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否看過屍體安然閉上雙眼死去的情景呢？

——又或者說是被啃咬得面目全非。

你是否看過屍體被吊掛在血泊之上的情景呢？

她們的身體被像是一節節蜈蚣軀體的東西纏繞窒息。

他眨了下雙眼，突如其來的要求讓他愣了下。講個自己的故事？這可真是個好問題。

「該說什麼好呢？還是說說先前看見的幻象呢？」

蘭德爾第一時間想到的是那個所有人都死去的畫面，再來是那個他腐朽的畫面。他從來都沒多說過他究竟看見了什麼，彷彿說了，一切就會改變了。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不是那麼喜歡將自己的內在暴露給他人看，好像他只要說多了，只有他看得見的某個人就會從他的眼前消失。

——不過雖說如此，打自他來到這裡時，他就不再聽見那些耳語了。

「你看過你所愛的人殘破的倒臥在地上、沐浴著變質的鮮血、當他們的腸子互相纏繞在一起時，蛆蟲帶著他們各自的綠膿以及排泄物爬滿全身的模樣嗎？」

那只是冰山一角。

蘭德爾沒有理會四周還有他人的存在，他微笑著說著駭人的話題，彷彿談論一件藝術品的模樣，他娓娓道來那一晚本該絕望的畫面。

可沒有回應他的聲音——又或者是說，他沒有給他人反應的時間便又說了下去。

那些紅的、黑的、嚇人的，在他口中像飛舞的紙片，輕飄飄的，還沾著點過量的黑褐色血液。

「那很有趣不是嗎？我在那個白海神那兒看見了本來不該看見的場景，我的心情可因此低落了好段時間。」

他說著與表情不符的話語，他帶著微笑，他提得雲淡風輕，好像在以前他就曾看過相似的情景。但沒有，他只是名普通的高中生，並在畢業前夕從樓頂跳了下來。

你曾否看過屍體交疊在屍體之上？

斷肢與斷肢如同被拋棄的玩具一樣散落在四處。

你曾否看過在他們的胸中，懷抱著的並不只是他們冰冷的心臟？

他是沒看過了，他多麼希望能見著。

他的話語輕盈，帶著沉重的顏色，他細細道來他所看見的那些、如同修羅一樣的場景。

形容得眉飛色舞，不恰當卻只能使用這個詞了吧，宛如午後的茶點時間，他說著自己在那個只剩下血與血的地方走著、走著。

那並不是則故事。

「我還看見了有斷手抓著我的腳踝，好像想把我拖進血水裡、好像想讓我成為他們的一份子。」

「我踢開了——其實我並不想那麼做的，可如果彎腰解開他的手的時候又被其他手抓住的話，我想我就起不來了吧。」

他仍微笑著，他說著他還有夢、他還不能在此停下。

他的嘴角溫和得讓人有些戰慄。

他的思緒就像是飄了幾里公里遠，在半空打轉，如同血色的泡泡那般。

他說得煞有其事、他說得就像投射著什麼事情一樣，他的雙眼漸漸浮上陰霾，不變的只有他仍舊空蕩的語氣，在那還掛著彎鉤的嘴中吐出。

「後來想想，有時候，我真想加入他們的一員。」

但那並不是打算自盡的宣言，而是身處同一立場時，也許他的話語才傳達得到他人耳邊。

「我為我拯救不了所有人而難過，明明我已經打算連同自己的性命都奉獻了出去，卻還是無法讓他們任何一人對自己理應恐懼的事物提起戒心啊。」

「我到底該做什麼才好呢？比起獻出自己的生命還要更加殘忍的決定，我該做什麼才好？我該做什麼才會讓大家發現怪物就在我們的身邊呢？看不見他們並不代表不存在啊，看不見他們並不代表什麼事情都不會發生啊。」

他嘴邊的笑漸漸變得詭譎。

「是不是只要成為了他們的一份子，我就能夠理解我該在何處說出適當的話，我才終於能夠說服他們害怕那些藏在角落裡的小東西？」

「是不是只要在那種時候，多和他人說更多事實他們才會終於聽進去？」

「這真的是很可怕的事態啊，在所有人都沒有警覺的時候，它們一點一點的蠶食我們的生活、我們的世界。」

「我們應該要將他們驅逐出去，在生命終要受到威脅之前，先行出手才能夠獲得本該就屬於人類的勝利。」

「對，就在我們連一點危機都還沒察覺的時候，我們不就應該要害怕——」

他的話語戛然而止，然而並不是因為拍在肩膀上的那隻手，也不是他稱為親友的聲聲叫喚。他看著前方、穿越過遠處那個人的身體，他看著更遠的地方，熟悉的兩個身影彷彿在對他揮手、在對他說著現在還不是某個時候。

腦袋似乎嗡嗡作響。

「蘭德爾！」

他終於聽見了湯瑪斯的聲音。

「…湯瑪斯。」

他終於又撿回了他溫和的微笑。

你曾否看過死者帶著炙熱的目光予以你期望的時候？

有好一陣子、甚至是死前，他都在回應著那些呼喚。

「你曾否有過因為誰而感受過失而復得的時候？」

他將那些無法再傳達給至親的話通通寫在他的日記裡並等待回信。

那就是這麼多了，他說，並在這裡草草結尾。反正他並不在意那個詢問故事的人是否滿意。

他畢竟是說了，還隱諱地提到了點過往埋藏在心底的事。

是啊，已經夠了，就這麼多了吧，他不在乎。

他彷彿在敘述另一回事的故事到此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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