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潮水預報app，滿潮警報不只從昨天的橘色燈號變成了紅色，數字寫著一百五十公分，而且現在也已經超過一百一十公分了。
離預報的滿潮還有兩個多小時，代表最後可能真的會漲到很高。

盯著螢幕呆滯了一陣子才回過神來，並且注意到自己正在微微發顫。努力深呼吸設法冷靜，撥了電話給助理，先為了提早打擾她致歉，然後請她幫忙注意狀況，掛上電話後又撥給負責相關事務的地方官員。

……拜託別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再來一次，今天的降雨機率很低，應該不至於淹太高吧……？

「拜爾修米特先生、拜爾修米特先生！您不舒服嗎？」
「沒有。」助理的叫喚讓我回過神:「甚麼事？」
「這裡還有幾份文件需要您過目。」
接過文件翻動，但是看沒幾行，心思飄回今天早上。

早上掀開棉被的時候，菲利蹙緊眉頭，無意識的往我的方向靠了靠。我很快下床，把棉被沿著他的身體掖緊。慢跑回來之後看他縮成一團，只露出臉勉強微笑要我不用擔心，借他一件毛衣保暖就好。拿出毛衣幫他套上，擦去額頭上的冷汗，又將暖氣調高一點，才出門上班。
不知道他現在情況怎麼樣？

我翻了幾頁，實在看不下去，索性打開手機的app查看威.尼.斯的漲潮情形。每次打開潮水就漲高一些，紅色警示亮的刺眼。到了十點我實在忍不住，去總理辦公室請假；梅.克.爾總理意味深長地盯著我，直到我感到有些毛骨悚然，才揮揮手准假。

離開的時候在走廊碰見助理，我在他開口前說今天下午請假，甚麼事情都等明天再說，然後回辦公室隨便塞了幾份文件進公事包，丟下滿臉驚訝的他直奔停車場，一刻也沒停留的開車回家。

稍早路德運動完回到房間時，雖然心裡很希望他留下來，可是怕他臨時請假，到時候又要加班補進度，所以只向他借了一件毛衣，趴回被窩聽著他梳洗換衣服。他打理好之後走到床邊檢查被子有沒有掖好，交代必要時隨時聯絡，摸摸頭髮親了一下額頭才離開房間。

蜷在床上睡睡醒醒，隨著時間越來越昏沉，一度想查看海水漲到多高，最後還是打消念頭任睏意把自己拉了回去。
迷迷糊糊之間好像作了不只一個惡夢，細節都忘光了，只記得緊緊壓過來的恐懼感。正覺得快喘不過氣，突然被搖了搖肩膀，夢魘瞬間像是被打散一樣消失在空氣裡，睜開眼睛時有些遲鈍地發現路德就在面前，然後才注意到他一臉擔憂，連西裝外套都還來不及脫掉。

兄長看到我進門的時候張大嘴，但是我無暇解釋甚麼，快速上樓進房間查看。菲利的臉色比早上更蒼白，像窒息般大口喘氣，頭髮也被冷汗浸濕。

「菲利？菲利？」我坐在床頭輕聲叫他，只換來一些囈語。不得已，用了點力道搖晃他，他遲緩的張開眼，經過一段時間眼神才對焦到我身上。
「Mein Gott，我弄點熱的給你喝。咖啡或可可好嗎？」

眨眼時眼淚掉了下來，被路德輕輕擦掉，挨著他的手努力想了一下，覺得沒什麼胃口，只好搖搖頭，「喝不下……可以抱我嗎？」

「你怎麼在家……？」

「請假。」簡單兩個字帶過。脫下西裝外套側躺進被窩，手肘撐起上半身，另一手把菲利翻過來靠著我，輕輕拍背。
「沒事了，沒事了，我在這裡。」

本來以為自己還算冷靜，結果一聽到那句『沒事了』就不由自主哭了起來。路德聽起來好像有點慌，改成用雙手環抱住，鬆鬆地擁在懷裡拍撫。

「對不起、」覺得愧疚，不想讓路德太擔心，卻控制不住，「嚇到你了……。」

「沒事。」帶著濃重鼻音的道歉從胸口傳來，我繼續規律的拍他，一抽一抽的啜泣聲逐漸消失，剩下輕淺的呼吸，似乎是睡著了。我將滑落的棉被拉高，小心的挪動手臂，在不吵醒他的前提下把手抽出來。

不知道睡了多久，醒來時覺得比剛才舒服很多，並且注意到正挨著路德的大腿。發了一會兒呆，隱約想起睡到一半好像又冷醒過來，然後他就坐回床上，好像還一直摸頭到自己睡著為止。
望向路德，他拿著一疊文件看得很專心，應該是公事上的東西。小心地避開那疊紙張翻身摟住他的腿，閉上眼睛蹭了蹭。

等下得確認老城區的狀況才行，這幾天還得盯一下M.O.S.E.的進度……。

我一離開被窩，菲利就發出嗚咽扭動身體。想了想，背靠床頭坐在床上讓他倚著我，扭開床頭燈，從公事包拿出待批的公文審閱，不時騰出手摸摸他的頭。

不知道過了多久，簽完好幾份文件，感覺到菲利翻身抱住我的腿磨蹭兩下。我垂下視線，對上他還半睡半醒的雙眼。
「現在覺得怎麼樣？」

「好像比較不會昏了……。」雖然還是覺得沒什麼精神，剛才淹到多高？

「可以幫我拿一下手機嗎、」問道，想看看助理有沒有回報後續消息。

「晚點再看。」用手蓋住菲利渴睡的眼睛，「再睡一會兒，午餐叫你。」

「嗯……」聽起來還沒有非常晚，如果這時候已經有點睡醒了，也許水位不算太高？
想到這裡，稍微放心了一點，加上路德溫溫的掌心讓人很有安全感，幾個呼吸之間，又開始睏了起來。

菲利轉過頭，彷彿要看到我才會安心，但是沒多久眼皮還是越來越沉重，努力眨眼幾次之後，沉沉睡去。

輕手輕腳的下樓進了廚房，兄長已經從冰箱拿出三人分的材料，正在洗洗切切。
「抱歉，我沒有提前通知會回來吃午餐。」我說。兄長只哼了一聲，要我別說廢話快來幫忙。

被路德叫醒的時候他說已經可以吃飯了，一時還沒完全醒來，在被摸摸額頭脖子檢查體溫的時候差點睡回去，他問需不需要把午餐拿進房間吃，從床上坐起來搖搖頭。

「下去吃就可以了……」披上路德拿過來的外套，一邊打呵欠，「我等下反應會比較慢，不用擔心，晚上應該就會好了。」

菲利說得輕鬆，腳步還是踩得歪七扭八。下樓時我特地走在他前面，以免他踩空滾下來。Blackie、 Aster、 Berlitz搖著尾巴擠到樓梯口，我摸摸每隻狗的頭安撫牠們，一邊帶離樓梯讓菲利能通過。

「下午想做甚麼？我請假。」端上午餐後順口問，兄長別有深意的吹了聲口哨。
「聖、聖誕節快到了，我怕有什麼遺漏。」糟糕，越解釋好像越尷尬。

「Ve……」知道路德又害羞了，不過從腦袋到身體都懶洋洋的，沒什麼餘力對這件事竊喜。撐著下巴瞇眼想著還有什麼事可以做，薑餅烤好了，食材非常充足——等下要找時間電一下M.O.S.E.的負責單位——禮物乖乖地待在聖誕樹下等著拆……

「雪花還剩三個沒切好，幫我做？」提議，接著想到路德特地拋下工作回家，連忙補充：「——如果還有公文要趕就先辦公吧，我只要能跟你待一起就好。」

心中天人交戰一會兒，說：「我幫你割一個雪花。」
菲利笑瞇眼，說他會有很棒的助手。午餐在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中結束，他堅持去洗碗，要我快把文件看完才能幫他做雪花。兄長藉口他不用辦公，跟菲利擠在洗碗槽前。我悶悶地回房間拿起剩下的文件，幸好只有兩份。

當我看完最後一份公文在尾頁簽名，走下樓，菲利已經收好餐桌，正拿著美工刀，專心一致的讓刀尖遊走在雪花複雜的線條上。

整理完桌面之後留在餐廳打電話關切老城區，特別盯了潟湖的防洪工程近況和下次測試日期，並且再次提醒他們明天也不能鬆懈，因為預報連續第三次亮起紅燈。掛斷後疲憊地支著額頭瞇了一下，慢慢站起來把昨天剩下的手工藝拿到桌上做，等待路德回來。

沒過多久，腳步聲從走廊傳來，路德走回桌邊，拉開椅子坐下。

「——好快。我才剛開始切而已。」
覺得光是看到他就精神一振，驚喜地打招呼，把割到一半的吊飾連同墊子一起推過去，「幫我做——。」

低頭看紙面上幾何形狀的美麗線條，小心的用鐵尺對準切割，直到落下最後一刀，雪花順利脫離紙張，才呼出一口氣。

轉頭要詢問菲利我做的雪花怎麼樣，發現他早已放下美工刀，手支臉頰看著我。
「你割完了？接下來要黏掛繩嗎？」

「還沒……」依然處於一個不太想做事的狀態，剛才都在望著路德發呆，看他長長的睫毛在眨眼時搧啊搧，在燈光下閃著薄薄的金色光芒，所以面前的紙樣幾乎沒動。

「剩下的都幫我割好不好？」

接過所有的紙樣，菲利坐著一動也不動，眼神有些呆滯。
「還是不舒服就回房間休息。」伸手探他的體溫，感覺是正常的，但是身體上的疲憊或許沒那麼快恢復。他搖搖頭。

「我想待在這裡……。不會像早上那樣不舒服了，只是剛才城裡有些地方被淹到，所以會暫時覺得有點沒力氣。」怕真的被路德趕回床上，趕快解釋，還好他也沒有堅持，拿起第二張圖樣開始刻。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到現在心臟還會和威.尼.斯.城有連結，明明它已經不是首都很久了。」一邊講一邊看著路德切雪花，他的手很穩，緩慢慎重地沿著線條把圖樣割開。
想了想，有點猶豫地往下說：「雖然高.水.位的時候很難受，但是某方面來說，我會慶幸自己還感覺得到，表示它還連在原位，沒有移動到其他地方。」

「這樣想會不會很奇怪？」

我想了很久，菲利也沒有催促我回答，只是安靜的縮在椅子上。我脫下外套披在他身上，然後繼續割完剩下的雪花，放下美工刀，才開口：「中央政府實際上遷移到波.昂的時候，我的心臟依然跟柏.林有連結。」

「柏.林圍牆建立那天，我的胸口一陣刺痛，後來才知道發生什麼事。」
「即使東西分治，即使兄長成為『東.德』，我依舊能模糊的感覺到那裏的人民。」

「大概因為我們的存在是歷史和集體意志的結果...或許再加上我們自身的意志，不是一紙命令就能決定。」聽著客廳傳來PS4的遊戲音效，輕聲說：「所以，兄長還在這裡。」

專注地聽路德說，覺得心裡那種像缺了一個角的不踏實感逐漸地，稍稍被撫平了，同時又對他當初的遭遇感到心疼。

「……嗯。」
望著路德，他也回望過來，對他張開雙手，被他抱住時也環抱住他。
「所以我不孤單，也不奇怪。」感激地低聲說道，挨在他脖子旁邊蹭了蹭，又眷戀地在他懷裡賴了一會兒，終於鬆開手的時候對他笑了一下。

「等下，我們把雪花的繩子穿好拿去掛，讓我們家的聖誕樹變成全世界最漂亮的聖誕樹。」看著路德面前剛做好的幾個雪花，以及昨天做的一疊尺寸各異的雪花，瞇起眼睛。

「好。」他的體溫似乎在胸口殘留幾分鐘，才逐漸消散。我找來一捆細繩裁成相同長度，菲利靈活的手指把細繩逐一穿過雪花打結固定，歡呼終於完成了。

我們捧著雪花去客廳，三隻狗湊上來好奇的嗅聞，發現不是食物之後又趴回暖爐前。兄長打電動的手沒停，盯緊電視螢幕，一邊大喊留幾個雪花等他破關之後掛。

路德幫忙搬來椅子，在聖誕樹旁坐下，把雪花一片片遞給他掛在樹上，純白的鏤空圖案被墨綠色的杉葉一襯，立刻鮮明了起來，像是真正的雪從天空落下，結在樹梢，又像小妖精在枝枒間打起了蕾絲，把杉樹打扮得像盛裝出席典禮的貴婦一樣。

針葉樹的香味漂浮在空氣中，吊飾們靜悄悄懸在半空，偶爾隨著路德的動作微微搖晃。沒多久路德就把雪花掛好了，更不忘留下一整面的空間給基爾。他走到身邊搭著椅背，望向閃著溫煦光芒的聖誕樹，嘴角微微揚起，似乎很滿意兩人合作的成果。

和他一起欣賞聖誕樹，不知不覺間有點昏昏欲睡，直到想到某件事才又醒了過來。
「路德，」叫了他，放低音量免得基爾聽到又要起鬨：「謝謝你回來陪我，你在這裡我好開心。」

「嗯。」悄悄把放在椅背上的手移到菲利的肩膀上，他安心的往後躺了一點，腦袋靠上我的手臂輕蹭，聖誕燈飾為他的輪廓鍍上金黃光暈。
「我也...」醞釀許久正要開口，兄長跳起來大吼大叫他破關了，一陣風似的衝過來揉亂我們的頭髮，Blackie、Aster、Berlitz跟著在腳邊轉來轉去，興奮的汪汪叫。

喔，兄長！

我惱怒的瞪著他，但兄長一無所覺的催促讓他掛雪花。菲利笑著把剩餘的雪花遞給他，指出我們留給他的空位。

算了，菲利看起來很開心，聖誕節就是要熱鬧的過。

----en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