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二,是和煦暖陽在雨後初露的天氣!連日雨帶來的濕氣讓地上閃閃發亮。早上七點送貨員就來按門鈴,此時湖水還是灰色的,被雨滴打得找不到邊際,像一塊霧面的老舊鏡子。電鈴把兩人吵醒,門口那人穿著雨衣外套,從頭頂到褲腿不停像瀑布一樣滴水,遞來濕噠噠的簽字筆,一邊將包裹渡進屋簷下。
四件參差不齊的包裹最後堆在櫃檯,紙箱角落都泡爛了,其中有一箱看起來很不一樣,不只因為它外表完好,還很輕巧,那是個8吋布丁蛋糕,被裹了糖漿的油亮草莓和白霜覆蓋,果肉滲進奶油層裡,培托確認完畢後把它放進冷藏櫃,回來時對著包裹躊躇,滿臉憂傷。
因為他們訂的布料都泡湯了,除了棉花塞在塑膠袋裡勉強能用,其餘都要挑揀和晾乾。
「天氣這麼好。」培托拿銼刀劃開封箱膠帶,壓平廢紙板,這時候雨已經停了,能聽見斷續的鳥鳴,「天氣這麼好,沃爾,很難說我是在暗示你回去繼續睡,還是翹班出去玩,今天不會再下雨了,出了太陽也不會太熱。」
培托提議時,代理店長正在將沾染潮氣的材料一件件攤開。值得慶幸的是他們仍有不少材料倖存,不算損失太慘重。但即使太陽出來了,這些布料一時半刻也乾不了。況且大清早收到這樣的噩耗,也大大影響了工作的幹勁。
當然,這都是藉口。
「我喜歡你後面的那個提案。」真要說的話,這才是主因。
窗外的天空是好幾天不見的清澈藍色,比起窩在小屋裡處理皮革,任誰都會選擇出去走走。
「我覺得我們正好需要去,咳、取材?以及挑選一些替代的材料。」他擺擺手指了指地上準備報廢的一部份素材,示意他們有充足的理由暫時歇業,但最後一句話還是暴露了真心:「你想去哪裡玩?」
「太好了!咳咳,」培托撐在櫃台上,像充了氦氣的塑膠氣球,又故作陰沈的說:「確實,而且我們應該參與一下霧林的小熊大會,增加展露頭角的機會,那對我們的店一定有幫助的。」他想到前天山羊角爺爺從鄰居嘴裡聽說了消息,想從床上爬起來參加卻被他們手忙腳亂按回去的場面,突然一陣胃痛,但很快掀起了新的想法。
「隔壁鎮最近不是正好有手作原料市集嗎?昨天剛開始,不只如此,那家劇院要重新上映3019太空冒險,那是一部未來監獄探險電影,去年入圍了坎城影展,我還沒看過,別劇透我!我的意思是,這麼早市集肯定還沒開始,既然要去這麼遠的地方,要不要順便看電影?」
「當然好,那部電影我也還沒看過。來到霧林鎮後都沒什麼機會看電影…」意識到自己表現得太亢奮,沃爾收了收表情,「我是說,嗯,那可是大受好評的作品,藝術無分野,我們不能錯漏這些值得參考的作品,說不定靈感就藏在其中。」編排了一番後他忍不住笑了,山羊角爺爺不在這裡,他們這些說詞或許有些多餘。再說了他們也不算沒幹正事,山羊角爺爺不至於因為他們抽空看了場電影而動怒…吧?
「既然如此,我們得先查查場次呢。還有簡單收拾一下這裡?」
「你來查場次,好嗎?還有車次,看我們是不是必須要騎腳踏車去隔壁鎮,還是鎮外那個車站剛好有公車能趕上⋯⋯」培托迅速把瓦楞紙板踢到角落,在被罵之前蹲下來扶好,回來從沃爾手中拿走一捲棕黑色安哥拉羊毛海,毛塊全黏在一起,摸不出原本柔軟的質感,它們和一綑淡粉色德產人造絲、天然喀什米爾山羊布一起鋪在欄杆上,一股久悶的霉味往上竄,他瞇了下眼睛,表情像不小心撞到小指,說不清是被燻得還是心痛。
「我下次不會再相信鄉村郵務了,記得上次寄來一本書,收到時裝幀都散了。」因為郵差為了將一本八開期刊塞進郵箱裡,異想天開把書折成三角形紙船,是十分有藝術天份的行徑。
沃爾聞言連忙拿出手機。感謝基地台的普及,即使是霧林這樣的小地方,也不至於完全沒網路……雖然偶而訊號會有些不穩。
「可惜霧林太偏鄉了,知名快遞幾乎都不送……嗯,也許我們該和郵務打好關係,下回請他喝杯茶?」他搜索了隔壁鎮劇院的時刻表,耐心等待訊號連通時建議道。雖然他始終不確定那名郵務對於「善待包裹」的定義是什麼。
等確認完場次後,沃爾又調出存在相簿裡的公車時刻表。離霧林最近的大眾運輸只有這麼一個公車站,比起下載大眾運輸APP,這樣顯然更加便利。
「噢、」拉大圖片看了一會,沃爾噢了聲,「如果想趕上下一班車,我想我們可能得加快動作了?」
培托湊到沃爾身邊,越過肩頭看了看那張放大的圖片,轉身匆匆把剩餘材料都搬進工作室儲藏櫃裡,攀著樓梯圓潤的金屬桿問:「我去拿件外套,幫你拿嗎?」
「好。謝謝。」簡單道謝後沃爾趁培托拿外套的空檔到廚房拿了兩顆蘋果充當車上墊胃的早餐,接著將代理店長和店員的「代理」拿出來,讓兩隻小熊布偶肩並著肩坐在櫃台前。
Petro
5 years ago @Edit 5 years ago
走廊邊是相對的兩扇門,上了土綠色的漆之後仍然深淺不一,和地板一樣能發出腐朽的嘎吱響聲。盡頭有一扇窄窗,佈滿未散盡的水霧,窗外透著山楂樹枝橫交錯的光禿樹枝,鳥鳴聽到腳步聲只停了一下,很快又叫得比風還大聲,像整棵樹都被野鳥佔滿了,吵得要命。春夏之際,趕在被動物吃掉前,他們可以在這裡伸手摘到樹果。
培托打開左邊那扇門撿了外套和錢包,轉開抽屜拿出一副鎖頭,一串胖瘦不勻的鑰匙,只解了其中一支下來。
重新下樓時培托看到他們的代理背影,好像想到什麼的哼哼笑,將外套遞給沃爾,又把那條灰綠色的毛織圍巾套在他脖子上,退到一邊打量著說:「我覺得它們比較不會惹老爺爺生氣。」
「哈哈、確實。」沃爾將外套穿上,又把放在一旁的蘋果塞進培托手裡,嘴角揚起愉快的弧度,「但是它們只能看店,無法幫老爺爺揉腰和打理店面。所以我們還是比較優秀的?」
這整句話都不甚合理,但沃爾猜想培托不會太介意。
確定門窗都關好後(防的也許不是人而是森林裡那些聰明過頭的熊),沃爾快步走到培托身邊,像櫃檯上的小熊一樣與人肩並著肩。「好了,我們快走吧。趕在老爺爺發現並且生氣之前?」
「我們覺得自己優秀,那就是優秀的。」培托抿著一個笑同意這句話,勾了勾沃爾的手臂踩下門口階梯。
出了街區和窄巷,他們經過一條沒有起始也沒有終點的斷軌,已經深深的被野草覆蓋,斜坡上的羊偶爾抬頭看看他們,似乎覺得沒有什麼新鮮的,低頭繼續吃草。此時街上幾乎沒有人,只有不時的敲打金屬,還有車輪研磨黏膩石地,轆轆繁聲由遠而近,這裡的高度能平視白煙從一戶人家的煙囪滾滾上升。
風吹來冷冽的冰雨餘燼,太陽掛在天上沒怎麼起作用,培托裹緊外套,和同行人一起踩在泥沙路上,那裡也有半張被覆盆莓灌木叢和長草吞了的椅子,另外半張大概是被熊吞了。
「不得不承認這裡空氣很好,」培托吸了下鼻子,從懷裡拿出那枚蘋果,啃了一口。「雖然最近下雨,但大自然喜歡。我和家人以前夏天的時候會去南方,在有庭院和池塘的小屋度過一週,池塘裡滿是青苔,如果要游泳得跨過像這樣的森林去河邊,比較平坦,」他補充,轉著那顆缺了一角的蘋果,看著沃爾的眼睛,想到明媚光線照進乾淨池塘時的顏色,「不過如果我爸他們要打獵,我們這些小孩就不能進去,你會打獵嗎?」
「我沒試過。」沃爾也跟著深呼吸,冰涼濕潤的空氣順著氣管進入肺部,帶來彷彿被淨化的清爽感。「你呢?如果你有狩獵執照,等到了狩獵季,說不定能教教我?」
他越過一小灘積水,試著想像培托口中的小屋和池塘,當想像環節進入年輕的培托脫了衣服跳進河裡玩耍的畫面時,他忍不住笑了出來。「我開始期待夏天了。無論能不能打獵,我們都可以去河邊或湖邊玩。」
「等到了狩獵祭,我們去租把獵槍,或是問山羊角爺爺有沒有獵槍,我記得好像在倉庫裡看過一把……」培托瞇著眼睛想了想,看到山路往左是一座木橋,門閘被推到一邊,用天狼語寫著開放和封鎖時間。腳下因為連日雨帶來泥沙的濁流洗刷石頭,分岔成兩條,橋的另一端又接回了兩旁豎著筆直杉樹的街道;公車站是一座小亭,也落在對面,有個老人坐在那裏看報紙,腳邊放了一瓶牛奶和枴杖,像剛才的羊群一樣抬眼看他們,點了點頭。培托發現走來的一路上都沒遇到人,也許是因為這裡有太多路可以走了,每條岔路都是路,天黑後說不定會走丟。
「這麼說你很會游泳囉?」
他們經過橋上時發出咚咚悶聲,和著嘩啦水聲作響。
「嗯、要說會倒是會……」沃爾因為不太確定怎麼樣才能稱做擅長而猶豫了會。顯然他是比不上那些職業選手的,但拿職業選手當標準,又似乎太高要求……他決定偷偷換掉題目:「我喜歡游泳。」
沃爾踩在木橋上,木板發出輕細聲響承載住他的重量。公車還沒來,所以他們不需要奔跑。他走在前面,想了想決定坦言,於是又回過頭對培托笑。
「而且我覺得和你一起到河邊玩會很有趣。我想看你游泳的模樣。」
說著又補充:「當然了,打獵一定也很有趣。我是說,我們可以都試試?」
Pet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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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步跟著前方人的回頭一起頓了下,培托有點不好意思,耳朵發燙,他忍不住為自己的反應感到好笑,也笑起來,而且還是盯著沃爾看,沒有失禮地移開視線,「我相信無論和你做什麼都很有趣。」
培托把橋上的小石頭踢進水裡,小步跟上,回到和沃爾並肩前行的位置。
「比如,那邊有個老先生,問問他是做什麼的,從哪裡來,要到哪去,也許就能得到做小熊的靈感。」他不正經地擠了下眼睛,眼神瞟向坐在車站裡的人暗示,意思是:我們還是要做點東西交差才行,光是玩樂會被罵的。
接近車站時,培托快速地啃光蘋果,將果核從幾步遠的距離投進垃圾桶裡。
明明是自己先起的頭,但聽見培托同意的說詞、被那雙眼注視著,沃爾還是心裡一跳,情緒高昂得連步伐都彷彿輕快了些。
「這是個好主意。」見人都將蘋果吃完了,沃爾這才拿出蘋果啃,並悄悄瞥了眼似乎同樣在等車的老先生。「他看起來比山羊角爺爺親切多了,我們可以在車上向他搭話。你猜他會喜歡什麼話題?」
「你想打賭嗎?我猜他是工廠機師,雖然很多人都會喝牛奶,但很少人會把牛奶帶出門,到這麼遠的地方接著喝,而且他戴著手套,也許是因為長期接觸化學藥劑,手部發炎了。我想我們可以從『今天天氣真好,已經好幾天沒有放晴了,您這麼早要到哪去?』開始。」後面那句話和前面的猜測一點關係也沒有嘛,「你覺得呢?」培托轉頭盯著蘋果,再從蘋果看向沃爾。
「你的推理太嚴謹了!我快被說服了。」沃爾想起培托平時給小熊們添加的背景故事,不禁對夥伴的聯想能力感到佩服。「我覺得……就照你說的辦。」
他轉動眼珠,順著培托的視線看向手中被啃了幾口的蘋果,懷疑對方是不是吃不夠。他還不算太餓,於是試探地遞出。「這也給你?如果你不介意。」
他的視線又回到蘋果上,咬過的那一面齒痕清晰可見,猶豫了下還是低頭接著咬了一口,「謝謝,不過我不是霧灰熊,不會偷你的蘋果的,而且公車路程不短,我怕你撐不到目的地。」他從側包裡拿出紙巾和水壺,轉開來遞給沃爾。
「不過這還是一個賭注,你要賭什麼?假如我真的猜對了。」雖然可能性微乎其微,培托還是這麼說。例如體虛的老人都有可能在陰冷易起霧的山上戴手套,也可能因為要走這麼長的路,先買一罐牛奶帶來解渴。
沃爾笑了笑又聳聳肩,收回那顆蘋果接著啃。果肉又甜又脆,但啃完一整顆後他的確有點想喝口水。幸好他有個會照顧人的同伴。
他接過水壺喝了幾口,又拿紙巾擦擦手,接著才開始考慮培托提到的賭注。
「該賭些什麼好……」他拿手半掩著唇、皺眉想了一會,好像這是個比製作熊布偶還難的難題似的,「一頓飯?一場電影?或是你有什麼想要的東西?想讓我幫你做的事?」
「這麼說來我是不是也該猜猜……說不定他是慕名而來欣賞展覽的愛好者?」若真是如此,這名老先生可不該在這兒等離開霧林的公車。但顯然沃爾只是隨口說說,壓根不指望能猜對。「如果是的話,主辦單位們會很開心吧。」說著他想起主辦單位們忙碌的熱鬧模樣,忍不住又笑了。
「如果我猜對了,你就得收下一份禮物。如果你猜對了⋯⋯你可以要求一些別的。」
無論如何,他們在亭子前駐足,裡頭一側貼滿了剝落泛黃的廣告紙,其中一張寫著老水手地下酒吧,2006年9月開幕,海軍藍油墨被光曬和雨水洗禮,已經見不到鮮豔的顏色。培托看了沃爾一眼,正準備開口,老先生卻突然放下報紙,支著膝蓋向他們搭話。
「年輕人,你們是從霧林穿過來的嗎?」老先生用帶著口音的英語說,他的假牙讓他說話時半句話都黏在一起,霧林兩個字說了三次,培托困惑地皺眉,以為是在問他們的腳踝怎麼了。不過他用生澀的天狼語告訴老先生,確實是的,同時他們也不是本地人。
老先生對他們微笑,看了看手錶,把牛奶撿起來讓出空位,「現在不是尖峰時段,公車總會延遲一點,坐下吧。」
「這個賭約好像有點怪…?賭輸了卻有禮物?」
沃爾還想問問培托口中的禮物是什麼,但公車站牌前的老先生率先開啟了對話。這種時候切換成僅有他們才能了解的話題太失禮了。
他聽著培托與對方的交談,和與山羊角爺爺對話時差距甚大……主要的差別源於老先生和藹的態度,但沃爾還是莫名地有點樂。
他與培托對視了一眼後,便聽從老先生的提議坐下。
「謝謝,我們本來還擔心會趕不上車呢。」剛才他們隨口討論的開場白目前應該還適用,但沃爾突發奇想地換了個問題:「您經常在這個時間搭車嗎?這幾天老下雨,氣溫也低,早起等車可太辛苦了。」
膝關節的毛病是老年人常見問題,天冷時又更容易痠疼。既然老先生拄了拐杖,多半會對這個話題有點共鳴吧……?
Pet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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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先生抬起頭,從帽簷下溫馴而不帶尖銳地打量沃爾,「事實上,我在等人,但也可以說是在等車。」他脫下扁帽又戴回去,稀疏的白髮只出現一瞬,「我孫女要來看我啦……嗯,其實是來看小熊展的。我妻子怕她迷路,堅持要我來車站接她,一早就把我趕出來了,不過她恐怕要十點半才會到。」
培托點頭,想起今天是周二,接著話題問:「那麼您不是去工作的。」
「我已經退休了,」老人收了收下巴,「霧林是養人的好地方,看不出我的年紀吧。但我年輕時確實經常來這裡搭車,得去隔壁鎮的機廠工作。年輕人,你們呢?這麼早出門也是為了工作嗎?」
為了聽得更清楚一點,培托在長凳上支著膝蓋,前傾身體聽老人講述,高度與沃爾的手臂齊高,肩膀就貼在旁邊,這時他憋著笑偏過臉,一面觀察同行人的表情,似乎不確定這樣算是誰對誰錯,一面心虛地躲避翹班的真相,把難題扔給同伴。
這個答案太讓人訝異了。培托的猜側還稱得上有跡可循,他倒完全是隨口胡說,卻竟然擦到了一點邊?
接收到培托的視線,沃爾險些憋不住笑。
「小熊展!您孫女挑了個好日子,今天天氣很好,適合逛展,希望您孫女喜歡!」沃爾先順著老先生的話應道,藉機想了想該如何回答那個問題。雖然小熊展是在室內,不過逛完展後還能散散心、體驗一下霧林風情,這麼想想,晴天還是比陰雨天要方便活動的。
「我們……」接著他又一次與培托對視,抿了抿唇才壓住嘴角的弧度,「我們準備趁著好天氣上街取材,以及採購一些材料。噢、我們目前正在代理經營一間小作坊,您聽過山羊角嗎?這次的展覽我們也有參展。」
他們的原定計畫確實如此,所以這不算謊話!
Pet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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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先生皺起眉頭,缺了牙的嘴巴像在咀嚼什麼,培托像個沒有成年的青少年一樣伸手到沃爾的手臂底下搔癢,他們肩膀碰著肩膀。演得很好嘛,他小聲說。
老先生一拍膝蓋,培托馬上停下打鬧行徑。「啊,我知道。山羊角那個老頑固!你們在幫他管店?真是辛苦了。」
「您認識山羊角爺爺?」培托抓著沃爾的手臂,以防被還手。
「當然,我和他從十幾歲就認識了。」老先生說,「那時他每天早上得來我家送羊奶,我們一起上學,搶過同一個女孩,不過我們都沒得手,打獵時我們則搶同一隻獵物,結果浪費了所有子彈,就這樣直到成年。」
老先生必然注意到了這些小動作,但他看上去沒有很在意,而是看著車轍的盡頭,沒一會那雙灰色的眼睛才轉回來,眨落裡頭蓄滿的回憶。「你們這麼年輕,怎麼會到這麼偏僻的地方來工作?要是不說的話,還以為是觀光客呢。」
突如其來的偷襲讓沃爾縮著肩膀向前傾,這回他憋不住笑了,幸好能推給被搔癢後的本能反應。雖然不是掙不開培托的手,但也沒有必要立即報復回去。沃爾決定悄悄記在心裡,於是他拍了拍培托的手背示意對方可以鬆手不用擔心。
他順著老先生的緬懷話語嘗試想像年輕時的山羊角爺爺。或許是翹班的心虛所致,腦中浮現的還是老人家眉毛擰成一團按著腰怒吼的模樣。
趁老先生沒留意時沃爾眨眨眼,用口型和氣音向同伴問:「你猜山羊角爺爺年輕時喜歡什麼樣的女孩。」
比起答案,說不定更多是享受這種彷彿上課時偷傳紙條的情境。
「霧林是養人的好地方。」面對老先生的提問,沃爾想了想決定拿人說過的話作為回答,「風景好,鎮上的人親切,製作布偶也很有趣。而且還有個好室友。」他瞟了培托一眼,笑笑,接著又補上,「噢、和一名好房東。」
「除了林子裡的熊偶而有些調皮外,一切都很棒。」
沃爾舉例得太自然了,幾乎讓人忽略他說的是來到霧林後的感想,而不是來到霧林的原因。
「聰明的小夥子。」老先生讚賞的笑了笑,沒有戳破任何事,活到了這個年紀,許多事也不會緊抓著不放了。「森林裡的熊也常來和我太太要蘋果派,放在窗台邊,他們還會自己拿走,我到家時也就沒有派吃了,真令人喪氣。」
聽完兩人的對話後培托挪開雙手,坐回自己的領地,朝同伴商量道:「沃爾,我好像有一些參展主題的點子了,也許我們真的能知道山羊角爺爺喜歡什麼樣的人。」
這期間,樹林中又來了兩個人,一個嚼著口含菸低頭看手機,一個抱著布包在胸前,踏出一步確認站牌時刻表。砂石輾磨和引擎運轉的聲音由很遠的地方傳來,這時是早上九點五十五。培托探頭往後看,拍拍沃爾的手臂提醒,抓緊時間說:「先生,我認為您會是很好的取材對象,如果方便的話,可不可以……」
「製作小熊嗎?我還從未遇過有人要採訪我呢。」老先生說,「我住在湖邊漆有黃色牆面的那棟小屋,歡迎兩位,我太太很會烤巴斯克起司蛋糕哦。」
培托向老人道謝,會面的時間約在兩天後。他轉頭望向沃爾,為自己擅自做的決定徵得同意,而事出突然,即使最終他必須自己赴約也沒有關係的。
沃爾笑了,看起來挺喜歡這個主意。
車輛行駛的聲音又更近了點,隱約可以看見車影。雨後泥濘的路面讓那台老舊的公車晃得像是隨時會散架。也不知道如果這個展覽舉辦得夠成功,這條路和通過這裡的公車會不會得到翻修的機會。
老先生的孫女如果沒錯過班次,應該會在這台車上。於是他們的對話暫時告一段落,讓老先生起身迎接孫女。沃爾趁著這時湊近培托低聲問他對主題有什麼構想。
「如果拿他們年輕時的故事做主題,你猜山羊角爺爺會說些什麼?」他覺得老先生應該會發點小脾氣,但說不定被勾起的青春回憶會引起一點別的反應?
「而且我也很好奇那會被熊惦記的蘋果派,老先生的太太一定有一副好手藝……」這麼說完後沃爾又有點不好意思。夥伴正在考慮參展的問題,而自己卻先想到人家的蘋果派。這好像不太對。
「是剛才那顆蘋果的錯。」幸好聽到這些話的只有培托,於是他對同行者眨眨眼,小聲吐出其實沒什麼意義的狡辯,「讓人特別想吃蘋果做的甜點。」
公車駛得更近了,已經可以看清車頭上方、舊型翻牌式看板上顯示的數字。沃爾連忙站起,並拉了拉同伴,「我們也該準備上車了。」
「說不定他會很高興,嗯,都不一定,我們別告訴他就好,給他一個驚喜,大不了最後被趕出去吧……」培托的語氣越來越不確定,似乎是想起另一件苦惱事,那些自己如何從社交鬥獸場淪落到霧林隱居的原因。「雖然我恐怕不能回家,到時就得去別的地方找工作了。」
公車在這時逐漸慢下來,帶來一陣風,幾乎把他們的聲音都吹散。門從側邊滑開,陸續有人提著行李下車。培托給了沃爾一個理解的微笑,調侃道:「好吧,小熊,一定是蘋果的錯,等一下我們可以先去吃點東西。」
老先生也站起身,他馬上就注意到一個墊腳張望的矮小身影,提著皮箱的女孩睜大眼睛,最終穿越人群來到老人身邊。
「我姓韋蘭。」老先生牽著小孫女,一手接過皮箱,朝年輕人眨眼,好像他們之間有什麼小祕密,讓孫女好奇地回頭,「那麼祝你們旅途順利,希望到時可以在會場看到你們的作品。」
排在剛才那兩人之後,培托跨越斷層,一腳剛踏進車裡,陳年皮革味撲鼻而來,他探出半個人,搭在同伴的肩上,「我也希望很快能再見到兩位,韋蘭先生,女士,祝你們假期愉快。」接著趁司機不耐煩之前咻地上車。
車裡沒有多少人,踩著地板時把手也不停搖晃。除了來自霧林的乘客以外,最尾端坐著一個把帽子戴在臉上的工人,不確定是不是睡著了。培托選了靠近前段的中間位置,把包包扔在座位上等著沃爾。
沃爾倒是不擔心山羊角爺爺會趕他們走。雖說老人家總是發怒,也常抱怨他們沒能耐經營好他的山羊角;但從沒有真正要求他們滾蛋。有時他甚至覺得,山羊角爺爺說不定挺喜歡他們……嗎?
「那到時候我也得一起失業了。」不過這些猜測不妨礙沃爾在入座後把話題延續下去,他們還得搭會兒車,一段合適的談話有助於縮短這趟車程的體感時間。「如果真的不幸失業,你有什麼打算嗎?也許我們能繼續合作也不一定。」
話脫口的當下他還沒細思,說完後才順著這句話延伸想像。他們對彼此絕對稱不上瞭若指掌,沃爾也不習慣多加探問;但相處合作下來,沃爾清楚自己喜歡這位夥伴。手巧、思路活躍、而且親切風趣。如果是和這人合作,感覺做什麼行業或許都會很有樂趣。
就是不知道對方對自己的看法如何。
「而且多個人分擔租金,找住處會比較容易?」
於是他半開玩笑地補上一句,像是在試圖給自己提升一點價值。
「你願意和我合作嗎!」培托把自己撐起來,但因為山路的急轉彎撞回椅背,坐在自己的一條腿上⋯⋯這也無法阻止他說話的興致,「我們可以先租一間工作室,參加展覽或是比賽?一開始當然很艱難,但我還能去兼職,只要你願意和我一起。我們會合作得很好的。」
行駛中的公車陷進一個巨大坑洞⋯⋯嘩啦!大片混著泥漿的水灑在玻璃上,洗刷掉晨霧,蓋了層新的遮蔽。兩個人的屁股都懸空了一會,培托得抓著沃爾,避免他們都飛出去,差點沒咬到舌頭。(坐在最後面的工人滾到地板上,撞到金屬欄杆,低低罵了一聲⋯⋯)
「但是你的家人呢?他們會反對你和來路不明的人混在一起嗎?或原本的人生計畫?」這個來路不明的傢伙往後瞥了一眼,為了掩飾憋笑的事實繼續問道。
懸空的體驗太刺激了,讓沃爾想起已經好一陣子沒玩過的雲霄飛車。他本能地也抓緊培托的手,直到公車的運行重新平穩下來時才吁了口氣鬆開。
「既然是我提議的,我當然願意了。該是我問你願不願意才對。」
眼前的人語氣聽著十分雀躍,那讓沃爾本來就不錯的心情更加明朗,他在上前關心摔倒的人和顧全對方面子間選了後者,作出一副專注於兩人間對話的樣子:「我們都成年了,到這個年紀還連自己的事都拿不定主意,才是辜負父母的栽培,不是嗎?」這回答有點偷換概念,但沃爾想,即使父母真的反對,他也不會為此和眼前的人斷絕來往。既然如此,這便不構成問題。
至於原本的計畫……這麼說來,來到霧林、在這裡長久居住,這些本來就已經脫離他曾經的人生規劃了。最初他也曾猶豫忐忑,但從未感到後悔。而現在則是連猶豫都沒有了。
「或是我們應該趁這個機會互相交代一下身家?」沃爾總覺得有些難為情,於是沒把這些話說出來,反而趁機開玩笑般地問起,「知根知柢就不算來路不明了?」
「好,」培托直起背板,做出一個持麥克風的姿勢,狡猾地先發制人,「那麼你是為什麼會來到霧林呢?我猜,難道你是某個潛伏於這裡的特務,每晚與邪惡組織接頭的臥底,或者不得不浪跡天涯的連環殺手?但你這麼好看,當殺手太浪費了,恐怕是大明星吧。」
早期他也曾經好奇這個問題的答案,在來到霧林之初,遇到老爺爺和這位神秘又聰明的室友,很難不馬上受好奇心驅使被深深地吸引住,只是那時他們認識的時間不久,不夠拿交情兌換這樣的情報,他只能勉強從相處中推敲他原先的人生目標似乎和醫學有關,那無論如何都不會這段話中的天方夜譚有所關聯的。
沃爾忍不住笑出聲音,然後在其他乘客注意過來時回以一個仍收不住笑的歉意表情。
「你的風趣和想像力是讓我相信與你合作一定能順利的原因之一。」沃爾配合地做出接過麥克風的動作,但第一句話有些答非所問。「我想想……其實我是無花果公司派來的間諜,這個回答如何?是不是有點不恰當?」如果被山羊角爺爺聽見,即使明知道不是真的也會暴跳如雷。也就是因為眼前只有培托,他才敢開這種玩笑。
沃爾很快便又切回了主題:「我只是一名普通的醫學生而已。承受不了實習期間累積的壓力,決定放個假旅遊散散心,卻意外被霧林和小熊的魅力俘虜了。」
他三言兩語交代完畢,沒有說得太深入,純粹是覺得那些細節過於瑣碎,不需要在此時一口氣傾倒出來。
他相信培托不會因此改變對他的評價,所以沒有什麼好隱瞞的。
「那你呢?是什麼造就了你的想像力和創造力?」
「啊,我留在這裡也有類似的原因,」麥克風被拿走(?)的培托理解地點頭,搓了搓手,「其實我是受情報局委派,暗中監視無花果公司派來的間諜,也就是你,沃爾,你是我留下來的理由。」
他的語氣非常的認真,直直地盯著沃爾,像真正的間諜對弈,而醫學生身分或小熊工坊工匠都只是煙霧彈一樣,不過座椅不斷顛簸讓場面有點滑稽,要很努力才能繃住臉頰。
與培托對視著說這些話,實在很難憋住笑,沃爾抿緊了嘴,藉點頭動作為止不住上揚的嘴角打掩護。
「原來如此。那特務先生監視了這麼久,有什麼收穫嗎?」
真正的間諜這時候可不該這麼問。沃爾心想。不過真正的間諜好像也不會像這樣、搭著快要解體的公車,把自己晃得連說話都多了好幾個顫音。
他悄悄做了個深呼吸壓下笑意,又重新與培托互望,試圖繼續扮演所謂間諜。但眼下的情景,怎麼看都像是在進行「誰先笑就輸了」的遊戲。
公車晃啊晃地,前方終於開始隱約看得見像是城鎮的影子了……
(如今我腦中看到公車晃啊晃地,腦中都是他們要吐了.....TTTTTTTT
XDDDDDDD
我現在忍不住在想他們…去爬山然後曬傷…(等等
「我看是上頭搞錯了,你一點也不像間諜,不過也可能是為了讓我們放下戒心的毒餌。」培托湊得很近,目光聚焦在抖動交錯的髮絲裡,又往下看看倒映在瞳孔裡的睫毛細絲,儘管歷經大約兩百多呎長的碎石路,胃袋也晃得無知覺了,根本就看不清什麼。
「還要多觀察一些日子,我才能決定是要把你綁起來帶回去,還是招攬你,無花果的間諜先生。」
車速突然慢下過彎讓他不由得扶助座椅把手,險些把沃爾壓成肉餅,回穩後培托抖著肩膀笑起來。「我認輸了!公平起見我也該告訴你自己的經歷,不過太普通了,沒有驚心動魄的旅程值得拿來一提。如果你想,等我們坐在舒適一點的地方,我會告訴你我在17歲的時候和朋友把實驗室的水銀炸了,為了換取一天時間到校外參加書坊讀書會,諸如此類芝麻蒜皮的事情。」
大片灰暗樹林斷續往後飛去,如費納奇鏡輪轉,攤平的翠綠油田透過玻璃霧氣,將前頭城鎮輕輕托住。體感抖動幅度漸小,剩下每隔一段距離的淺斷層,彰顯底下是不斷人為翻修的柏油路。「再三站吧,我想。」培托用手肘擦了擦窗戶,瞇起眼睛看剛剛經過的站牌標示。
沃爾還在考慮該如何回覆得像個間諜並且不笑場,培托便因為拐彎的作用力而往自己的方向傾斜過來,他只得連忙伸出雙臂撐住對方。直到培托開始笑,才邊跟著笑邊鬆開手。
紮實的肢體接觸讓他心情愉悅;但他面上不動聲色,只是專注聽著培托的話。「這聽起來似乎沒有你以為的那麼普通……看來你在學生時期也過得很多采多姿,難道是那位常和你通信的朋友?」
沃爾說話時不禁想像了校方的反應。不知怎地,想像中的教師被替換上了一張山羊角爺爺的臉孔——這讓他又想笑了。
「噢,太好了。再這麼晃下去,胃要承受不住了。」他也跟著探頭,但站牌已經向後方遠去,老舊牌子上的字模糊不清,而車上顯示站名的牌子更是早就故障、卡在同一個站名不動……對當地人而言沒什麼關係,對旅人來說就有些困擾了。
「換個角度想,連無花果的間諜都得忍受這一路顛簸,也許還沒到站便想折返了——不便的交通說不準是最佳防守手段。」
(此時的沃爾還不知道,有位可愛又迷人的反派角色會突破重重險阻冒險犯難只為燒毀森林而來……(?)
(可愛又迷人的反派角色說不定搭豪華直升機空降呀(再亂說話
「對,其中一個!」培托把眼睛從窗戶拔回來,面向同伴的方向,好像搖晃把腦袋也搖出去了,才想起那位常通信的朋友實際上有兩位。
「是他教唆我做的。」從表情來看這句話可信度只有四成吧,「我們經常校內服務,如果當時有刷馬桶比賽,我們一定可以賺上一大筆獎金。」
說完他瞥了一眼窗外,偏鄉幹道房子砌得很整齊,藍天襯托的牆面色調明亮,有大片山谷在遠方,霧林掩埋其中。終於靠近主車站時又換上成排街樹闖進眼簾。公車繞過環形中央島,培托戳了戳沃爾的腰,提醒他要下車了,對新鮮空氣的渴望闖進腦袋裡。「但就算地勢這麼險峻,也是擋不了一個堅毅的情報人員和無花果間諜看電影的!」
司機把車開進站牌,電影院售票口正好在車站斜對面。
「這下我們知道以後該把打掃工作交給誰了!」得出奇怪的結論,沃爾表情有點兒羨慕。
學生時期的朋友更容易成為一生的朋友,而他已經錯過那個階段了——即便他並不真的認為那會對他們的友誼造成什麼絕對性的影響,但還是有那麼一點感到可惜。
他試著想像在打掃廁所時仍嘻笑打鬧著的青少年,有些忍俊不禁。直到被戳了腰才驚得跳起,並被拐彎稍微帶偏了重心。幸好快到站了,車速放得很慢,於是很快便又站穩了腳步。
在向司機道謝並跳下公車後,沃爾不禁對這平穩的地面產生感謝之情。他深呼吸了一下才對培托笑著道:「咳咳、更正一下,是取材。」話裡沒多少認真的意味。
車門是砰地彈開的,培托張張嘴,最後對掃廁所的話題笑了笑,不打算爭取口頭勝利,眼睛裡寫著:倒時候就知道了。
「取材!」下車時他重複沃爾的聲明,就算包括司機在內的四個路人都對此沒有異議,前者像老水手一樣抖了抖菸,推開排擋,車尾翻起一陣沙塵吹在臉上,培托拉著人往石磚行道推,他們站在一座廣場的邊緣,中央有個綠色尖頂時鐘塔。
電影院久未翻修的門面有四根廣告柱,兩面已經氧化得無法辨別圖案,窗口設有時刻表,手扶梯敲在暗紅色牆面通往地底,那裡是一間酒吧,今天也有包場活動,地板傳來低低的震動,好像是彩排。培托研究一會,是一位不認識的劇場演員個人音樂會⋯⋯不對,那不是重點!視線往上移一點,時刻表紙張貼在擦得馬馬虎虎的玻璃上。
逃出紅鬚號 13:50|16:20|00:30
紅鬚三部曲馬拉松 13:45-17:10
災難之日 18:20|22:10
⋯⋯
「不過現在幾點了?」培托問道。鐘塔鏡面反射著正午烈陽的刺眼光圈,看不見指針貼在哪一個方向。
沃爾瞇眼看了一會,接著放棄地掏出手機。
螢幕上顯示著…
11:45

12:00

12:15

12:30
比他想像得早!沃爾報上時間後語氣歡快地宣布:「看來我們還有時間,可以先去吃點東西!」
好啊!肚子咕嚕嚕嚕嚕嚕嚕地說,蘋果早就消化光了。培托低頭看一眼自己的肚子,應道:「好啊!」
(太快了太快了這台車!!司機你是不是飆車才這麼顛簸)
(我本以為會骰不出來然後我就不得不往下骰,接著就會發現糟糕了沒空吃飯了)
於是據說是間諜的代理店長一派自然地拉著店員先生走往電影院旁的街道。
以圓環為起始點,寬闊的街道一路向前延展,左右兩旁都有店家林立。稱不上人聲鼎沸,但比起霧林,可以說是十分熱鬧了。飲食店的種類也意外地頗為豐富,這讓沃爾一時有點不確定該選擇哪家。
「你想吃什麼嗎?特務先生?」這個哏還沒結束嗎???
「我想吃⋯⋯」培托跟著對商家店門探頭探腦,有道石階朝內傾斜,黑色玻璃門藏在樓棟之間,招牌上掛有兩根交錯的斑駁長矛,插著一條彎曲的銅色死魚。
「那家!」他指著可憐的假魚,「一看就是間諜特工交換情報的據點。」
沃爾在太陽下瞇眼看了一會,那間餐館頗低調,難以從外觀判斷販售的飲食種類。招牌上既然有魚,說不定是主打海鮮?不過他並不太挑食,倒是不在意這些。進入店內才知道菜色也是一種小樂趣。
他點頭表示同意後便要和培托走向店門,但又猛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他們說著要看電影,卻連電影票都還沒買!
於是間諜先生又連忙折返。想來平日的中午時分並不是影院的熱門時段,售票亭內的職員看起來有些慵懶,隨口詢問並報上費用,接過紙幣與銅板後將兩張電影票推了過來。
票上寫著的電影名稱是……(等等等等要骰嗎等等)
紅-很恐怖的恐怖片
綠-逃出紅鬚號
黑-災難之日
藍-奇怪的文藝愛情片

!
沃爾看了眼票上的陌生名字,又抬頭望向售票亭上方的廣告單。對照一圈後,視線停在一張黑色為基底的宣傳單上。暗沉壓抑的配色和毛骨悚然的布景——這部電影的性質不言而喻。
他是不是…買錯票了…?
他剛才是怎麼跟售票員說的?下午一點的……噢,等等,他的發音錯了。
這下該如何是好?應該退票重買嗎?不過恐怖片……沃爾對同伴拋出了詢問的目光。「你敢看恐怖片嗎?」(…?)
(沃爾天狼語買票挑戰失敗!!!好可愛好合理喔XDDDDDDDD!!

敢-I 不敢-P
培托也湊前上下對照電影名稱和廣告,重複這個動作好幾次,最後跟沃爾四目相對才開口:「敢,可是⋯⋯怎麼變成恐怖片了?」
沃爾表情尷尬了一瞬,接著咳了咳,「我覺得,恐怖片也是不錯的靈感來源…?嗯,好吧,這只是謊話。他們的發音太接近了。」面對同伴洞燭機先的目光,沃爾很快便決定放棄找藉口,坦白從寬。
「你怎麼想?要退票嗎?」
「確實是很好的靈感來源,不如將錯就錯⋯⋯」培托收了收忍俊不禁的表情,他已經領教過二人天狼語悲慘的程度了,壞心眼地說:「還是你會怕?可以跟我說哦!」

(P怕I不怕!)
(jump scare的樂趣.....(說不定是心靈系,致鬱....看完要骰心理陰影面積)
「當然不怕了。」沃爾眨眨眼,張開雙臂挑釁回去。「但如果你會怕,可以來我懷裡?」(…?
(哇這種…也…不錯…(咦
「我想,先試用一下也不是壞事。」培托向前作勢擁抱,雙手穿越上臂時卻改變了角度,襲向沃爾的腰肉揉捏搔癢,用手肘夾住身體讓他無法逃走,某方面來說也是一種擁抱。
這番動靜引來不少側目,對面咖啡廳前林立桌傘下的客人紛紛抬頭,培托趕緊托著沃爾稍微移動到無人的角落。
(他們怎麼哪個歲數都可以玩這個!)
「等…」上一秒沃爾還猶豫該怎麼回應這句試用宣言,下一秒便被對方堪稱幼稚的舉止打亂了思緒。腰腹不常被觸碰,對這接觸反應特別劇烈,沃爾縮起身體想躲但被左右包夾,扭動間半個身體都貼了過去。
直到被培托拉走、緩和下來後才意識到剛才的嬉鬧有多有多不符合他們的年齡。於是沃爾對培托拋出了一個譴責的目光,但接著又忍不住笑了出來。
「好了,被你這麼一鬧更餓了!去吃飯吧!」
(大庭廣眾之下…三歲小孩…!(X
「好,運動過後才能吃更多啊。」這才不叫運動呢。
培托跟著笑得站不住,搭著沃爾的肩膀,像一列小火車一樣推到剛剛那家餐廳,兩三步跨階跳進門廊。即使近距離觀察,玻璃仍然厚實得只能隱約看見裡頭模糊的影子移動。
「如果這不是間諜們交頭的情報站,就是鬼屋吧。」培托說著正要推門,門扉比他想像中輕易地朝內打開了,令他腳步踉蹌鼻子撞在一個人的肩膀上,耳朵嗡嗡響。「對唔起。」這是鼻音特色的天狼語。
那人把擋路的培托推開,又不穩的撞了沃爾一下,培托扶著後者,背部擋住即將關上的門扉,一起閃進餐廳。還有五分鐘才過中午,座位區和吧台客人不多,空氣裡有一股木材燒焦的香味,店內相較室外陰暗許多。通往後院的門開著,光從那裡傾瀉進斑駁的磚地上,服務生在太陽下擦桌子,這才抓著空玻璃杯回到櫃檯。
菜單都釘在牆板上,手寫的黑底白字和粗糙花框:
監獄特色爛泥套餐(馬鈴薯/蘿蔔/雕魚)
無以名狀的煙燻鱒魚
修格斯的魚湯燉飯
深潛者墨汁義大利麵
⋯⋯好像哪裡不對
「嗯,看來不是鬼屋。」沃爾湊近培托身邊低聲道。「幽靈可撞不到人身上。」
店內餐飲的氣味傳出,聞起來確實是海產類料理。不過菜單上的字樣看得沃爾一頭霧水——他是不是該好好學學天狼語了?前面倒是還行,就是形容詞讓人摸不著頭腦,後面就越發地…這是魚的名稱嗎…?
沃爾搔搔頭問同伴:「這菜單你看得懂嗎?該點哪道好?

?」
(竟然沒有克蘇魯(ㄟ
(太保險了!)
培托覺得一定是閱讀方向不對,歪過腦袋,連整個上半身都歪了,但橫豎還是看不懂。
「那我點⋯⋯

?」他用力地瞪著菜單,嘗試照發音規則唸一次。
培托叫來那名唯一的服務生:他有深棕的膚色和捲髮,除了下垂的眼袋以外,疲憊覆蓋著年輕的面容,他抱著一籃麵包和兩碗燉湯,蓋在桌巾的淡色污漬上;據他所說這間餐廳白天顧客少,老闆不願僱用更多員工,到了晚上才會有至少三名值班,不包括他。而老闆本人是個背包客,時常外出旅遊,這些菜名恐怕都不是原文,他也從未說過原來的意思。服務生最後捏著一根不到一指節長的鉛筆寫下二人的餐點,消失在幕簾後。
培托在餐籃裡挑揀,抖開一支湯匙,他朝沃爾擠眉弄眼,表達自己一點也不懂剛才聽了什麼,但決定融入現場的氣氛:「好吧,那麼我們聊到哪了,間諜先生?」情報人員有模有樣地問,眼睛裡滿是賊光,為了模仿氣勢,語尾還稍微上揚了些,「霧林除了你以外,一定還有其他間諜,你們的目標是什麼?從實招來吧,當我們的雙面間諜,我能夠回饋你所有需求。」
服務生說話期間,沃爾時不時煞有其事地點頭應和……直到人走後、看見培托的表情,這才笑了出來。
太好了,不是只有他聽得一知半解。沃爾拿起麵包,撕下小塊浸入湯中。熱氣蒸騰的燉湯看起來並不差,讓人對主菜多了點期待。
「話別說得太滿,特務先生。我可不會輕易上當!」間諜必須要態度游刃有餘!沃爾哼哼哼地跟著繼續扮演,但嘴角一直忍不住勾起,「假如我提供了情報,你要如何擔保能滿足我的要求?你得拿出誠意!」
雖然別桌的人並未注意過來,沃爾還是放低了音量。一方面是融入情境,一方面也有點不好意思…
培托壓著桌子靠近沃爾,「我可以提供你一棟小屋,在布列塔尼,雷恩森林附近,隔壁有我叔叔的馬棚,要是你願意,秋天在森林裡騎馬是很不錯的選擇,沿水渠能走到賽里涅湖野餐,回程撿些栗子和香菇回去烤,遇上狩獵祭的話還能打獵。一座現成的天然安全屋,你現在的雇主找不到那裡,在你看來,這些條件誠意如何?」
語畢他直起身,用扁勺舀起一層湯水,植物油酯繞著金屬邊轉圈,這口湯有一股柴燒的酸甜味。泰然自若彷彿慫恿別人倒戈的卑劣行徑並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