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逸節抓住假日的空閒，想在新住處裡開炊，傍晚特別來超市採買壽喜燒的備料；天氣冷，什麼要吃熱食暖胃、比較容易餓的疑難雜症通通成為吃大鍋肉菜的藉口。

不過想煮壽喜燒的起因除了食慾之外，還有在搬家期間意外發現一盒拆封後沒使用過半次的火鍋鍋具。

無故冷落它太過無情，吃肉的理由再添一筆。

快步掃過冷藏區，菜籃滿是油花漂亮的肉片，讓高逸節看得嘴涎欲滴，連忙空嚥口水，決定加碼買瓶家庭號的鮮奶回去痛飲，腳步扭向隔壁櫃筆直前行。

正當他要撈起最後一瓶貼有特價標籤的牛奶時，視線裡突然多出一隻手，而他也正伸向瓶身的提把。

──指尖相近然後輕貼在一起的溫度突地襲上男人原飄忽不定的心神。
猝不及防的將視線落於那纖細手指的主人上，沁黃色的眸直直對上了同樣抬頭的墨色：「……唔。」簡單的囁嚅顯現出方悉寧在這出乎意料上處理的尷尬萬分，他本是見著夜色難得不涼而出來採買些東西，反倒碰上了這樣一個意外。

男人將手收回的同時無意瞥見了眼前人手中的提籃，均勻的油花躍然於肉片，特意做出的排盤在經過冷藏後堆疊了薄霜，如同外頭聖誕樹上的棉絮般吸引目光。令人多駐足兩眼的原因是那肉盤的數量若說是一人要吃的難免有些太過豪華了，方悉寧雖對此並沒有多做出什麼反應，難免被目光所落出賣。

他重新將思緒轉回架上最後一罐的牛奶，原不作他想的以為能順利買到，現下倒是讓了可惜、不讓又覺得幼稚的情形了。
然而最終他選擇了順從平時的態度，將這最後一罐牛奶禮讓予眼前人。
「抱歉，如果你要的話給你吧。」方悉寧遞給對方的弧度不多，但微彎的暖眸夾著許多善意。

「……啊、不，抱歉。」從剛才就一直浸淫於如何滿足口腹之慾的妄想裡，意識被突發事況扯回現實，言語組織能力難免失調。

在扁唇一張一翕間，眼球已經把人臉掃過幾遍，高逸節感覺腦海瞬間浮現許多與這副臉孔關聯的記憶。

是在入公司第一天在某個樓層有見過，或是出入大樓時曾經擦肩而過？

思考途中，身側那人已經先做出退讓，而急於回想的高逸節當下根本還未脫出打結的思緒，只是終於能闔上嘴，緩慢地把話順過再說出口：「我們有在哪裡見過嗎？」

語調抱持著不肯定，空閒的手指捏緊下唇，下意識地搓弄死皮。視線直線越過覆於顴骨的雜髮，停留在白淨的五官上，他正試圖透過畫面喚起記憶。

高逸節壓根忘了前一刻的尷尬，更沒有意會到現在說出來的話有多像劣質搭訕的起手式。

循著眼前人摸著唇際的動作飄落視線，方悉寧聞言也一樣滑順的勾了嘴角，他沒有想到如此簡單的一個禮讓竟來往數次都未曾結束。男人便徑自攬起牛奶的握把放進了對方堆滿肉盤的塑膠籃中，而關於對方所透露出的種種熟悉訊息他稍稍細想了下。
法務部的人員稀少，對於他的個性也不是特別喜歡身處吵雜環境辦公，通常也只是窩在自己的位子上整理文件罷了，故對於公司內的人員也認識不深。

——但對於眼前人的臉孔倒是的確有幾面之緣。

方悉寧有時會在電梯間或是茶水室中碰見這人，當時男人沈默寡言的氣質讓他有些深刻，縱然一言不發，關於公司的新進人員仍舊足以構成一個初始印象讓方悉寧記住——只要他對這個人擁有興趣。

「⋯⋯如果沒記錯，你是行銷部的新人。」眨動羽睫同時給予對方自己心裡所持的印象其一，方悉寧給的保守答案是希望能夠得出更多關於對方的資訊。
所有好奇都來自於他對人性的那份執著，同時他也對眼前人抱持滿滿的興趣，墨色瞳的眼神帶著某種氣質、是方悉寧喜歡的那種。

剛步入新職場，還不太適應大公司的對於任何事情都有其配套措施的制式規格，高逸節每日如坐針氈。

磨合期間凡事求細心更求謹慎，因為隨時都維持在警戒狀態，體感因此更為鮮明深刻。
即使是匆然一瞥，髮戴棗紅的他還是在高逸節的印象裡留下一隻色塊模糊的影子。

他在想眼前的人高機率是公司的同僚，畢竟現在最記憶猶新的事物，就是關於公司的一切。

「對、我姓高，高逸節，安逸季節。」男人的臉部聳起笑肌，拋出交際場合萬用的微笑，並迅速口說簡短的自我介紹。

對方的外表看上去應該是年齡相近的平輩，客套不過三秒就被自動省略。
高逸節眉心皺出八字卻依舊笑著，眼裡有歉意地望向讓提籃總重量增加的飲物。

「你太客氣了，我改買沙士就好了，晚上剛好要煮壽喜燒，喝牛奶其實不怎麼搭。」
高逸節選擇用改變心意的說法，要讓對方知道自己對於這一瓶鮮奶並沒有什麼執念。

將那漂亮眉心間的蹙緊收進眼底，方悉寧感受到淺淺弧度中所帶的苦笑與無奈，彷彿自己所交出去的除了鮮奶以外還多添了些麻煩，不過男人似乎樂見於此。
沁黃眸子浸著富饒興致，他細細咀嚼著高逸節所予的答覆，最後只針對這罐牛奶的來去勾了嘴角。
「別推託了吧。」試圖以簡單的回覆和微笑結束這一來一往之間的纏綿對話，語尾落下之際方悉寧轉而看向眼前人側頸的墨色馬尾，略長的髮絲被人束成整齊的樣子，在談吐之間透漏了與他之間契合般的思緒。

他喜歡整齊和簡潔，不論是他自己或是環境都如此自律，故對於一些類似的人事物多少有些好感。
而高逸節的自我介紹和整個人透出來的訊息正好切確符合了方悉寧抱有好感的那一套，他不知道男人是對症下藥抑或剛好彼此本質就說的上是相似，安逸季節的比喻總讓他對眼前人加了不少親切。「方悉寧，悉心……寧靜？」仿造之間的短暫停頓夾雜急促的思考程序，音節之間的斷層促使男人耳根有些紅，令銀色耳針的存在感疊加了不少。

方悉寧嗎？果然照樣造句是台灣人的強項。
高逸節很容易對被文字遊戲逗樂，輕笑聲從喉嚨滑出。

氣氛一片良好之際，他突然想到一個自認兩相宜的解法。

「不然這樣，我們一人一半。」
互相推託總有種『接受善意就是佔了便宜的一方』的錯覺，若要不推託就只好著重於友善往來的美德之一：『互相』。

「悉寧你的晚餐有安排嗎？想不想搭配牛奶吃點壽喜燒？」
像方悉寧這種會帶禮貌出門的人很容易博人好感，高逸節也不例外地受到吸引，所以行為都會朝向想進一步去認識他的方向發展。

這種邀約的動機應該滿單純的吧？容易自疑的個性又惹多餘的心思忖度。

自唇汨出的笑意摻雜了許多令方悉寧感到心暖的東西，縱然這樣溫潤的感覺並不是十分渴求，但能從同事身上得到他仍舊珍惜這樣的機遇，不論是互動之間的熟悉感或默契皆宛如不僅於「同事」這樣名目上的關係。縱然相較於團體生活，男人對於自己一個人的嚮往較多，但偶爾能有些不同於往常的陪伴或歡笑也總是新鮮。伸手摸了摸耳垂間的銀飾並捏了下，些許熱度與指腹緊貼，傳遞予神經的是高逸節的邀約在方悉寧解讀上有多曖昧──想多了吧。

思緒突地被醒目的紅色塑膠籃打斷，迴路中的人影還等著回覆。這樣的想法讓頰面泛起緋色，片片落在表層之際的紅暈催促著他的思考迴路盡快歸位。
然而對人的興趣仍舊壓過於理智思考，程度的落差促使他勾起嘴角，對於這樣難得的感受回饋，他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議，無法說明前面的迂迴是否都是為此邀約的鋪陳，然而答案如為正面，方悉寧認為這樣的自己有些反常。

「可以呀，如果不介意的話。」關於牛奶的來去男人早已拋諸腦後，在腦海中盤旋著的是話題來往之間又該昇華到什麼程度。羽睫之下的黃眸帶著滿懷笑意，無法藏住的弧度愈加證明了方才的猜測，他越想越覺自己荒謬。至此，方悉寧還無法為絳紅的頰尋到藉口，便也僅有利用微笑帶過一途──男人現在需要的是心定去參與接續對話，並且得到他所渴望的東西。

──然而，情況不妙。

原本以為耳殼那抹嫩紅只是髮色反光所致，放著沒去理會，它反而愈生愈茂，淺薄的赧色攀著素淨席捲整張臉。

高逸節看在眼裡，神經再大條也知道臉紅反映的情緒是害臊。
雖然方悉寧臉上笑得輕鬆自若，不過也許他其實並不如外在那般從容有餘裕。

唯一能想到的理由，大概是自己過於唐突。
男人抬起手撓撓耳後的碎髮，把目光移至遠處，為沒拿捏好分寸的罪過感到難為情。

但方悉寧都親口答應下來了，他沒理由把邀約作罷。

「那，你東西買完了嗎？我這邊差不多能去結帳了。」收手前，高逸節把手指向收銀台的方向，示意兩人該移動腳步了。

方悉寧從一開始踏進超市的目的就只是單純為了買牛奶順道逛逛，然而現在前者目標無法達成，自然也無法促使預期中的結果實現，故他目前手上是毫無物品的狀態。「那你走前面吧。」男人未說明太多只為盡快自對方視野中移出，然而熱度在方悉寧轉身脫離高逸節目光後逐漸攀上脖頸及耳緣，這令他十分尷尬。

試圖在眨眼間取回平時的從容，微彎的嘴角沒有勾上平靜，倒釣上滿滿的徒然。

試圖想要說些什麼打破這個超出預期的反應，方悉寧開始想到這些來自生理的訊息似是動情期的接近，一瞬間的行為解釋讓安心卻也無法心靜──安心是先前所有的反應都獲得了解釋；不安的原因是他要在這期間踏出習慣的一人空間。

伸手順了順頭頂的髮絲，動作結束之際的指節還摻了幾根棕紅色，男人焦慮的開始希望高逸節的住處就在附近，只因身上的蜂蜜味不僅讓自己也使他人困擾萬分。「……那個，你家會很遠嗎？如果可以的話希望能早點到。」行走期間他終於開口詢問，為了觸及走在前方的人而急忙伸手抓上高逸節肘邊的布料。

在動作做完之後他才發覺這樣的接觸縱然沒有肌膚上的緊貼，卻也深怕讓對方聞出淺淺的蜂蜜甜味，轉而鬆手保持了些距離。「唔、抱歉。」拾回平時的彎弧對現下的人而言有些困難，然而他仍舊不想讓高逸節覓得不安心緒的緣由。

方悉寧的要求乍聽之下有些奇怪，不過想到緣由若是尿急那就說得通，和他面上的反常又剛好兜得攏。

高逸節微笑著表示沒事，並且向人簡單地說明目前的住所其實就是職員宿舍，跟超市位於同一條路，只須步行約莫15分鐘不等的距離。

趕時間的話就招計程車好了，信義區小黃滿街跑；結了帳後，男人一手扛著購物袋、一手攬車，沿途因為兩個路口連續遇上紅燈稍微拖了些秒數，不過最終也才花了5分鐘就抵達宿舍門口。

膀胱應該還撐得住吧？雙雙下車後，高逸節不作聲，偏頭觀察著他。

與此同時，他開始意識到自上風位吹拂而來的風都帶著一股熟悉的糖果味。

本以為那是計程車司機在車內安置芳香劑所致，為確認並非多想，男人把下頜後收、指勾著領口蓋過鼻翼仔細嗅聞，然而身上除了洗衣精殘存的香味，根本沒沾到半點與之相異的氣味。

方悉寧感受到了高逸節的視線而有些徬徨不定，他不清楚對方目前心底繞著什麼圈，但那眼神間的疑惑總令男人無法專心思考接續的對策。室內一些基本生活用品簡潔的排在該放置的地方上，看的出擦拭過的痕跡，男人的視線飄回高逸節身上，短暫的停留讓彼此對視，一瞬間的沉默讓方悉寧更加擔心自己身上的味道是否被人所察覺。

起鍋湯頭等等的瑣事沒有太繁複，在共同作業下很快就處理結束。最後順著對方的話語選擇了沙發邊坐下，一閒下來才猛然嗅到了自己手腕邊悄然汨出的淡甜蜜香。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