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民】賴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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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
三色筆劃組成的海豚標誌在水族館的招牌右側,無法對應入口前方帶有紋路的黑石雕塑。
因為縱使它們的姿勢都被釘在躍起曲身的剎那,雕塑表面浮凸的生動圖騰卻比平面的圖標更明顯的反射出晴朗天光中的暗沉,彎曲的頭頸違逆頂部向天空直豎的背鰭向下直指,分不出瞳孔的眼珠瞪著、咬著露出鋸齒狀利牙的唇向地屈服。
不自覺的搖了搖頭,因為我想太多了。這種時候只要正常的覺得這個海豚雕像好看,然後走開就好了。畢竟水族館裡還有更多值得看的東西在等著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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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去海邊散步時我太過匆促的瞧見了這個地方,其實我從來沒有來過這裡、包括它可能存在普通世界的原始版本...換做那裡,我可能更沒機會找到這間不在台灣的水族館。
既然現在我有機會,又沒有語言障礙,更應該找個相對美好的星期日,騎腳踏車到這個本應遙遠的地方好好逛逛,哪怕只是個缺乏本質的粗劣的仿冒品也好。
如果只是看魚的話應該不會那麼令人反胃,我想。
進到場館中,它們並沒有想像中的多,但看起來像孩子的確實比其他地方多出不少。
可惜也只是高度和身形像而已。畢竟它們每一個做出的行動,都只是整齊的行經前一個經過的路徑,停留上一個停過的秒數,再走向上一隊走過的軌跡;持續、穩定的在迴盪著水聲的黑暗走道中製造帶有複雜規律的步伐聲,讓整個情景彷彿一群在滲水的墓穴中巡禮的幽影——唯獨我這個看不見自己的無禮異端岔出了秩序。
不過我也開始感覺到自己越來越能習慣這種熱鬧的處境了,其中一項技巧在於如何轉移有限的注意力--你看,這樣正好,沒有人會打擾你看魚,沒有人會催促你前進,沒有人會擾亂我們的步調,我們可以自在得像那水缸中的魚...多麽貼切的諷喻呀!
除了魚,這裡也展示了其他水棲生物。
鱷魚像發條玩具般浮在水上;有保護色的水生蛇如生長的樹藤般,向水底緩緩延伸;蝦蟹在底沙上移走、時不時動著螯、迅速反覆的夾起些看不見的什麼;還有水母無序的散落在牆面般的水缸裡搏動著,緞帶般的觸手悠悠延伸,比任何螢幕上見到的都要細緻逼真,在光線中夢幻得令人出神。
然而到了海獅、海狗的水池時,不安變得更加突出了。那些不是手腳的皮質身軀靈巧又笨拙的撲騰,帶著長鬍鬚的吻部在飼育員已經沒有魚的手收回前嗅聞、震著上唇嗷嗷叫著。更糟的是那有些突出的黑眼球、有一刻就以直視的姿態投向這裡——我嚇得直往後退,幾乎要撞上身後如蠟像般凝視無物的人形。
牠們都是魚,牠們都是魚。可以有明亮的眼睛和開闔的嘴,不同的習性與不同的用處。雖然有些是無脊椎動物、軟體動物、哺乳動物,但牠們不是人、從來都不是!就像我一直對自己強調的,不可以用人的角度去設想不是人的事物,我也知道你可能從來沒有真正明白我的意思。
那時一隻鯨魚擱淺在潮間帶退縮著的泥浪上,你興奮的告訴我你找到了牠睡覺的地方,就在一片曬得到太陽的沙灘上,我花了一點時間才理解你所想表達的就是字面意義上的。因為這裡的沙又細又軟,躺在上頭是舒服的,但牠可不是我們!
我當時該做的,是告訴你魚會懸立在水中睡覺,牠們會停著、但不會躺下,你就不會繼續以為牠們終其一生都在水中不眠不休的拍著鰭保持平衡,以控制自己不要漂走或浮沉了;但我太幼稚了,嚇壞了,只尖叫著牠會死掉,鯨魚不應該在沙灘上。完全沒想到這會讓你為這隻鯨魚感到如此悲傷,為魚感到悲傷,我總是遲了才明白...如果這就是休息的話、我竟然試圖告訴你,對魚而言這麼難得的休息會讓牠死去!
但是之後呢?巡邏的海巡警察先注意到哭鬧的小孩,才接著看到那具擱淺在岸上的鯨魚屍體,帶來更多的大人與吊車,你還是會陷入悲傷...
...原來對我而言,所有動物都是魚;但對你而言,我們也是。
恍惚時一隻海豚自一旁的水池中直挺挺的探出,有意圖般的看向這裡、我驚恐的回看那生在牠頭吻兩側的眼睛,像極了一張臉。
「...不是鯨魚。」
牠隨即快速的翻身潛入水中,倒是有個解說員接收到了這段無意的發言,而開始在一旁答答的發出聲音;原來自去年立法禁止圈養鯨豚後,這隻因救援而收容的海豚便因為不適合野放,而成為這裡僅存的鯨豚了。
我靠上池邊,努力以視線追著在水底的身影,背部濃淡如銀黑水墨般變化,沿著兩邊的鰭肢劃出更深的邊界與白色的腹部相隔,一路描向長長的嘴角至吻部焦黑的頂端,隨著尖銳的哨音笑開。牠已經飛躍而出,或許翻了一圈,精準的濺得我滿身是水。
可是那是什麼、為什麼這麼做?這應該不是習性的一部分,要說成偶然又太過牽強。或許能猜想是因為接受訓練與眷養而變得像小孩,或海豚的習性本來就包含玩耍。
但那又是什麼意思?玩耍的意思是牠決定要這麼做而做的嗎?對牠而言有意義嗎?牠曾經受訓練、就像曾經受傷然後被帶到這個水族館裡,意思是牠有過去嗎?在這個城市裡嗎?
牠又從另一邊竄出來立泳著看向我,我濕透了、可能還一臉錯愕。因為在我眼裡,這隻海豚看起來和普通的、過去曾見過的海豚毫無區別,也和在其他魚缸中見到的、和在餐桌上的魚都一模一樣——這讓我害怕,比它們對人拙劣的模仿更令我感到恐慌。因為我從來無法透過那張不是人的臉知道牠是不是在想,更無法明白牠在想什麼。在這裡的可能是虛偽的,但對於牠們、我從來不可能知道他們是不是真的。
萬一、我是說萬一,它們也只是長著一張偶然像人卻不能如此理解的臉,萬一它們也都是魚呢?
萬一我對一個人、一個可以溝通理解的對象的感覺從來都只是一種獨斷的幻想,而且我們面對的並不是最糟的情況、這裡不是什麼人都沒有;如果我們從來沒有我想像中的那麼孤獨,而只是悲劇般的無法理解彼此,這又該怎麼辦?我不像你那麼勇敢、不害怕悲傷,
我應該繼續無法相互理解的談話嗎?我們?
太遲了。牠游走了。
最後我左右手各抱著一隻玩偶走出紀念品店,一隻太平洋白海豚跟一隻白鯨,這才想起自己是騎腳踏車來的,還開始飄雨了。我什麼時候才能學會好好設想再開始做事呢?
不像你,不會因此後悔。真幸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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