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打算繼續面對那短短幾天就亂成一團的室內空間，他決定靠著外出探勘來消散這久違感受到的，名為無力的情緒。

—

當他推開了與周遭洋房顯得十分不同的和式建築大門，食物的誘人香氣讓他下意識做了個吞嚥的動作。

天曉得他有多久沒吃到食物了。
飲食對賽博格來說已經並不是補充能量的最佳來源，但這並不妨礙他品嘗這一切美味。

在服務員的接待下他落坐於一個能夠看到絕佳海景的窗邊位置。
接過對方遞過來的菜單，鈷藍色認真透過網路數據將上頭每一個字譯成自己能夠看懂的語言。

下午時分。
雖然不如午餐時段來得繁忙，餐廳裡仍有許多享受著清閒午後的散客，而唯一外場的恩里柯不至於手忙腳亂，倒也沒有能閒到坐下好好休息的時間。

「決定好再叫我。」他帶著這段時間以來自然練成的職業笑容，向酒紅髮色的客人簡單介紹過當日特餐，又趕著收拾其他桌位便迅速離去。

琳琅滿目的菜式讓他體會了一把落後的好處，內容有多數是因為需要材料太過繁複而只存在於他們那裡的虛擬空間裡，更甚至是根本就不曾出現在龐大數據之中的餐點。

快速決定好點餐內容，下意識敲了敲菜單本側邊，想從其中叫出投影點餐面板的他在動作完後才想起剛才那人所說的話。

是要……怎麼叫？
周遭靜謐的氛圍告訴他絕對不是像字面上那樣的「叫」，觀察了好一會附近客人的點餐模式，他以樣學樣的舉起右手。

在對方笑著走來後，他指著菜單道：「經典壽司套餐、特選竹莢魚套餐、壽喜燒套餐……當日特餐也要一份。」列出了一連串看上去一個人根本吃不完的份量，他接著將菜單翻到頁底，手指劃過巧克力慕斯蛋糕和藍莓氣泡水，「還有這個，跟這個。」

應聲後他跨著大步來到桌邊，隨意將碰濕的雙手在圍裙上頭抹乾，然後掏出紙筆替人記錄點單。

「嗯、嗯……？」

通常他們不會干涉客人的選擇，畢竟有一些外表瘦小卻特別能吃的人存在，太多管閒事大都只會讓對方感到不自在。
但他總捨不得精心製作的餐點被大量浪費，猶豫半天還是輕輕地出聲提醒：「甜點與飲品會在餐後送上……套餐的份量其實不少，您確定要點這麼多嗎？」

把對方好意提醒當成了送出數據前的最後確認，「更新品項數據，計算其甜點飲品份量。」他換算過菜單上的價格，總額算起來差不多是弗特羅星的一道餐點的價格。

眼中的光圈亮起，抬頭和男子對視道：「取消單品——巧克力慕斯蛋糕，確認送出其餘之品項。」

「哦……」似乎跟自己預想中的結果不太一樣。
對於機械一般的回應有些困惑，他還是聽話地將紙單上的品項劃掉，又覆述一次沒有寫漏的點單才將細節送進廚房，換來已經進入待機狀態的神狐一抹同樣不解的眼神。

先來的幾組客人桌面都上齊餐點，恩里柯終於也依照順序將大量食物送上奇異的獨客面前，不忘附上開水和幾份備用的餐具。

在對方將餐點一一送齊後他仿照附近客人的舉動揚起一個自認有禮實則僵硬再不過的微笑，「些……謝謝。」
語畢，他伸手拿起面前餐盤上擺放的一根筷子，「？」端詳著從未用過的奇特餐具。
本打算再一次參照別人使用餐具的方式來進食，卻發現店內顧客桌上不是餐後小點就是西式料理，使用的都是他較為熟悉的刀叉餐具。

試著伸出左手拿起另一根筷子，卻覺得怎麼樣都不太對……不過只要知道餐具名後再去搜索使用方式，一切就都不是問題了。
沒注意到旁邊那人投以的微妙目光，他趁著對方尚未離開，開口問道：「請問，該餐具名稱為何？」

「什麼東西？」恩里柯沒想到對方會臨時喊住他，慌亂的情緒只顯現一瞬便迅速壓下，轉回頭聚焦在客人手上的物品，「呃、筷子？」

男人差點就忘了兩根木頭組成的餐具不是種太大眾的用品，愛嚐鮮的他早用得上手而且習慣，大部分客人也不過是一群人興奮地互相挑戰，看誰筷子拿得最好夾得最穩，不然就是另外求一支湯匙用餐罷了。

詢問怎麼使用也算常理範圍，開口卻是問用具名字？只能說世界這麼大總有沒見過的東西吧。

「稍等我一下。」他跑向櫃檯，取了雙乾淨的筷子後又趕回紅髮男性的桌邊，伸手親自示範了一遍，「這個要這樣用……一根擺這裡，另一根放這邊，然後用前端來夾取食物。食用魚的時候尤其方便去除魚刺，就不需要弄髒手了。」

露出恍然的神情，他點點頭，「謝謝。」有了第一次之後，第二次的道謝話語顯得真誠許多。

既然對方都直接示範使用方式了，那自己也不必額外花費能量去搜尋使用教學。
記下了那纖細手指是如何將兩根小木條靈活運用，幾乎是複製般模仿了對方使用筷子的一舉一動，就連偶爾不自覺微微翹起的小指也一併納入使用時的動作裡頭。

輕鬆夾起男子剛才示範時剖開的魚肉，盯著食物數秒後這才把其放入口中。

酥脆外皮與恰到好處的綿密鮮甜讓他不自覺地微微瞇起了眼。

「學得真快……」或許是太快了點。
看著他一邊享受食物一邊浮躁的小指，恩里柯默默瞄了眼自己還抓著筷子的右手。

……果然是學自己的嗎。

店內暫時沒光顧新的客人，進入空閒時段的他發現自己花了太長時間待在原地。即使沒其他事要忙也不好一直站在別人身旁，說不定無意間給了許多壓力，更可能造成對方不自在。「如果沒問題的話我先離開了，有其他需要再找我就行。」

他停下用餐的動作點點頭，在對方離開後視線才落回原本的位置上，再次拿起筷子，速度不快也不慢地進食著面前食物。

用餐的速度穩定到像是在尚未到站的高速鐵路列車上行走的乘客……或許就連走動的速率都沒能和他沒有加快也無慢下的機械式動作一樣。

味噌湯的柴魚殘渣、替竹莢魚提味的小檸檬塊，餐盤的每一樣食物除去魚刺那類不可食用的部位外，其餘食材都被一掃而空。

正當他把壽喜燒裡面的洋蔥與蔥段吃下肚，準備將其中湯底一併喝完時餘光瞥見了剛才的服務生朝自己走來的身影。

不時觀望著用餐區，確認並及時地回收各桌的空碗盤，還有掌控著用餐進度隨時送上餐後甜品。早期一個人控管外場是有些辛苦，如今他也做得越來越順手了。

晶瑩透明的圓杯裡放下幾顆冰塊，倒入足量的自製果漿，再酌滿杯的特選氣泡水，擺進幾粒新鮮藍莓、兩葉現摘薄荷，最後在杯緣接一片現切青檸片。

小心翼翼端著調好的飲品來到大食量客人的座位，送完再一併收走吃完的空盤才有效率，「這是您的藍莓氣泡水－－啊、那個醬汁很鹹，不需要勉強喝掉。」
好像來不及了。

「醬汁？」他放下空了的一人份小鐵鍋，嘖了嘖嘴，「雖經過高湯稀釋但鈉含量依舊高於標準值，似乎真的不適合人類大量食用。」不過有了蔬菜熬煮下釋出的鮮味，整體味道並不會太差……至少對一個賽博格而言是如此。

和照片一模一樣的淺粉色氣泡飲被放在圖樣精巧的杯墊上方，剛才看菜單的時候腦中其實就浮現了淡淡困惑。
調製成其他新奇口味他可以理解，但在珍貴的水資源中放入二氧化碳？

「這個，」好奇心似乎也跟著溢位的情感機能一同浮出，他指了指那困惑的來源，「加入二氧化碳是為了什麼？」

人類……這樣的說法可真奇怪。
都有其他星球來的人了，或許也不需要太過驚訝比較好。

「嗯……為了口感吧？最早應該是想模仿汽水才有這種產品，只是為什麼基底是水我就不太清楚了。」恩里柯沒深入研究過氣泡水的緣由，能說是從來沒想過這些不太影響生活的小事，被提起這麼一個疑問時他也是毫無頭緒，只能與輕輕冒著泡的漸層飲品相互瞪眼。

「原來如此。」得到了答案後也沒注意對方到底離開了沒，拿起玻璃杯旁的攪拌棒將裡頭沉澱的果漿給慢慢攪開，原本上層透明的氣泡被染上了底部的粉色。

綴了一口攪拌好的飲品，莓果和檸檬融合後的淡淡酸甜充斥味蕾，接著再由薄荷帶有的微涼做其收尾，除此之外也一併驅散了最裡剛吃完大量食物的油膩感。

最後，他面無表情地放下被喝了乾淨的高身玻璃杯。

在人忘我地享受氣泡水時，恩里柯早忙著把吃得一乾二淨的空盤收回內場清洗，領了數位新進的客人入座，全場跑過一輪後仍分神掛慮著對本地文化不甚熟悉的『外星人』。

遠遠瞧見空杯和男性讀不出感情的臉，他抓準不尷尬的時間點繞回對方桌旁。「用完的玻璃杯先替您收走，想離開的時候再到櫃檯結帳就行囉。」

「嗯。」
在男子收走玻璃杯後沒多久，沒打算欣賞風景的他便拿著剛才被放在桌上的結帳明細，站起身像是在尋找什麼般左顧右盼著。

直到確定這裡並沒有他熟悉的結帳儀器，這才不急不徐地走到站在櫃檯後的金髮男子面前。
右腕上原本黯淡的淺藍色菱形在他將手伸到對方面前時逐漸泛起了淡淡光芒。

不過這舉動並不能阻止兩人之中逐漸凝結的空氣分子。

「……」
『……』

周遭依然充斥著對話與餐具碰撞的刺耳聲響，一金一紅的兩人之間卻安靜地猶如真空。

說實在話。
外場站這麼久，自然是看過千奇百怪的付款方式，帶著捕來的新鮮海產、隨手撈出幾枚古金幣，以及口口聲聲說著自己的血很值錢就要現場割腕的……再來一個想拿發光秀抵債的人他也不太驚訝了。

「不好意思，本店只收實體現金和信用卡喔。」男人臉上的笑容不改分毫，平靜地如同止水。

花了約三秒去搜尋對方說的實體現金和信用卡，明白其用途的當下，淡然無波的面孔終於後知後覺地露出明顯震驚。

「咦？」
賽博格微微張大雙眼，發出或許是今年度最佳意義不明的狀聲詞，在這個付費以實體現金和小晶片為主的地方，身無分文的他再遲鈍也明白自己接下來大概要被扔到海裡或是拆解做成主機板了。

收回舉著的手，他斂下眼，不知道該怎麼向對方表示自己吃飯卻付不出錢一事。

「……看來你也是付不出來了。」習以為常的他沒因此動怒，而是先接下對方懸空的那隻手上抓著的明細，在上頭塗塗寫寫做足記號，探頭往廚房裡和神狐進行了簡短溝通。

「雖然我也是可以先幫你代墊，不過一天到晚這樣的話餐廳還沒虧錢我就要先做白工做到倒了。」算明金額後將明細塞入收銀機，他招了招手要一副小孩做錯事樣的人一起跟來後方的空間。「你叫什麼名字？老闆說他會給你找點方法還錢的。」

他點點頭，明白對方並沒有替自己代墊用餐金額的義務，在這樣情況下，沒被變成廢鐵已經很不錯了，「機體部分序列編號為134340-P。」

跟著人走到餐廳廚房的位置，一時間沒辦法參透身前人說的還錢方法究竟為何。
直到看到那冒著熱氣的湯鍋時，他像是明白了什麼，「很抱歉……機體構造為多數異化鉻鎢，且含微量無法利用高溫消除之釙原素毒性，並不建議列為可食用能源。」

「不會把你丟下鍋煮啦，我們可沒有吃客人的習慣。」餐廳外頭的其他人有沒有就不知道了。

「你的……編號有點長，介意我喊你P嗎？」帶著人經過爐臺走到隔壁，拍了拍暫時空曠的水槽邊緣，從架上拎起一對乾燥的手套。「你的工作是在這裡清洗接下來放過來的所有東西。碰水沒問題吧？有問題的話帶手套就好了。」

一旁偷閒坐著休息的神狐似乎有些心聲，口語嘟囔著幾句卻沒任何人聽見。「至於洗到什麼時候……看他什麼時候才滿意囉。」

稍早才剛將自己跟家務型仿生人做了區隔，沒想到現在真的變成了它們的一份子。

「不介意。」雖然機體碰水是沒什麼問題，不過在這個維修困難的地方還是多少做點防護措施吧。

看了一眼坐在不遠處椅子上假寐的褐髮男子，他點了點頭並戴上那雙粉紅色的橡膠手套，神情嚴肅的像是準備把等下送到面前水槽裡的餐具銷毀似的。

說實在他剛才壓根沒認真計算自己到底吃了要洗多少碗盤抵債的價錢。

……沒想到再怎麼逃避打掃與清潔工作，最後還是在某種形式上將程式寫成了重複的迴圈。

他把洗得透亮的部分碗盤放上晾乾用的鐵網，隨後又往水槽放入更多不久前被收拾進來的餐具，一邊這麼想著。

┅ | Fin.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