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駛去會場的路上,沈濤還是很緊張,他出門前沒有太多感覺,儘管睡眠和擁抱可以緩解一瞬間的緊繃情緒,在踏出門那一刻他感覺胃開始抽筋,車上的氣味有著淡淡的薄荷味,這也不能舒緩多少,在他去車站接胖子上車後那股味道混了另一種清涼的味道,兩人都沒說多少話。
時間是午餐,地點在大黑的一棟小別墅,一樓擺了一張長桌就留幾個位置,算一算今天也只有十五位,五顆星還有他們三兄妹,算上胖子,藍霄的大哥,幾位藍霄過去的競爭對手,這張長桌也就滿的差不多了。
那幾位競爭對手都與藍霄名列前一百中,他們都沒有成為職業選手,在社會中成為一個普通人,偽裝著繼續生活,那幾個人之間是旁人無法介入的距離,沈濤一直景仰著,一位和你競爭十多年的對手,從年少時期能競爭到出社會,沈濤會說那是有幸,從起點走向終點。
「後座那個紙袋是上次你和我說的相簿?」胖子撇了一眼開車的沈濤,沈濤從思緒中回神,此時正好綠燈,他踩油門讓車繼續行駛在內車道。
「嗯,我印了兩本,一本給魚王,一本給大黑,那組照片藍霄自己很喜歡,以前他說如果他哪天便當了,要留好看的相片做遺照。」沈濤一手撐著下巴,手指摩娑著,「我覺得魚王已經替他挑好了,只是,我想把最好看的樣子也留給他們,其他人我不確定,如果要留念,我再把整張記憶卡備份給他,讓他自己去洗。」
「我拿來看一下?」胖子問,沈濤給了他一個眼神讓他自便,胖子在翻過那本相簿後不說話了,到下車前他都沒有說話,表情複雜的看著窗外。
車程有一點久,沈濤將車開進單行道,在外面的停車場他已經看到好幾台眼熟的轎車,有大黑、魚王、狼科、女王,幾乎所有人都是開自己的車報到,沈濤暗自吞了吞口水把車停下去,紙袋胖子拿了過去,他帶了車鑰匙與一瓶洋酒,是藍霄喜歡的口味。
轎車的上鎖聲音引來其他人的注意,每個人都穿著黑西裝在一樓的開放式空間閒聊,氣氛很不錯,每個人臉上都還有著笑意,見到沈濤和胖子進來,如往常的朋友聚會那樣,招呼的招呼,又繼續方才閒聊的話題。
女王踩著黑色高跟鞋過來,提走沈濤手上的酒讓狼科拿去長桌放,遞過來一杯開水,那張唇化上了她最喜歡的紅色,「你來啦,比我想的早,先喝一點水,等等開飯。」
沈濤有點疑惑的接過玻璃杯看看她又看其他人,「我以為氣氛會很凝重。」
女王聳聳肩:「魚王說一切和平常聚餐時一樣,老師不會想要我們哭哭啼啼,很難看,所以今天就和平常一樣吧,吃飯喝酒說幹話。」她自己喝了一口香檳,「我看到你訂的花了,很好看。」說著露出了微笑。
「……」聞言,沈濤給了她一個微笑沒有回話。
「還有那束最大束的玫瑰,也是你送的嗎?」女王問。
沈濤想起小林所說的搖搖頭:「花店的小林送的,昨天我找她確認花,告訴了她這件事,我不想讓她不知情的是在為死去的朋友做花束。」
狼科回來聽見這個話題沉默不答,女王張了張嘴,表情很意外:「她不生氣……?」
沈濤苦笑:「氣瘋了,賞了我兩巴掌,但很快就氣消,還送我一朵水仙當祝福。」出門前,沈濤找了兩支細長的花瓶將水仙和劍蘭分別插上去,擺在客廳的矮櫃上觀賞,他看了很久才從無人的家中出門。
「……這心情多難受啊,小林。」是啊,為自己的朋友做花束多心酸啊,女王輕輕碰杯說道:「謝謝她願意送花來,代表她也重視老師。」
「是啊。」
狼科伸手拍拍沈濤的背,順平他的焦躁,把這染上憂傷氣息的對話給順過,聚會非常溫和,以一個告別式來說非常溫和,沒有任何的眼淚,只有問好與寒暄,像個老友那樣互相損著彼此,若不看內廳與黑西裝,沈濤都有點反應不過來自己在哪。
能夠見到藍崢現身,沈濤還是驚訝了一把,他低頭翻閱菜單的神情和藍霄有幾分神似,翻完菜單又與廚房的廚師叮嚀幾句,轉身見到沈濤與其他人時只有點點頭招呼,又去了別的房間不知道在忙什麼。
藍崢換了一身黑西裝,不知是上了年紀還是因為這件事情太傷神,沈濤可以在他的鬢角看到一點點斑白,當年那個大哥,那個藍崢也差不多要四十歲了啊,時間真快。
聚餐過程沈濤都有點切入不了情緒,他與每個人都打了招呼,見到魚王從內廳走出來時,他以為魚王會上來賞他一拳,結果魚王只是對他笑了笑,跟他說一句:「好久不見。」
這句話讓沈濤吃飯時心不在焉,魚王不責怪他嗎,這麼多人在場,沈濤沒有機會去單獨閒聊,坐上長桌的位置,沈濤順著位置看過去,他坐在主位的右手,接著是狼科、女王、胖子,對面則是魚王,接下來是大黑,位置似乎按照著和藍霄關係親密的順序排列,對自己被安排在這個位置,坐如針氈,排位置的人不知道是誰,也無人去問。
午餐吃的是平常最習慣的快炒店菜單,一群人在穿著西裝吃快炒,就像葬儀社結束加班的員工來續攤,眾人有開車,桌上還是開了好幾支紅酒,連仍對自己遊戲狀態堅持的人也都喝了好幾杯,沈濤異常話少,在這個場合他往往是話最多的那個,可沒有人覺得有問題,他們都有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這頓飯沈濤吃不出味道,他只是喝酒,碗裡的菜多半是狼科夾過來給他,一直用餘光注意沈濤的情緒,魚王也不把話題硬往沈濤身上帶,一瓶紅酒下肚,沈濤起身去抽菸,掏了西裝外套的口袋找出一盒乾扁的菸盒,把外套扔椅背上就晃去其他地方。
別墅有三層樓,沈濤猜藍霄以前常常來這裡玩,大黑是暴發戶家的長子,許久以前沈濤一直覺得這個有錢人很難和藍霄長期來往,變成朋友的理由大概只有高中同學這個關聯處,相處的越久,他發現大黑的心思其實很細膩,對人和情緒都特別敏感,觀察入微,但沈濤不會形容大黑這樣的人是心理素質好,在他眼裡大黑也只是一個被原生家庭折磨到無法有個人情感的人。
哲學,道理,論述,這些都能包裝一個人的談吐,是他身上漂亮的盔甲,掩蓋底下那些分崩離析的自我。
沈濤不知道哪裡禁菸,於是上了二樓,他記得有個對外的大陽台,上樓也好過在一樓菸味飄到吃飯的長桌。
上樓遇到見了大黑家的傭人問他要找個房間休息嗎,沈濤說只是抽菸,對方給了他一個小玻璃煙灰缸,讓他隨意就好。
找到大陽台,沈濤轉開落地窗的門把走出去,這裡是房子向後的位置,後面是一片開發中的溫泉區,還能看見紅褐色的土壤被翻上來。
沈濤把煙灰缸放在一旁的木椅上,坐下點燃了一根菸,避免風把氣味吹進去,拉起了門把將室內隔開。
他沒辦法好好吃飯,一切都和他想像的不一樣,每個人都正常的生活,對空著的主位一點也不尷尬,好像藍霄就在他們面前一樣,這種心態讓沈濤感受太多目光,他的左手邊就是藍霄,一樣喝酒吃飯和大家說話。
今天他太清醒了,又太像做夢,清醒的發現沒辦法將藍霄當成他還在,這一切的好跟夢裡一樣,太誘人,實現了他說的最美好的一刻,當所有人都到齊的時候他又不那麼開心了,因為他知道那是現實。
紅酒在他的胃攪動著神經,飯菜再好吃,再多少道藍霄喜歡的菜,沈濤看著仍然有點後怕,那是多美好的夢境才能讓他顫抖的握筷都有點手軟。
上樓時沈濤在一間半掩的門後看見滿室的花,他看見了自己送的乾燥花,還有其他鮮花,室內似乎有一張相片掛在花前,沈濤站在門後,只要兩步他就能走進房,猶豫一會兒還是放棄了。
天氣很暖,陽光與風舒服的不像這區昨天才下過暴雨,雨過天晴的現在他無法感受到開心,這種場合讓人很難去感受之間少了個人,藍霄要是還沒去投胎,站在他背後看一定會因為他們這樣而發笑。
沈濤想到這裡輕輕一笑,彈掉菸灰將菸吸掉半支,這時有人推開陽台門走了進來,沈濤抬頭見到是魚王,他拿菸的手指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對面長椅還有空位。
高大的硬漢點了點頭,魚王一身肌肉被包在襯衫下,天熱捲起了袖子,手上拿著打火機,坐到了對面問道:「借一支菸?」沈濤遞過自己的菸盒,魚王順勢點了一根抽。
「你不是很少抽菸嗎?」沈濤還有記憶,魚王是前體育員,現在專心搞藝術也沒落下運動習慣,頂多喝酒,他曾笑說拿畫筆不需要太過精準,那會失去藝術的彈性。
「又不是選手了,當然能抽。」魚王笑了笑,聲音很低沉,每一下都敲在沈濤的神經上,他不知道魚王特地跑來二樓做什麼。
「還在練國標嗎?」沈濤彈了彈菸道。
「一禮拜慣例兩次,最近考慮加強練習時間。」
「不錯啊,有點興趣的話就繼續學吧。」
「你呢?沒玩什麼?」魚王在白霧後挑起眉問道。
「沒,什麼都沒玩。」沈濤移開視線,他確實什麼也沒玩,從那件事發生之後他就一蹶不振,這種刻意讓自己變成廢物的用意一部分也只是他以為會在半夜等到安慰的訊息,一點屁用都沒有。
他們之間沉默下來,魚王眼前坐的是他摯友的前男友,是的,魚王什麼都知道,和大黑一樣,沈濤在腦內上演無數次魚王針對他的拳頭,除了剛分手長達三個月的無視,魚王還沒針對他發過脾氣。
男人之間幾支菸幾瓶酒就能開話匣子,沈濤這根菸抽完又點了一根,魚王抽得很慢,他沒有拿手機,視線從乾淨的陽台地板移到沈濤身上,說道:「花挺好看的,女王說花店的老闆娘也送了一束,活動結束後我會把花分一分,各自帶回去照顧,你也拿一些回去吧。」
「我不是很會照顧花……」沈濤在思考推辭,魚王搖搖頭,意思是沒關係,就拿回去,他只好把話吞回去。
「我以為你不會來,畢竟藍崢會來,我知道你不喜歡他。」魚王抹了把頭髮,那頭極短的短髮也不能梳什麼造型,「這事我和藍崢討論也沒很久,三通電話內就談成了吧。」
「他是後悔?」沈濤忍不住用質問的眼神看去,把指尖夾著的菸挪開,「我的確很驚訝他這麼做,你知道他——活到快四十,這是他最關心的一次了。」說著語中沒少嘲諷。
「後悔啊,這輩子都會後悔了。」魚王低頭抿了口菸,表情很淡然,「若要說復仇最成功的人,除了藍崢就是他父母吧,不過藍霄已經不在乎這些了,見到這些人我也只覺得很諷刺。」他說著哼了聲,露出了一個嘲諷的笑容,那股情緒輾轉即逝,又像平常那個老實的大塊頭了。
「因為後悔才辦這個?」沈濤挑眉道。
「不完全是,也是我們該聚一聚了。」他說著:「我們整個冬天都沒辦法好好生活,新年也是,春天了,是該活動活動,我也覺得他應該真正離開了,你知道嗎,我只有夢過他兩次,這半年才兩次,一次是高中時的上學日常,一次是我們下班後去居酒屋吃到半夜三點,兩個醉醺醺的人倒在客廳地板,隔天嫌棄彼此身上的菸酒味,還是大黑來送早餐時叫醒我們,你看他連入夢都很吝嗇。」
那麼日日夜夜都能在生活裡看到幻影,看什麼都能想到他,夜裡都在做夢的沈濤,豈不是很幸福?
沒回應魚王的話,沈濤不覺得那是幸福,那只是愧疚。
魚王把那支菸抽完擰到菸灰缸裡,身子前傾雙手撐在膝上,目光直直看著沈濤,沒有給人喘息的時間,說道:「你來了,表示你有東西要給我。」
沈濤把那支抽完的菸擰掉,撇了魚王一眼:「我還以為你會委婉一點,你剛才還在和我聊做夢咧。」
「委婉有什麼用,我們最後都還是要面對。」魚王淡淡笑了,「他讓我接受這些任務,我也未必舒服,只是每當想到他在思考這些時的心情,就覺得算了,讓他麻煩這麼多事,我也被他麻煩這些,好像就扯平了。」
「我如果再一年不寫完,你也等一年?」沈濤皺起眉。
「不知道,但我知道你不會放著十年不動他,如果連這件事情都不願意做,那不像你。」魚王聳聳肩:「你要是真不去做,有一天你會離開我們所有人,因為你會對我們不耐煩。」意指不願意為藍霄做這些,怎麼可能繼續留在這裡呢,這群傷心人的生活裡。
看起來魚王並不想廢話太多,他們之間的關係沒有那麼親密也不是那麼疏遠,他隱約感覺到了沈濤從入這間房子開始的困惑,若問魚王一句:你不生氣嗎?
魚王想了想,會啊,還是會不順眼,對所有太過親近藍霄的人他都覺得危險,都覺得藍霄會因為一時信任而再度摔的渾身裂痕,他知道他兄弟很堅強,但在這裡他仍想多替人推開就推開,還好在故事的尾聲,沈濤完成了這個任務,沒有讓他失望。
那本日記比原本的厚度厚了一倍,沈濤交出那本日記時神情有點微妙,魚王沒有當著他的面翻閱,簡單看了封面與封底,又摸了書邊,凹凸不平的起伏代表日記主人時常翻閱,翻到紙張都有些皺起,黏貼的紙張使他們產生厚度,在封底下面魚王還看見一個褐色的污痕,很小,隨著時間已經淡了很多只能看見污痕,他沒有問那是什麼,也不想去探究更深的傷口。
沈濤見魚王一聲都不說,無聲觀察著他的表情,這段沉默不久,魚王把日記本還了回來,他說:「我去拿東西給你,等我一下。」
沈濤看著魚王離開,手上披著自己的西裝外套站在原地一時窘迫,想了想他走去那間上樓時不去的房間,站在門口就能聞到一股花香,沈濤推開門板,抬頭見到那群花中央掛著的相片,如一道雷劈中他的意識,釘住他的雙腳站在原地久久難移開視線。
他不知道選相片的人是誰,相片中有許多人,沈濤回憶起那次是大學一次聚會,一群人跑去日本玩,開了三四台車跑去野餐,那時正好是春季,眾人在櫻花下合影,掌鏡的人只有拍半身,相片中央是藍霄,左右被魚王和大黑勾住了手臂,沈濤不知道踩著什麼墊高了自己,從藍霄的背後勾住他的脖子,眾人笑成一團,藍霄笑的瞇起了眼,櫻花樹下的影子遮去了他們肩上的光,陽光穿過飄落的櫻花瓣,在藍霄的身上下了一層剪影,他像在發光,一瞬間沒有了防備的刺,像陽光。
沒有人看鏡頭,這張卻是最好看的,一時之間那時的回憶都回到了眼前,這才是他想留住的事,要他做什麼事都可以,只要大家笑著,開心著。
藍霄不在,他們依然還是和以前一樣,大家都還在,藍霄去了另一個世界,但是我們遲早會過去的,我們不孤單。
魚王給了他一把鑰匙,他道:「去他的公寓找你可以打開的鎖,東西就在裡面,這就是最後了。」沈濤說不出話,他還在震驚情緒之中,魚王又叫了他一次:「拿去吧。」
「這張是誰選的?」沈濤問時聲音乾澀。
「……我。」魚王咬了咬牙,選這張照片他做了許多心理準備,現在依然看到照片會想哭,「他笑的照片我有很多,但是我想這張最適合今天了。」
上面的主角全都在這棟房子裡,他們又陷入沉默裡,魚王見沈濤低頭不語,對那把鑰匙出神,他伸手拍了拍沈濤的肩膀,打破了沉默。
「去吧,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很不容易。」男人的話只有說出一半,他無法說太多,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下樓前魚王叫住了沈濤,只跟他說:別跟藍霄一樣做傻事好嗎?
他不想在那間房子再撈起一位朋友的屍體,什麼凶宅詛咒,這些都是鬼扯蛋,魚王睡那好一陣子都沒事,夜夜睡得很沉,彷彿有兄弟在他旁邊守著他,夢境什麼都沒有干擾他,靜靜撫慰他的傷痛。
沈濤沒有回答,聽完下樓離開了,提前離開小別墅的麻煩魚王會解決,儘管他喝了一支紅酒,沈濤仍然堅持開車上路,他沒辦法在得到最後關鍵鑰匙時還留在那裡等待時間。
得到鑰匙後的沈濤陷入了緊繃的情緒,他面無表情,不知道該用什麼心情來敘述自己的情緒,期待,恐懼,逃避,驚愕,吃飯到現在他都沒有實感,看了相片他緩緩回到地面,像抽離了一樣看著自己的肉身機械式動作,思緒已經成為風暴。
一瓶紅酒只能讓他暖身卻不能壯膽,酒意燻紅他的耳朵和後頸,沈濤的車飛快行駛在前往那間公寓的路,中途他曾想過打回家,公寓沒有座機,伸出的手指又收了回來,在最後一刻他給自己拾起最後一點破碎的勇氣。
天又陰沉了,去的路上陽光越來越少,沈濤停下車在公寓樓下,手拿著西裝外套走上樓梯去開門,過世一位年輕人的消息也只是一陣子,這裡的人早就忘了住戶是誰,只知道每次來的年輕人都不太一樣,有時久住有時住兩三天就走。
轉開門把,空氣裡沒有灰塵的氣味,沈濤想是魚王來打掃過,一樣的玄關鞋櫃,他放下外套和手機,把門鎖上後按開玄關的燈,下午的陽光綽綽有餘,整個房都透亮一半。
沒有脫下皮鞋,沈濤一步步走進客廳,鞋跟敲著木地板,迴盪在這個家中,他巡視一遍,情緒在這個安靜的家裡成了死水。
還是那套家具沒有換,魚王沒有變過任何東西,沈濤在客廳回憶這裡有加班的他和藍霄,他們為了新案子忙的焦頭爛額,為了那誇張的美金數字熬夜至天亮。
在鋪著主臥室的灰色床單上試著親吻彼此,試著做愛,又因為忽然的情緒問題停下來,他們沒做成,後來再也沒有過接吻以上的親密觸碰。
在廚房一邊閒聊一邊備料,討論著晚點大家來,壽喜燒的料夠不夠吃。
全都是幻覺,都是記憶,沈濤不去想,他避開了思考這件事,開始逐一翻櫃子尋找可以開鎖的櫃子或盒子,這裡許多東西都清空了,也沒有多少東西需要保存,沈濤待在這也不會去翻櫃子,他從客廳摸到書房,再摸到不太可能的廚房,沒有進去浴室,在客房徘徊許久沒有摸到,進了主臥室,沈濤環視一遍,家具都是簡單設計款,哪有什麼可以開鎖的。
藍霄給了他一把鑰匙,卻不知道寶箱在哪裡,他會因為這個找不到而失敗嗎。
沈濤坐到床邊嘆了口氣,彎下腰,雙手手肘撐在膝上,整個人失落的像彎下的蘆葦,這也是在藍霄計算之內嗎,計算他來這裡然後找不到,發現是場騙局。
他們同睡一張床不是大事,次數數不完,睡前兩個失眠患者在床上閒聊,什麼都聊,他們都有過把東西藏在床頭櫃的習慣。
家對自己是壓力,只有床是片刻安寧的小舟,在睡意的大海上漂著,待在床上的時間比出房去拋頭露面更長。
沈濤翻過床頭櫃,那裡面什麼都沒有,他甚至還翻到一把折疊刀和手電筒,大概是大黑留下的東西,他習慣去攀岩登山,每次回來就帶一些風景照發一發,是大黑的日常樂趣。
所有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照以往的那樣把伴手禮送過來,好像藍霄還活著,他又嘆了口氣,把臉深深埋進雙手的掌心之中。
沉默許久,沈濤彎起腿,鞋後跟踢到了床板,他把手放下低頭一看,藍霄的床因為不喜歡留灰塵,他買的時候就買了底部能收被子的收納空間床,再往下是木地板,這樣就少了一層需要打掃床底的麻煩。
收納空間是木抽屜,沒有鎖孔,沈濤翻了許多地方就沒考慮翻過這裡,他下床把兩個抽屜拉開,這裡沒有,他繞到床另一邊把另兩格抽屜拉開,在最深處的左側抽屜裡放了一個鐵盒,這個位置上面就是藍霄睡習慣的床右側。
鐵盒是老舊款式的單鎖盒,開與鎖都是同一把鑰匙,不好複製鑰匙的緣故很少人喜歡用,現在都轉而用紙盒收納東西。
但就是這個了,沒有其他盒子,沈濤完全沒想到翻這裡,撇除其他抽屜他大概看過,床底下他完全沒想過去找。
看的太近,就看不見你想看的東西,藍霄說過這麼一句話,這句話他媽的還是很管用,沈濤想。
他拿出那個盒子,關上抽屜,站在那一時不知道該解鎖還是如何,這就是最後的任務道具了。
沈濤挪動自己的腳去了浴室,拉開浴室門的時候還是下意識心驚,要知道藍霄那一次,沈濤很長一段時間都對開浴室門恐懼,他怕門後是朋友的屍體,永遠不知道下一個是誰。
浴室很乾淨,已經一段時間無人使用,地板沒有落塵,沈濤打開浴室的小燈拉上了門,微弱的黃光打亮浴室,沈濤在洗手台上的鏡子裡看見自己,很快移開視線,他為了不看見鏡子只好坐到地上,背靠著浴缸邊,盤起腿來掏口袋的鑰匙。
就這一刻,開鎖的動作一點也沒有驚心動魄的經典感,沈濤沒感覺,他猶豫了一下插入鑰匙,向右轉真的打開了,彈簧彈起,上面的鎖釦鬆開,沈濤能夠掰開鐵盒了。
他打開盒子發現裡面有一大疊信封,每一份都是用牛皮紙信封袋裝好,已經封好開口,拿起來最上面的信寫著沈濤的名字,其他的有魚王、大黑,幾個熟人的名字也在上面,摸了一把,每個人的信封都很厚,要給其他人的東西都放在這裡,藍霄怎麼能篤定他會?如果他不會,這些信不就一放多年對方完全不知情?
他太瞭解我了,沈濤想。
知道他遲早會因為某種情緒而跳起來去做這件事,也許求之不得,也許勉勉強強,但還是會去做,藍霄知道自己對沈濤的重要性有多少,他用這樣的確定來讓他執行最後一段想做的事。
沈濤竟然沒有生氣,他想自己應該要生氣,但沒有,他把盒子推到旁邊,拿了自己的信把信口撕開,黃光照明有點弱,但無所謂,他已經顧慮不了那麼多。
身後是藍霄曾經死去的地方,他曾經在這裡割開雙手的血肉,泡在水裡放光自己的血,只為了確定這次能真正死去,沈濤開始發冷,他手心冒汗,後頸泛涼,試著把字放進自己的大腦。
沈 濤
5 years ago @Edit 5 years ago
不知道魚王看到那本日記怎麼想,我猜他不會去翻,他對看人隱私這件事一直覺得很不自在,除非是他想知道的事,換句話說,他大概不想知道我叫你做這件事是為了什麼,他總覺得我偏心你,沈濤。
沈 濤
5 years ago @Edit 5 years ago
我曾經和他聊過是否過度偏心你,但後來他說我對每個學生都很好,魚王大概是在吃醋吧,覺得大黑和他收到了冷落,他沒有說的很直接,拐彎抹角的和我聊了一晚上,我理解他的意思後,那段時間都比較頻繁去他公寓蹭飯。
不知道他現在和你的關係如何,因為我,你們大概很難成為好朋友了,但魚王不是一個很會計較的人,他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去相處,給他時間,疙瘩結束就沒事了,這點大黑會替你坦住,希望他不會揍你。
說到這裡,你知道為什麼我想讓你寫日記嗎?
你可以想想,想完再繼續看。
生活裡我手寫的東西不多,行事曆和工作都用電子化解決,連手寫的行事曆我都不會去用,理由是太慢了,在這樣的環境下大家開始因為生活壓力選擇一些興趣,比如手寫字,練字體,這種單純的操作。
確實寫字會讓人開始思考很多事,寫下去的這個動作需要思考,思考這個動作才是我覺得最重要的地方。
我不會驕傲的說我是最了解的那個人,但你能看到這封信,就讓我稍微得意一下吧,同時也對不起,利用了對你的了解。
我們以前……
我想我還是得說這些,我有時候覺得我們以前不該認識。
還記得剛認識你的時候,你在我眼裡很單純,也許你在同齡人身邊已經是異常的老成,但我們相處時我不覺得你帶刺,那種對外人的疏遠感和不信任感,我完全沒感受到過。
當年的我很享受被注視的感覺,被崇拜,被敬重,同樣的我利用了你的崇拜,讓你一直跟在我身後走。
我從來沒對你說過這些,沈濤,我不是什麼好人,我曾經告訴過你,但你不相信,你甚至覺得我在開玩笑,你覺得我在暗網上那些殺人放火的底線是我有道德的證明,是假的事,其實不是,我在上面殺人放火,我竊取資料,我變賣別人要求的影片,那上面能做的事有太多了,而我沒有做到九成也有六成,不為金錢,只是圖一個刺激感,做些壞事讓自己覺得很有趣,或是,根本就不需要刺激,我認為有些事根本無所謂。
交往時我和你說過,我希望你朋友少一點,你覺得我只是隨口說說,我們都不會束縛彼此,這些話也就是嘴砲,那是真的,我希望你不要四處遊玩,每天只用著崇拜的眼神看我,跟在我身後,滿足我所有任性的要求。
我希望你和家裡斷絕關係,因為我知道我們都沒有家,你可以和我,和我們的朋友建立新的家,新的生活。
我希望你別再花時間交對象,因為你就能完全的把時間放在公司與私生活,這樣我也在。
對我微笑,下廚給我吃,只要我對你微笑,你就會開心三天一個禮拜,我為這樣的自己還有用處感到僥倖,被愛著的感覺很好,被照顧的感覺很好。
但是,沈濤,從我們成為朋友之後,我就有了不同的想法,這段歲月我的私慾參雜進去,我讓你對我沒有意見,看不見我身上的缺點,一步步跟著我走向我想要走的路上,就如同我對我的朋友們一樣。
我希望我所有的朋友們都在我的玻璃瓶裡,做著天馬行空的夢想,每天快快樂樂,我想被愛,想被理解,想被認同,想要幸福,如果有人來破壞,殺了他我也覺得不為過。
這樣的愛,不是喜歡,這是誤導。
我在誤導你,你不理解的時候就已經掉進陷阱裡。
同時這樣的愛也讓我很恐懼,每一次在預定的路線上看到你,我覺得很滿足又覺得很恐懼,我不會說那是少數的良知,就像人們看到可愛的東西會像動手去掐一樣,你在那時候的我眼裡是燈塔,是單純的孩子,我想做的就是把你拉下來和我一起渾身黑水,好好看看我是什麼樣子,怎麼樣才能讓你停止對我的崇拜。
也許胖子一直感覺得到我是怎樣的人,我不知道,我們從來都只有一件事做,就是顧好我們的家。
所有人都不太正常,可什麼又是正常的?
我沒有你想得那麼正義,那麼光明磊落,那麼傳奇,我只是一個缺點多到需要用其他事情掩蓋的人。
每個人都想過要殺人,我看著你,就像親手掐死你的過程,一年一年,每當你對我笑,我就想伸手掐你,哪怕知道你不會拒絕,你覺得你傷害我,是罪有應得。
那是我最瘋狂的想法,在那一段時間裡瘋狂的滋長,我只差一點就想過拉著你一起去死。
但為什麼是你,我想過這件事無數次,好像誰也好,我既然這麼想,那被我影響的人不少,為什麼我不願意隨意挑一個人去死,沒有什麼驚心動魄的理由。
我只是一個很扭曲的人,滿滿的惡意傾瀉而出,而你們還覺得這樣的我只是受傷過度,我對你們的諒解和理所當然畏懼,自責和罪惡感已經不足以形容我的情緒。
我們的關係不健康,現在你能理解我說的意思了嗎?
我對你有著不對的想法,我影響了你,你的決定與習性都受到我的影響,你會生氣嗎,覺得我自大,什麼事都以為你繞著我轉。
那樣很好,也許認為我自大更好,那表示你還知道這個人有病應該快跑。
我覺得看著自己就像在看默劇,崩潰的我每天都被罪惡感侵蝕,疼痛每天都在加劇,希望被愛,希望有個地方能夠歸屬,另一個我是殺人兇手,是竊賊,也是最瘋狂的瘋子。
我到最後已經一點感覺都沒有了,愛不愛無所謂,我只想離開這裡,所以,這跟你們都沒有關係。
你,還有魚王,其他的人,你們都沒有錯,從來不是你們壓迫我,我這些年享受你們的愛,享受的心安理得,直到他再也不足以讓我支撐自己。
你了解你自己嗎?
沈濤,你會把自己繃裂開來,最後你會崩潰的。
你很清楚我在說什麼,所有的事情都是環環相扣的,我,你弟弟,你兩個姐姐,你父母,還有你自己,狼科對你的執念,女王對你過度的保護欲,胖子永遠都覺得應該看著你。
你是很聰明的人,你怎麼會不知道答案在哪裡?
明明就在眼前,卻執念的無法看清,寧願一身鮮血渾身都是傷口也不想承認,要是放過自己,就會覺得活的太快樂太幸福,好像不應該,對擁有的事物患得患失,對喜歡的人不敢伸手,覺得自己渾身傷口都是缺點,然後止步不前,我已經是最失敗的例子,你還要再跟著我學嗎?
這是個悲傷的故事,沈濤,如果把人生編織成一本書,我的人生一定會是爛俗又悲劇的書,閱讀一次就不想再看,甚至看不到三分之一便丟進書櫃再也不動。
你父母無視你不是你的問題,你很好,你做了所有的努力,他們不在乎你,不重視你,你有更重視你的人。
你總是要做人群中轉不停的那個陀螺,為別人的一舉一動去塑造自己,那不是隨和,那是面具,戴的太久了就拿不下來,會以為那是自己真實的本質。
你覺得你很了解自己,這是以前你和我說過的話,我當然相信你,正因為你知道,才為此痛苦不是嗎?
我以前曾經說過你生活不苦,就用這些資源往上爬吧,我要收回那句話,我不能去比較痛苦,我可能還是會比較其他人,但是對於你,我不會這麼想了。
把自己從執念裡放出來吧,不要再用這些枷鎖套住自己,我不怪你,是你應該怪我恨我,你可以生氣的說我在亡羊補牢,明明做了這些卻又伸出援手好像像個聖人。
那都不重要了,沈濤,我最後能做的就是這些。
放過自己,去過你的人生,你的生活。
像我說的那樣,去做喜歡的事,信任你想信任的人,生活想怎麼過就怎麼過,別被綁死在一棵樹上,不要因為罪惡感就把自己捆綁在這裡。
每個人都有過不去的坎,我也有,每個人都有缺點都有傷口,有大有小,在乎與無所謂,這個世界有各式各樣的人,你和我也是世界的一部分,所以,不要為突兀的邪惡恐懼,也不要為虛偽的善良感動。
你在日記裡看到了什麼?我不知道。
但那是你的一部分,我想。
我永遠也不會知道你寫了什麼,就如同你永遠不會知道我死前在想什麼,因為我還沒體會到,無法寫給你看。
我以前一直覺得活在當下這句話很嘲諷,都對當下不在乎了怎麼活在當下呢?
後來覺得這個就是把握跟身邊人相處的每一刻,我有多麼恐懼你們對我的好,就有多信任你們。
回頭一看,我的人生很不錯,除了以前那段垃圾人生,我在喜歡的遊戲上達到巔峰,為喜歡的遊戲公司做事,有了推心置腹的朋友,我不會遺憾自己沒結婚,沒有遇到有緣人,我想我就算有,我還是會走上這條路。
但是我沒有白活,我活得很驕傲。
並非退無可退,走投無路,就只是想離開了。
我的人生充滿我的計算,佈置了這麼多規劃,在最後一刻我也想好好計畫自己的離開。
最後,對不起。
我最後一件能做的事就是讓你從燈塔裡醒來,雨會停,雷會離去,洪水也會消退,你也會醒來的。
接下來為你自己而活,不要再為我,為了誰,為了團體,你很聰明,你知道怎麼做。
信紙後面還有一張素描鉛筆繪製的水仙花,沈濤盯著看了很久,發現這一角是藍霄家客廳的一角落,這人就連走了也要讓自己完美的走,每一步都精心計算,對每個人都這麼用心。
用心,沈濤想笑,直到他看到水仙花上滴落兩滴水痕,他不敢用手去抹,只是很迅速的抖動紙張讓水分不要完全浸濕。
沈濤把信紙折起來放在一旁,他看還有其他的信,厚厚一疊,在最後他還有這麼多話想說,願意去撫平每個人的傷口,撕開自己身上最痛的那道口子,展露自己的黑暗,明明都是指責,每把刀還是割在自己身上。
還是和以前一樣,最惡毒的咒罵,沈濤怎麼會不知道藍霄都在做什麼勾當,他隱約知道卻沒有問過,要說罪名,那有太多可以講了。
浴室裡很安靜,除了電流運作使燈泡繼續亮著的細微聲音,還有風扇聲,靜的可怕,沈濤也在這片安靜中崩潰了,一條一條的裂痕在玻璃杯上爆裂開來,裡面的水爭先恐後的流出,最後破碎成幾千片,和水一起摔到地上。
他曾經以為跌倒會有溫柔擁住他,直到他摔疼了知道不可能,就再也不讓自己有跌倒的可能,每一步小心翼翼,過度擔心,自欺欺人,活的如此緊繃,就像在走鋼索,隨著時間越扭越緊,在一個合適的時間崩斷。
沈濤屈起腳,坐在浴室地上靠著浴缸邊,抱著頭痛哭起來,他徹徹底底的崩潰了。
那麼久以來的答案,他只是需要一個答案,一直自欺欺人的告訴自己只要再等等就好,當沈濤真的聽見藍霄告訴他這些心裡話,告訴他放下就好,放過自己,他平常戴著的面具再也無法偽裝,允許自己放過自已的眼淚。
得到了終點的答案,沈濤不能停止自己的眼淚,他什麼都不能思考,巨大的悲傷席捲了他。
這不完全是藍霄的錯,縱容著他繼續這樣動手的人也是自己,他永遠也無法把自己的黑暗切開讓對方看看,他沒有那個機會,這個時候才能感覺到身上一直負重的情緒全卸了下來。
他只是需要痛哭一場,被溫柔理解所接納,有了明確的傷口,眼淚成為了最合理的安慰,再也不用吊著自己難看的樣子,身上的每一條枷鎖都在眼淚潰堤下應聲斷裂,原諒自己是最難的事,要怎麼樣他才能真正的放手去過自己的生活。
人生活到現在二十六年,他才剛要開始學會過生活,沈濤對什麼都貪心,但也什麼都不想要,有些話還沒講就已經來不及。
他記得十多歲的自己意氣風發,對很多事都無所畏懼,拿得出真誠的熱情和喜愛,直到重重摔倒,像個孩子捲縮在角落痛哭失聲,才發現自己是如此懦弱,從來都不敢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