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台的風信子在今天開成豔麗,冷調藍色裝扮的恰如其時,濃郁的香調沾滿男人如碰倒了香水瓶。
白色襯衫作為內裏,外頭搭上深靛毛衣,被指尖捏齊帶出的折領佔據兩塊三角地帶,捨去最接近脖頸的扣子,取而代之的是黑色絲帶打出的蝴蝶結,尼龍順應地心引力垂掛,並不如領帶束縛也帶出另種莊重感。髮下的銀色耳針如同平常,他原是想挑些不一樣的款式顯得別出心裁,然而共進午餐的地點在於高逸節家中,想想似也覺得沒必要。
直至見到迎門的高逸節穿著面試規格的打扮,映入眼簾的整齊衣衫除了讓他開始懷疑今天是否真為假日聚餐以外,更令人後悔未在挑選穿著上留心。
「……是我忘記有dress code這件事嗎?還是今天是什麼日子?」屋內陳設仍舊空蕩,少了角落的紙箱使整個格局看來寬敞了些,對方悉寧來說熟悉的布置如今卻泛著與先前不同的正式感──例如葡萄酒和紋金圓盤、例如穿戴整齊的高逸節。
高逸節並不介意方悉寧以納悶的問句點出為他的大張筵席,享樂用途的鋪張若得盡興也不屬虛耗。
平日稍亂的前髮以蠟挑實髮線,幾撮烏亮蜿蜒,貼綴上眉。
襯衣袖口為方便活動捲高至肘部,反而勻稱了手肢。
熨直的衣料勾勒體態,肩線完美落於肩邊,腰間有牛革皮帶束鎖,使得腹肉肌理有份量又不至於臃腫,
下著為羊毛西裝褲,若隱若現的銀線條紋將視覺延展,構成腿型的筆直。
婚宴規格的裝束出現於平宅,與居家感唱反調。
高逸節原來手持兩支高腳杯,聞聲上挑眼尾笑枝,斜著套有領口的脖向坐入席間的他微笑,彷彿有意要方悉寧把視線交予自己。
「今天是我們要吃飽飽的日子。」
香澀響著嘟噥,在玻璃杯裡爬格子,其中之一的半滿被遞往人面。
「你的酒量好嗎?」
現下自身與這環境的格格不入感襲打予人強烈的不自在,為平衡無以名狀的莊重感覺,方悉寧挺直了脊椎將椅子坐滿,拉直的背骨抵於椅背,順手接下了眼前人遞來的高腳杯。
過去他曾出席過幾次家中所舉辦的酒宴,整齊劃一的正裝與禮服,即便沒有明說應該如何穿著,一覽望去的端莊隆重感仍讓他徒得一襲糾結。而礙於他鮮少參與家中與公事有關的會議,相關合作公司甚至根本不知道方家擁有第二個兒子的存在,故只要他出席了便將近成為宴上談話的焦點。
少不了的碰杯與禮貌性對飲,這些照理來說應成為方悉寧酒量的練習證明,但事實上卻多半由兄長擋下。故毫無長進的酒液消化即使成不了桎梏,現下他也須獨自面對來自高逸節遞過的半杯暗澤水液。
以指輕捏細長杯梗,為了酒液不受溫度影響,看似一體成形的製造過程卻暗藏能讓人品到醇美的精心設計。然而方悉寧與酒無緣,縱然能形容味覺與口感的詞彙量之多,味蕾上的曖昧不明總讓他無法釐清各色酒液的惹人傾慕。
「應該不好,不太常喝。」晃動杯莖所繪出的眼淚痕跡回歸水平面,於杯壁描摹的酒淚並無太明顯,眼見濃度不高稍稍讓人鬆口氣。
「不得不說,你這樣穿很好看。」十指交扣抵於下顎,撐高視野打量眼前人身上所有與平常相差甚遠的地方,梳理整齊的瀏海與馬尾深怕抓出一丁點錯處,服服貼貼的緊密依靠。
待方悉寧接手飲物,也舉杯淺飲飽蘊醇香的酒液,幫助包覆企圖的心思維持鎮靜。
「空腹喝酒更容易醉,先吃壽司吧。」擱下酒杯,男人自拳手抽指,朝大盤子點去。
備足兩副長筷不用,高逸節嘗試以隨興的徒手撈食化去坐姿裡的那份拘謹。
一輪蝦卵花壽司塞入腮間嚼散,突如其來的謬讚令吞嚥的過程伴上幾聲嗽咳。
「謝謝……」沒有比來自意中人的肯定更為動聽的語言,平時的伶牙俐齒也為其讚言怯場而不發作。
放眼的感激堆滿靦腆,個性好像隨著衣風格一同改變了。
不想維持距離,他轉身抬起另一張餐桌椅,在方悉寧身旁擺下又刻意搬動,只為消弭椅座的邊線。
大概是等待期間早對菜餚想入非非,驚人食量飛也似舉滅半座壽司林。
杯中紅酒相繼入喉,見底時腹內已蓄滿氣體,他起身背朝座位,把手掌內折擠壓胸腔好打出更為冗長的飽嗝。
酒精將體溫提高、也讓口齒沾染酒氣,更影響著逢酒必以大紅示人的特異體質。
高逸節面色呈酩酊狀,普通狀態時往臉上貼張紅色玻璃紙也差不多是目前的模樣。
誇張的轉變隱藏著教人瞠舌的事實--他的意識仍十分清楚。
不過當事人似乎有意藉酒揩油,對此未多作說明,只是放任腰椎後靠,眼神迷離地循著人影將視線走移。
平放於桌面的長箸與記憶中相仿,將前端利用桌子平面切齊後夾取壽司,有著漂亮黃色的玉子燒藏著甜膩的蛋香味,柔軟滑順的綿密於咀嚼動作層層剝落,灑滿味蕾的盡是與熱食不同的食物鮮味。
至於高腳杯的酒液,方悉寧並非沒有動過──更正確的說,的確以手提起杯腳,並將口湊上玻緣抬手好讓液體流動,但酒水就僅此於碰到唇瓣,進不了舌面甚至咽喉的平面減少得緩慢,男人能品得果香的機會也僅於舔舐薄唇的恬淡殘餘。
紋金燙銀的華麗缽盤轉空,原盛滿的壽司組合在一來一往下消失,而男人正要開始相信這只是單純的「假日聚餐」時,原會挑些話題驅散沉默的高逸節卻持中不言,靜靜的坐著直盯方悉寧。
……被發現了?
許是酒精促發,高逸節染上層赭紅的頰際凸顯存在感,撲朔的墨色比起平時更多的是朦朧。不知怎地,不安感突地莫名其妙佔據心頭,他無法不去猜測關於這大張旗鼓的隆重是為了什麼,更無法相信眼前人方才單純的說詞,然而現下毫無線索可循也只能按捺不提。
「還好嗎?」手掌拂上對方面龐細細端詳,拇指似是為了勾回人的焦點而來回撫著皮膚表面,觸接到的溫度不低,酒精所掀起的熱浪在方悉寧手掌也奔騰了一小部分。
歪頭稍稍湊近人面,葡萄酒沾黏的香氣膩成鼻息,一股恬靜的味道隨進竄進腦門,但相較啤酒花的苦澀,這類醇香的紅酒味道還是比較能得到方悉寧的青睞;酒醉的氣息厚重又毫無清爽可言,男人甚至無法想像他該如何和信息素為酒味的人相處。
他其實不討厭現下眼前人的狀態,迷糊朦朧、遲鈍大意,甚至缺乏危機意識,前提是高逸節是真的醉了。
享受絲縷涼意自指腹流入面頰,高逸節有意識地控制頭部重心往手掌偏倒。
負責通氣的臟肺大力鼓縮,鼻前捲起一片燥熱,在腕上颳風。
眼皮如覆千斤翕睜極緩,反應延滯片刻後才對提出問句的方悉寧微微點頭。
「你都沒喝。」比尋常燙暖的手繞向方悉寧右側椅背攀握方角,弧形貼骨的下巴朝線位不動的酒杯比劃。
「不喜歡酒嗎?要不要倒杯水給你?」眼裡注視的唯一是燿動淺彩的眸,為顧及需求頻頻解讀五官變化代表的訊息。
與其說高逸節已習慣和方悉寧額碰額、面對面,不如說兩者對彼此都同樣傾向靠近大於遠離;每每談話到最後,雙方間距都會大幅減縮,削截斬短成下一秒就能盡情擁吻的曖昧淺窄。
接下來就要切入正題,還要說很多話,非要替對方備個解渴的東西不行。
一秒、兩秒、三秒……七秒。
足足七秒,高逸節才從沉默中清醒似的回應問句,方悉寧忍不住的笑出聲來,氣音與輕笑混合成話語以外的篇幅,在人臉上寫作疑惑二字終結的筆墨。「抱歉……等我一下。」捂上笑開的嘴別過眼前面龐,方悉寧對現在的高逸節十分具有包容度,因這樣少見的狀態實在與平常的人大相逕庭,男人沒有過由酒精控管身體的經驗,故壓根兒無法知曉黃湯下肚究竟能轉變多大。
而判若兩人的實證就在他面前。
約莫同樣過了七秒,男人才從無法自拔的笑意裡重回現實,尖顎擺動的弧度意指酒杯,高逸節都看在眼裡的酒水高度毫無下降,提出的建議倒與他們第一回相見的問句一模一樣。
「你不覺得,現在這樣要倒水也是我去倒嗎?」相對來說冰涼的四指反手貼上對方額頭、眉尾及臉頰,毫無差距的熱度浸染指面,彷彿連酒氣都抹了方悉寧一身。
「乖乖坐著,嗯?」他無意自這拉近的距離中首先低頭,側身靠上椅背與可能需要下一個七秒消化話語的人寧靜對視。
「笑成這樣……」原先搭乘椅背的手為捉捏笑臉向內側拗折,將半臉一把圈撈,收藏於手頭探指逗玩。
支管柔軟的鼻唇因為食指單方面的按壓凹癟變形,向方悉寧對待幼兒般的語氣示以回擊。
酒醉確實能夠替脫離理智行事的高逸節合理化此刻所有行為模式上的乖舛,概括背負著對下一句對話內容舉棋不定、面色蒸騰的緣由。
胸口正經歷著失重的忐忑,未得他許諾前無法踏回實地。
「悉寧,午飯用完後你有什麼打算?」扶著桌緣藉力起身,邁向廚房盛水的短短路程折衷成結伴同行,有違人力效益但對兩人而言也只是落入日常俗套的必經結果。
剔透杯身在不太穩恰的握勁下水面徐顫,高逸節感覺心臟劇烈跳動的聲音都要被方悉寧聽見,連忙放下水杯倚著廚房外圍的吧檯椅將手臂抱胸,好像只要這麼做就能壓低匆亂怦跳的聲量。
臉頰的揉捏伺候對高逸節來說如甕中捉鱉,方悉寧也由著人的性子在面上無理取鬧。酒精叨擾讓他順從力道的倒進懷裡,熱度更深的碰觸在臉皮上顯而易見,指腹蹂躪過的地方因按壓留下紅痕,男人的顴骨及頰緣掀起一波由微血管引起的連鎖反應,塊塊嫣紅近乎與吻痕毫無差別。這生理上的痕跡曖昧又寫實的說明了他與高逸節之間的親暱,距離的拉近從心驚到現在轉成習以為常,過程中的想法無非是他現今究竟該把男人以何種身分看待。
也許曾經和人共訴過喜歡這類炙熱的情感,然而要談成伴侶間的情愛終究有著難度,需要你情我願、更考驗兩人之間的契合程度。
他還需要更多資訊才能斷定高逸節曾經說過的「有興趣」現在位於哪個程度,如此除了維持現況也毫無他法。
廚房裡被酒精沖淡理智的男人雙手掐住水杯的動作並不利索,殘留多餘顫動令容器裡泛起漣漪,水波來回成圈氾濫,見人如此一反常態又欲操著與平時一般無二的神色,這令方悉寧感到無奈又有趣,然而更多的仍是疑惑讓他看起來如此格格不入的這一切是為什麼。
「起碼把你安置好才會離開吧,你這樣我不太放心。」
以關心則亂作為合理化的藉口,他要在話語上探探今天這人到底賣什麼藥。
「不過逸節,在假日穿這麼隆重真的很不像你……」
以往的聚餐高逸節從不問關於聚餐後的行程安排,見人要離去了、通常是藉由親暱去挽留,而盛裝出席這種殊榮倒是更不會有。「首先是葡萄酒,然後又是問我行程去留,你今天真的很反常。」手指打開水龍頭沖遍掌心,涼水留下的珠子灑滿皮鋪表層,透明反光如透鏡般映出人的神色。
還滯於手邊濕潤就將箭步所指定於對方面前,下秒覆上的滿手水淋就順從高逸節的臉部曲線滑落出好看的弧度,幾次輕貼試圖替人在酒精下和緩熱度,動作期間齊發的問句切入要點,直達方悉寧過久過多的疑慮。
「我很好奇,今天真的什麼事也沒有?」
接踵而至的嫌疑舉證砸得腦門金星滿冒,在最後音調揚起的問號落下時,連靈魂都要被心跳震出竅。
腦中藏念的事實被他徹底刨掘,高逸節只得相信方悉寧說過“喜歡老實”的這件事還算數。
「……我現在很緊張。」動搖產生,精神力已不足維持單就塑造而成的泰然,平置的眉率先卸去偽裝,在方悉寧面前凹成倒弧。
情緒大亂,高逸節不得不深呼吸把決心獻上,濕冷的手從臉側被他取下並以高溫牢握。
「悉寧,今天就留在這裡吧,我真的不想讓你回去。」聲調感性的啄字昭彰他對方悉寧的需要。
一旦把內心的話訴說,由忍耐築起的高牆便要潰堤。
剝除羞恥與膽怯,最赤裸、最心軟的部份裡已經有三個字的名字。
「我喜歡你。」長臂環伺的擁抱自然而然降至方悉寧身上。
胸膛強而有力的撲跳在膠合的緊擁裡無可遁形,持有如此反應,身體主人的緊張程度不言而喻。
不知道是第幾次像這樣用全身感受他的體溫,只明白身心總會因為各種理由被吸引、靠近,最終把對方收入胸前融為一體。
曾經因為陌生、不習慣所以僵硬,到後來貼合信手拈來,反而不習慣沒有擁抱的時日。
睡醒的第一件事就是傳訊息給他,睡前的最後一件事也是在熟睡前回顧當日與他的點滴。
如今的不可或缺是彼此的默許,追逐歡愉而拼命轉繞的心終究還是需要一個專屬的歸宿。
高逸節要做的事,就是兌現當時在歐洲之旅時許下的承諾。
「真的好喜歡你,一點也不想把你讓給任何人。」執念不願方悉寧再有他以外的第二個選項,也無法忍耐不帶關係的佔有。悶困肩頸的男聲直言他想要的束縛。
「悉寧,請你跟我在一起,讓我一直對你好……好嗎?」虎口順著腦殼一次次撫整髮絲,像要他離不開這樣傾盡全力的自己,也像是在要迫方悉寧給出答應。
別具意義的擁抱溫潤如玉,身軀緊靠之際還能依稀感受到聲音短促的顫抖,一字一句在心上刻下的銘文撰出高逸節徹底吐露的實意。男人安靜立於原地,就如同他在芬蘭傾訴內心話時對方的反應,對調的角色替換卻持有相同的心情思緒。
他該有多榮幸,才能得到這彌足珍貴的字串。
方悉寧能在後頸的觸摸感受到人在漫長時間裡的琢磨,咬字真切的斟酌宛如多一分少一寸都嫌不完滿,所謂相惜之間最誠懇的託付,莫過如高逸節的侃侃而談。
也許曾經對眼前人的好視若無睹,抑或曾經對這些傾心相待感到惶恐,然而這些情感終能因誠實得來童話故事的幸福美滿。他是多希冀這如夢的光景所施予的體感能滯留在這一刻,等待共同繪畫出往後韶光、等待他倆循時間流付諸的年華、等待蜜裡帶酸的啃咬促使血液交融,直到老去、直到夢醒。
他真的很喜歡高逸節。
雙手回攏腰際,襯衫上擺被紮進西裝褲中,因動作產生的皺褶表露男人為了今日所持的每一分準備,而這些心力所應得的回饋盡在唇齒間的允諾。
「我也很喜歡你……真的、真的很喜歡你。」重複的字串讓手邊扣牢對方腰際,埋進頸項的面部微紅,方悉寧選擇閉起眼感受僅有體溫與聲音的肢體饗宴。至今他仍能在這緊靠的距離中嗅到如他們初次見面的味道,熟稔又陌生的相互知悉所構成的每分情愛都能擁有一定的淵源可回憶,就好像雙雙名諱所織起的安逸季節與悉心寧靜,所盼望的從容自在與歲月靜好都付諸在這結合許多意寓的稱呼上。
起先他還不懂男人的正裝所為何事,如今行動所給予的解釋確實今日該別具意義──是他與高逸節在一起的第一天。
此時此刻,他能合理化所有在對方身上關於佔有的痕跡,也可以享受這關係裡互訴的赤裸;所謂時間,就是他們之間曾屬於過對方的證明。
「……我真的覺得很幸運,逸節。」
「因為對我說這些話的人,是你。」
腰際一帶感受到方悉寧主動攬收的勒力,軟髮垂貼的頭首於耳下安份倚偎,讓高逸節心動地將人摟得更緊。
雋永情話更勝單聲應好,即使字句度出口外隨即與空氣溶混、了無蹤跡,那些話卻已成為無可抹滅的記憶,被高逸節珍藏在心。
午候輕淺的日照曬入屋內,光柱投射下碎粒粉塵熠熠生輝。
裏側仰賴吊燈的四方區域被陰影圍出一個沒有時間流動感的空間,長擁置於其中,由親密衍生把甜蜜升溫的親吻。
熟知取悅的方式,不用太久的時間,濕吻的水聲裡早早漏洩撩人的呻吟。
口齒間濫情的吮吸不再給方悉寧有支撐站立的力氣,放軟的兩條腿被高逸節擠身頂岔,一面進行著紛亂的吻、一面被他半抬摟地帶往寢室的門扉後。
指揭尾段,衣領前受壓擠而歪皺的蝴蝶結經抽卸在床鋪上盤結成曲線彎疊的原形。
餘下歡好情事只為戀人共享。
溫柔鄉前,情話道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