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廂接到電話的沈決清神色淡淡，結束通話後根本像是沒接到這通電話般又回到法堂，將沈決明打坐的背影在他掀開竹簾的瞬間挺直的畫面盡收眼底。

他不動聲色的在沈決明面前盤坐，不知從哪抽出的戒尺啪的打在沈決明手背上。
走神被抓現行責罰的小道士身子一彈，垂下眉毛閃避師兄的眼神。

「靜不下心來就去掃院子吧，不要坐在這浪費時間了。」沈決清語氣還是一如往常的平靜，幾乎沒有夾雜情緒在其中：「晚一點有客人來，我下山一趟，你好好招待。」

一向不敢忤逆師兄的沈決明悻悻然點頭，如蒙大赦的抄起掃把退出了法堂，在凜冬挾雜着霜點的西北風裏掃起了院子的枯葉。

典籍經文他是真的怎麼也沒法好好的讀下去，出來吹吹風或許反而能讓他的腦子清醒一點。

而這邊的蘇白凌在得了小南星給的提示後，沒多做停留便驅車前往老道觀。

蜿蜒的山路如今開起來並不是特別深長，但對於兒時的他們已經足夠阻絕城市的塵囂煙火。他完全不知該如何預計自己會面對怎樣的景象、也從沒料到會看到這樣的景象。

記憶裡的老道觀依舊佇立在原處，只是新了幾分；門前的小道士拿著竹掃把灑掃門前落葉，鼻子尖尖讓冷風動的通紅。聽見車聲動靜他抬起頭，接著整個人像被凍僵的雕像般動也不動，直到他熄火打開車門。

「沈決明。」
山裡的風很冷，間或刮來點點濕意。沈決明隨著他的話音落下停住腳步，只留下僵硬的背影及半根掃帚。

蘇白凌穿得有些單薄，無法完全抵禦山峰的侵蝕，但他的語氣卻較山上的寒風凜冽更甚：「你還想跑哪去？」

蘇白凌怎麼在這？

沈決明腦內一片空白，他的鼓膜被心臟的跳動聲佔據，噗通噗通，急促且震耳欲聾。
蘇白凌怎麼可能在這？
依照自己對小少爺的瞭解，對方是怎麼找也不可能找回這裏，所以他才敢龜縮在和蘇白凌同一座城市的角落裏等待着道觀事宜打理完畢、自己能就此離開這裏的那天到來。
此刻他甚至不敢回頭確認自己眼前出現的究竟是幻覺還是現實，一直到蘇白凌的聲音再次毫不留情的敲擊他繃緊的神經，沈決明終於懊惱的發現他錯過了逃離的時機。

於是他不得不硬着頭皮轉過身去，眼神飄忽着始終不敢直視蘇白凌刀子一樣銳利的目光。

「……」
他試圖想開口，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來當作對蘇白凌質問的回答，半張的脣微微翕動又緊抿。而沈決明默不作聲的樣子似乎讓對方更加急躁。

「你還是不說話嗎？」
一陣沉默過去了，蘇白凌冷冷的說。

「……我沒什麼想說的。」
面對滿身咄咄逼人氣焰的蘇白凌，沈決明終於還是被逼的擡起眼來。看見對方一身在這樣氣溫裏明顯太過單薄的衣衫，下意識想開口問他怎麼只穿成這樣就往外跑，但猛然又被兩人間劍拔弩張的氣氛扯回神。

到嘴邊的擔憂又一股腦屯回肚子裏。而想上前的腳步也硬生生的被沈決明撤了回來，在蘇白凌看起來好像他只往後退了一步。

一番天人交戰，最後還是小道士妥協般嘆了口氣，卻沒有說出讓步的話來解釋自己的行爲或迴轉他們的關係，在盛怒的蘇白凌耳裏，那充其量是句粉飾過的逐客令：「……你回去吧，山上冷，要感冒的。」

「你也知道山上冷，不打算請我進去？」
蘇白凌抱起雙臂，話裡依舊帶著冷冷地刺。
明明就是充滿溫暖回憶的故地，山風吹來，卻如墜冰窖；他有很多疑問，但這些問題在現下都不及眼前沈決明將自己拒之千里的態度來的重要。

他往前踏步再度縮短兩人距離，說出口的話依舊不帶溫度，卻鏗鏘地絲毫沒有轉圜餘地：「今天沒要到一個說法，我是不會離開的。」

「蘇白凌你——」怎麼就這種時候特別拗！小道士一句話哽在喉頭還沒說完，身後的道觀門口又突然傳來正準備出門的沈決清平平淡淡的一句話：

「不是叫你要好好招待客人？」

這廂沈決明如遭雷擊，他回頭看向從容走下道觀門前台階正準備出門的師兄，又看看眼前冷若冰山怒氣隱而將發的蘇小少爺，頓覺腹背受敵。

握著竹掃帚，最終小道士只能對蘇白凌鬆口道：

「……你先進來吧。」

最終還是蘇白凌率先邁過山門的階檻，沈決明低垂着頭跟在後面，讓視線落在自己的腳尖，維持着和那個單薄背影之間一段尷尬的間距。
但短短一段路結束後，他們還是得面對着面坐在同一個空間裏相顧無言。

沈決明內心七上八下，想不透師兄到底爲什麼非要自己面對這顯而易見的來者不善，身後的冰冷視線如芒刺在背，讓他更加侷促。連從燒開的銅水壺裏倒出一杯熱水給明顯凍得脣色發白的蘇白凌，都小心翼翼的迴避了全部可能的視線碰觸。

道觀內部的陳設和記憶裡相去不遠，除卻少了些生活痕跡，多了點新翻修的味道外，基本沒有太大變化。沈決明沒有帶他去往熟悉的寢室通鋪，而是來到待客的會客室裡；他轉開泡茶用的小爐，煮滾爐上銅壺裡的開水，添上一杯遞給蘇白凌，從頭到尾迴避他的視線。

天氣真的冷，蘇小少爺接過熱水，小心翼翼的啜了口。茶水滾燙，灼熱的無法溫暖身心。他放下杯水，陶杯與茶几相碰發出輕微聲響。

「為什麼不告而別？」他看著眼前垂頭喪氣死盯著地板的沈決明，冷冷地說：「上了我讓你這麼不舒服？」

絲毫沒有遮掩的尖銳言辭變成芒刺扎進沈決明眼底，他難以置信的瞪着蘇白凌，臉色一陣青一陣紅。脣色說不上是因爲吹涼風還是因爲聽進這樣一番話而微微發白，饒是如此，沈決明仍是沒有做出任何辯解。
他目光裏遺漏出一時的慍惱被蘇白凌捕捉，還沒等他抓住便又隨着沈決明下沉的視線被抽走。

良久的沉默淹沒五感，停止炊煮的水彷彿又要重新沸騰一般。

「……用不着說這種話作踐自己，這兩件事沒關係。」
像是終於調節了噎住心頭的情緒，小道士再次開口，眉頭皺得緊緊的，跟他的想法同樣沒有一絲鬆化的跡象。

「沒關係？那你倒是說說和什麼有關係？」

「這重要嗎？反正你……不、算了，別再問了。」

捕捉沈小道士欲言又止裡的蛛絲馬跡，蘇白凌不確定自己揚起的嘴角是苦笑或是冷笑的弧度。

「反正我什麼？反正我終究是要結婚繼承家業、找個女人過一輩子？」隨著他的冷淡語調，光是看著沈決明越來越難看的神情他就能知道自己說中了。「所以你應該趁早離開我身邊，不能愛上我不能耽誤我。」

千篇一律的內容，小道士總是掛念的總是扎心的那些事，彷彿這些年他好說歹說付出的一切都像是輕描淡寫的塵埃；他沈決明只一個起心動念，就能讓蘇小少爺所有的努力與心意化為烏有。

「……你是這樣想的，我有說錯嗎。」蘇白凌端起茶杯，山上的天氣真的十分寒冷，饒是在室內也讓他的手凍的不住輕顫。

兩個彼此匱乏的人似乎總亙着一堵的牆，誰也想不出辦法跨越，只能朝着對方徒勞的呼喊。
就像此刻，他不明白爲什麼蘇白凌能夠這麼輕易的看待這一切，又緊抓着自己面對他做出決定的必然結果。

「對，沒錯，我一直都這麼想！我就是希望你以後過正常日子不行嗎？」

幾日裏累積下來的情緒終於在此刻炸開，整座道觀只有他們面對着面，所有東西都沒有了緩頰的餘地，「你到底有什麼毛病！既然決定要跟穆珊珊結婚了還管這些幹嘛？我不走他媽還留着幫你張羅喜酒嗎！」

沈決明自暴自棄把所有話一口氣倒了出來，他的呼吸亂了，聲音逐漸弱下：「隨便要當朋友還是兄弟都行……就不應該是現在這樣、我更做不到繼續跟沒事人一樣祝福你們……」

眼睛酸脹不已，當他看見蘇白凌怔愣的神情才從中意識到有水痕濡溼在臉頰上。沈決明背過身去用手背粗暴的擦着眼睛，沒忘朝蘇白凌吼，「這樣說滿意了沒有！你別看着我……！」

「……誰跟你說我要跟穆珊珊結婚？」
略過一切情緒的賁張，蘇白凌冷靜而準確的捕捉到關鍵字。沈決明一切乖張的行為似乎被一條無形的線串上，而那條線的源頭便來自於……

「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誰告訴你的？」

明明沈小道士還在彆扭的擦揉著一張邋遢的臉，早前或心寒或氣氛的情緒卻因為新的猜測而消失無蹤；但蘇白凌在一時的驚愕後，依舊維持著嚐不出鹹淡的神情問道。

「你還問這幹嘛、」沈決明的話語還帶着濃濃的鼻音，頂着紅得像兔子似的眼睛瞪着蘇白凌：「你都有本事偷摸着買婚戒了還怕別人說嗎？」

蘇白凌嘆口氣，從懷裡內袋摸索一陣後掏出小巧戒盒。「我是買了婚戒，但誰跟你說的我要和穆珊珊結婚？」

這戒指打從挑好後他就一直隨身帶著，本來想找個機會當作驚喜，怎麼知道沈小道士這齣鬧的天翻地覆，機會什麼的自然也就不存在了：「這是買給你的。」

「要不要自己確認一下？」看著沈決明的表情由委屈轉成驚愕，蘇白凌指尖又將戒盒朝他推近幾分。

那是個普通正方形的絲絨面盒子，他一眼就認出這是上次在少爺抽屜旮旯裏被發現的那個戒盒。沈決明有些不情願、卻又滿懷忐忑的拿起那個盒子，打開前他悄悄的擡起眼瞄了蘇白凌，在碰觸到對方視線時又趕緊縮回。
打開盒蓋，裏頭的東西也是他見過的，卻又和上次不盡相同——同樣的深灰色天鵝絨戒枕上安靜放着兩枚戒指。多出來的那枚並不是女式對戒，而是除了戒圍外幾乎沒有出入、款式一模一樣的另一枚男戒。

他瞠然望向蘇白凌，等待着對方給予這枚突兀的指環一個解釋。

「雖然早買好了，但其中一個工期出狀況耽誤了，才一直沒拿出來。」
蘇白凌話說著，自顧自地拿起其中一枚戒指。戒指的裡側刻著什麼，在沈決明還來不及看清的時候，他的手便被蘇小少爺微涼的手拾起。

還是那雙骨節分明、修長的手。「等、－－」
察覺到對方想法，小道士的臉一夕漲紅；但他忘了蘇白凌從來就不曾理會他的退怯。小小的指環圈上他的指尖，經過層層指節，最終終於來到應歸屬的地方。

「決明，」蘇白凌不知道自己現下是個什麼表情，但他知道這不是膽怯回頭的時候。他認真地直視沈決明，堅定而溫柔的目光始終如一、從未改變：「回家吧，我們一起。」

套上無名指的銀環恰好能箍住沈決明的指根，他的左手還被蘇白凌托在掌心，相互交疊的皮膚遞送着彼此心脈燃燒的溫度。
他看看戒面又看看小少爺，半晌沒有回答。

「……我是男的。」沈決明垂頭悶聲嘟囔。
「我知道。」蘇白凌點了點頭。
「我沒法給你生孩子、也沒錢沒權什麼都幫不上你，別人知道指不定怎麼在背後戳你脊樑骨……」
他自顧自的說着，好不容易壓下的淚意和哭腔又有不受控制的趨勢：「你說你一個有頭有臉的大少爺怎麼就看上我了？蘇白凌你是不是傻……」

「……可能是挺傻的。」話才說完，就看見小道士皺起一張臉眼淚又大顆大顆的落下。他拉著沈決明的手，繼續說道：「但我就是要你跟我一起，其他人怎麼想，那是他們的事。」

「決明，跟我回去吧。」蘇白凌緊緊握著沈決明的手，看平時倔硬的小道士在他面前哭的滿臉通紅，終於低低地憋出一句他始終放在心底、沒有說出口的話：「我想你了。」

在蘇白凌吐露出心聲的那一刻，先前所有的誤解和踟躇都一筆清算，只剩下情愫與思念要舖綴成更長久的路途。

沈決明抱著他，嚎啕大哭像個三、五歲憋足了委屈的孩子。
在吸鼻和哽咽中，蘇白凌耳邊響起清楚的回應，擲地有聲：

「……好！」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