拎著單薄行李坐在座位上的男人正支著下顎往窗外看，但又似乎無心於風景，維持著眺望的姿勢讓心思飄向來時的地方。

那人正是從成蹊離開後便不知所蹤的沈決明。



距他清晨離家的那日算起，今天也不過第二個日頭。

做出決定的當下彷彿就是決心的波線頂點，接下來的每一個分秒，那樣決絕的絕對值便注定滾落下坡般緩緩流逝。

大黃有沒有好好吃飯？散步了沒有？天氣冷了出門的時候可能會著涼吧，即使牠擁有那麼高的體溫和厚實的皮毛……他幾乎苛刻的把自己內心的每個句子主詞擇除，換上另一個無傷大雅卻又絕對安全的指稱替代，然後堂而皇之的牽東掛西。

然而作為當事人的他又比任何清醒的旁觀者都更明瞭，他只是用這樣的方式掩飾自己放不下蘇白凌的事實。



重重將頭撞在椅背上，車廂裏空空蕩蕩，他也無需在意是否會有人被這過大的動作驚擾了睡眠。

沈決明闔上眼，終於在車軌均顫裏昏沉了意識，模糊了心裏頭念着的人的身影。

他此行的目的地是一個距離他們生活城市十分遙遠的小鄉鎮，羣山環抱中除了一條主要的外聯道路外也沒有旁的交通，連自他停靠的火車站走下來，都還得再轉乘一段不短時間的巴士才能抵達。

幸運的是白天往來車站和小鎮的車輛很多，沈決明跟了一輛本地商人進貨的小胖卡，搭着順風車搖搖晃晃的進了城鎮中心。儘管如此，當他抵達時天色也近要昏黃。



沈決清向來不是個多話的性子，關於這次師弟的遠行也緘默不多叮囑，致使小道士都踏到地界上了也說不清自己究竟因何而來，只知道自己是爲了師父臨終前的囑託而到此見見『故人』。

可沈決明又能有什麼故人呢？

他打從有記憶起，自己的身邊就只有師父和師兄，後來多了一雙弟妹和……他猛然意識到那個人的音容又要躥進腦海，連忙打斷了思緒，翻出寫有地址的紙條動作都顯得慌忙笨拙。

「我看看、西街14號……」

當他四處張望尋找着能夠指明方向的標牌而感到茫然時，有人從身後拍了拍沈決明的肩膀，伴隨着年輕人朝氣蓬勃的話音響起來：「嗨，要幫忙嗎？」

沈決明回頭一看，是個比自己矮一些、約莫十六、七歲的男孩，濃眉大眼，厚外套裏頭穿着當地高中的制服。在他正發愁的檔口有人不吝幫助，換做旁人也多不會拒絕，況且有個人說話能讓他更專心些，總好過無法剋止去想卻又不時冒出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便順着少年的話頭接下，打聽自己正要尋找的地址所在。

「麻煩你了，我想找這個地方。」

「好，我看看。」

那男孩睜大了烏亮的眼睛，湊近頭靠過去端詳着紙條上文字。沈決明從少年身上嗅到某種講不出名字暖烘烘的氣息，從他的角度低頭，就能看見那顆毛茸茸的腦袋上中央的髮旋，讓人忍不住想揉上一揉。

雖然這樣的想法不妥，但不知怎的他覺得眼前這個熱心的男孩很像……大黃。

男孩顯然沒有覺察到沈決明隱忍着卻隱有上翹的嘴角，只是眨眼有些驚又帶着幾分雀躍的喜色「欸」了一聲。

「你跟我來吧，我正好要回家呢！」

還沒等沈決明回過味來，這個活潑的少年便以邁步走出開外，見他愣在原地沒跟上，還回頭朝他使勁的揮着胳膊讓自己快點過來。

小道士摸摸鼻子，心道這肯定是個愛玩愛折騰的性子，不疑有他的小跑着上前了。

他們一路沒有沉默的熱絡交談，男孩的名字叫蕭承旭，家裏經營的小餐廳生意紅火，在旺季也兼做旅舍。男孩自小在人來往雜的環境中長大，就成了現在這個活潑的性子，跟誰都能自來熟的聊上幾句卻不討人嫌。沿路都有鄰裏街坊和他打招呼，足見得蕭承旭在處處都十分吃得開。



最後少年領着他來到他家：兩層的獨棟洋樓外牆有些剝落，但仍然能從每一個細微處看出這裏被多麼細緻的打理過，維持着一家人幸福生活的所有點滴。今天是餐廳休息日，男女主人進市內提前採買年貨不在家，店面門臉被下拉的鐵卷門遮蔽，蕭承旭帶着沈決明繞到後面他們自家人進出的小門。

「我爸媽可能還沒回來，不過我爺爺在家，他特別好客，沒準一會兒還要拉你喝兩杯。」

蕭承旭一邊用鑰匙轉開門邊把沈決明迎進門，單獨隔開的起居空間不算特別寬敞但佈置溫馨，正中間的沙發上一位精神矍鑠的老人正背對着他們樂呵呵的看電視。



「爺爺！我回來啦！」

「嚄，小旭回來啦？」

蕭家爺爺聽見寶貝孫子的聲音從沙發上起來，轉頭卻看見孫子帶了一個陌生的男人回家，臉上的笑意幾不可察的僵住片刻，與沈決明的視線對個正着。而忙着找拖鞋的蕭承旭沒有注意，還高興的繼續說着：「是啊，我還帶了客人……決明大哥你先穿這個吧，別客氣。」

沈決明的謝字還沒滾出舌根就被匆匆上前的老人打斷，面目慈藹的老人眼中有着他無法理解的濃稠情緒，卻又莫名讓他想起早已辭世的師父，這種異樣的矛盾感讓沈決明閃避了老人伸出的手，往後撤出一步的距離。

沒有藏住的戒備讓老人意識到自己的唐突，連忙又打起笑容：「你就是決明…？我是你……你師父的朋友、他沒跟你提過？」蕭家爺爺語氣裏帶着一絲期盼的忐忑，沈決明聽完只茫然的搖搖頭。

「是嗎…唉，你小的時候我還抱過呢……你師父還好嗎？」老人失落般垂下頭，轉而又問起其他事。沈決明聽着老人叨叨絮絮的話家常、話當年，蕭家爺爺像是對他有說不完的話似的，拉着他的手東問西扯。沈小道士笑眯眯的回應，也逐漸放鬆下來。

被晾在一邊的蕭承旭識趣的去準備晚餐的材料，偶爾也抽空湊過去插花幾句。

再晚一些，蕭家夫婦也回到家裏，其樂融融的一家老小熱情招待了遠道而來的沈決明。他在這住了三、四天，與這家人朝夕相處中，他似乎明白了這趟旅程的緣由。



然而他還是要離開這裏，回到他應該回去的地方，繼續他應該要過的人生。

他的行李還是和來的時候一樣清減，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踏上了回程的火車。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