那雙薄而涼的唇瓣。
——那或許是沈決明第一次真正意義上主動吻他。
「回家吧。」
他輕聲這樣重複了一次。
任他再怎麼不願,也只能乖乖面對現實。蓄積已久的雨終究還是落了下來,不是很大,混雜著冷風吹打原路走回的兩人。
沈決明的主動有很多意義,但蘇白凌卻在這時失去所有氣力,膽怯的不敢確認那個淺淺淡淡的吻背後的含義。
霧雨落在兩人軀體髮梢上,凝成細小的水珠。沈決明還想脫下薄薄外套給他遮擋,卻讓他眼明手快的制止。天色漸晚,白浪一層一層往滿潮線推近,越發高漲;他們終於在即將避無可避時回到老舊的腳踏車邊,回到崎嶇不平的道路上。
沒了都市光照,沿海地區的夜晚來的彷彿特別快。黑暗籠罩世界,連路燈都間隔特別遙遠,讓他們不得不以手機照明前路,小心翼翼的前進。
不遠處的海洋隱沒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蘇白凌不安的加重抓握沈決明的力度,像回到小時候兩人在山裡的時光。
「別怕,就要到了。」沈決明輕聲安撫道。遠處開始能看見燈火,以及廢棄的公車站牌投下的暗影。
偷車的小道士拍拍車墊,將腳踏車物歸原處;接著才拉著蘇白凌在風雨中一路跑回港口遮蔽處。
好不容易回到車上,兩人都已經成了落湯雞,連眼睫都掛著細小的水珠。明明是狼狽不堪的模樣,在打開車內燈與暖氣後,卻不知道誰先開始低笑出聲;沈決明翻出他平時放在車內的毛巾蓋到蘇白凌頭上,驅車離去。
只是回去的方向依舊不是熟悉的路線。
蘇白凌擦著一頭滴水的髮,觀察一陣後開口問道:「這是要去哪?」
昏暗天色追逐在車尾燈後一寸寸籠罩大地,冬天夜晚黑暗來得太迫切,眨眼便兜住了往來道路和車輛。
車內暖氣的出風口呼呼往外吐著熱風,很快就烘乾了兩人身上的水痕,沈決明伸手把溫度調低了些,免得車內太過悶燥。
他朝面帶遲疑的蘇白凌咧嘴一笑,「帶你吃點熱呼的去。」邊說著,沈決明打起方向盤繞進另一個路口。
經過一段漆黑彷彿隧道般的小巷後重新拐回某條不知名的大路,在道路目之所及的盡處有一盞小小的、暖黃色的燈火,在大雨滂沱裡依稀可見。
他們的車減速緩緩靠近那光源,直到被沈決明冒雨拉下車鑽進厚重的簾布中蘇白凌才看清楚那是個賣關東煮的攤販:推車造型的攤位掀開遮雨簾就能看見跟前擺了條窄窄的長板凳,桌板前的爐台上放著加熱的大鍋,裡頭用不鏽鋼的隔板區分了不同的食材。
不常吃路邊攤的小少爺明顯有些無措卻又覺得新鮮,沈決明噗哧一笑,用屁股往人身上一撞把蘇白凌擠進長凳上坐好。
關東煮攤的老闆是個年過五十的中年婦人,看見兩個被雨澆透的青年進來馬上笑眯眯的給兩人端上熱茶。
撲鼻的香氣勾動食慾和腹中的飢餓,沈決明指了幾樣,把盛得滿滿的碗口推到人面前,抽出筷子塞進蘇白凌手裡,「快吃吧。」
面對熱氣蒸騰的大碗,蘇白凌瞄了眼埋頭大嚼的沈決明,才開始動作。小攤小販用料樸實,除了竹輪豆腐一類的食材外,當季的蔬果熬出來的湯頭在冬季雨夜裡顯得特別鮮甜溫暖。
正值晚餐時間,小小攤販卻不斷有客人前來。圍著圍裙的老闆撈湯倒料的動作沒停下也不馬虎,他咬著熟透入味的蘿蔔,味道遠比白天與母親吃的一餐要美味許多。
待他碗裡的湯料罄進,舔舔嘴意猶未盡的想染指沈決明的那份食物時,卻發現小道士早就吃完他那份,正支著頭對他笑。
「……你笑什麼?」
明明就是看慣的笑容,卻不知怎麼的讓他心頭一顫。蘇白凌轉開視線調頭想摸皮夾付帳,卻讓沈決明按下:「我結好了,走吧。」
他抬頭看向沈決明,後者卻已經起身和老闆打過招呼,看不清臉上的表情。蘇白凌內心倏地閃過一絲不安,但在小道士掀開布簾轉頭看向他時,熟悉的溫和神色卻又讓他很快的將這份不安拋諸腦後。
大雨終於停下,他們才真正踏上歸途。
轎車在高速公路上平穩疾駛,食物填飽了胃、溫暖了身心;他們的手搭在排檔桿上交扣,沈決明的掌心很暖,像是從手心一路撫上他的心口。
蘇白凌再也抵擋不住睏意,在副駕沉沉睡去。酣睡的面容終於一掃白日的陰鬱,沉靜而放鬆;沈決明輕輕放開兩人搭握的手,關上廣播,只手掖實披蓋在小少爺身上的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