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裡應該熟悉的氛圍令人沮喪。

華麗卻沒有存在感的圓形大燈均勻地為曾經鮮艷、並散發著漂白水味的空間上了一層底色，一張張圓角方桌與新舊不一的沙發照著客人的規則散亂而不成對的擺放，只是一致的朝向鑲了彩色小燈泡的舞台和兩旁撥放伴唱畫面的投影幕，像要盡可能曝曬更多變換的光。

然而在其間蠢動的只有已經看了無數次的正常人們、帶著看了無數次也無法令人熟悉的麻木面貌，或坐或站，或一個個走上舞台，發出唱歌的聲音，讓彩色亮點在身上爬上爬下。

不自在感無法控制，隨著晚上七點的鐘聲堵死了出路。好消息是這種籠子我已經習慣久待，也很願意學習無視。

一開始還以為這會是件很困難的事，卻很快的開始覺得這裡與任何地方都沒有多大的差別；甚至還比想像中來的更容易一點，因為在這裡不需要看著大家的臉。對不起，我忘記的比我以為的更多。

特別是它們的聲音並不難聽，事實上，一個個都標準得無法挑剔，不走音、不斷氣，連Rap和假音都很到位，如果有評分機絕對都是高分。

排除某種可能來自其他外部因素的不協調感，你必須承認他們唱得比語音合成軟體都還人性。或許真的只少了那麼點多餘的激情或什麼的，使它們的聲音縱使有音色與唱腔的差異、卻仍如此雷同而無趣。

不過在學會去欣賞它們歌聲的過程中，卻又產生了另一種緊張。哈，一種，正常而無關緊要的緊張、自卑，對於自己不如它們——而且還是它們——的一種焦慮。

不，你沒有握住我的手，你不要握著我的手、輪到我了。抽手時順手拿隔壁的飲料偷喝了一口...原來維他命藥酒套罐裝咖啡是這種味道，我早就想知道了，但總沒勇氣問。

我走上台接過飲料主人遞來的麥可風，盯著螢幕，開始唱歌。

「...回憶只剩下局部

就算再和你倒帶人生，

能失而復得...」

不，不要自卑，不要焦慮。

瞧它們一個個賞臉的做出專注和傾聽的模樣，多精緻呀——既已認為它們不是某個在聽的人了，就不要以人的角度去設想它們。

它們沒有想，沒有覺得。它們沒有那個能力，或這塊由陰影拼湊的地方缺乏讓它們產生那種能力的條件，那種讓一個人存在所需要的——某個無理的、令人沮喪的、任何人都無法完全理解的理由。

當然知道啦，那個不透明的神秘理由是不是真的存在，只有哲學家的造物有能力挑戰。相較之下這個怪誕的模型屋與那些量產的假人，根本無法動搖我們的信仰。

相反的，在這裡遊蕩越久，越讓我肯定這個影子版本的日光卡啦OK只是為我不中用的記憶而存在的，它被賦予了所有我記得的細節，卻缺乏那些我不記得、卻隱隱知道該有的、更多的什麼——才不是因為我忘了而沒有能力指認出來，因為我記得我忘了。

而店裡的這些人也只是為我做出喜悅和傾聽的樣子，那些我認為應該有、但沒有能力知道的理由都不存在也不需要——現在它們就是為我而存在的，我是它們存在的理由，至少在這個破店裡、我就是這場整人秀的主角。

甚至還可以基於相同的理由，繼續得意忘形的猜想這城市中的其他地方，也可能為其他我熟悉或陌生的普通人存在、來自他在他來處生活的印象。

那些印象被抓住了表面，並粗暴的鑲嵌在一起——這也難怪這個城市會這麼空虛了，就像你常說的，一個人對於生活的認識總是比對於他自己還來的太多、太多了。

至少如此一來，你會是安全的。你絕對不會出現在這個城市中。因為我不能...你，任何人都不能；這裡與它們缺少了我們所具有的某種本質，而你缺少了影子，

所以不管是任何地方，你都...

「...時間不小心停格了

別在意了，

都過去了」

當請來賓掌聲鼓勵的字幕出現時，它們也一齊的拍起手來。連帶著它們背後可能存在或不存在的陰謀，為我鼓掌，快為我鼓掌......

醒來時已經早上六點多了，微光之下不應該看見的東西更顯得令人刺痛。沙發，讓我渾身痠痛。

其他的顧客似乎都已經離開了，或暫時消失，但老闆娘並沒有立刻把我趕走，只是繼續在門口用拖把來回擺弄著地板上的水，待晨鐘響起時仍舊沒有全乾。

或許我踩過的鞋印可以讓它的行為有意義個幾秒鐘，正這麼想著，卻在我走出街口時聽見鐵門拉上的聲音。是的，日光練歌坊只在沒有太陽的時間營業，我還是感覺有點抱歉。

回到家差不多是九點左右。在窩進相對舒適的床上後我才想起自己昨晚難得沒有夢見海。但我已經睡著了，我在夢中，我醒來之後會記得嗎？

反正知道了總有機會想起來。

我在鋪滿大管蟲的礁石上摸索一個適合躺下的凹處，聆聽四周的海底火山將一道道黑泉向上升起，直到有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