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問充滿美式風格的公路電影，場景搬到英國會是什麼樣子，我電影看得不多，但《長日將盡》大概是最符合我想像的小說了。不是寬闊無比、景色單一的美國地景，而是英國那想像中小而精緻、不時有貴族莊園隱居期間的鄉村景色，光是想像就覺得綠意無比、暑氣全消。

《長日將盡》是2017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石黑一雄1989年的作品。石黑一雄在日本出生，隨後移民英國，與SalmanRushdie、V.S. Naipaul 並稱為英國文壇移民三雄。

具有日本、英國雙重文化背景，自認是兩個文化的混合體，石黑一雄在寫作風格上具有所謂的「國際主義」，主張不論身處的文化為何，其中的人性是所有人類共通的，因此試圖定義他是「日本作家」還是「英國作家」是沒有意義的。

若說他的出道作《群山淡景》充滿日式風格，《長日將盡》則是十足英式優雅的典範。為達林頓邸獻出一生的大總管史帝文斯先生，再三推託之後終於接受美國新雇主的好意，開著雇主的車到鄉間旅行，旅程目的地是要拜訪年輕時曾一起共事的肯頓小姐（班太太）。

英國鄉村風景在書頁間漸漸開展的同時，年近古稀之年的史帝文斯先生開始回憶起他侍奉達林頓公爵的那段黃金歲月。

話說回來，總是遙想當年某時某刻要是如何如何，結果將會如何不同，這又有甚麼意義呢？這樣枯想下去，恐怕只是讓自己煩心罷了。無論如何，談談這些「轉捩點」固然無妨，但人或許只有在回顧時才能辨認出這些時刻。自然，如今回顧這些往事，它們或許看似我生命裡關鍵且珍貴的片片羽吉光；不過我當年必然不作此想。（P.234）

儘管明白每一次回憶都不再能回到最初原始的場景，我們卻總是試圖重返那些場景，想要得到一些啟示，或證明自己並沒有過錯。固執的正統英國管家史帝文斯先生也是如此，他不斷憶起自己是如何能在任何情況下，都能維持管家的職業尊嚴（dignity），做好身為一流貴族的一流管家；同時卻又因為想要保有尊嚴，錯過了許多關鍵的時刻、犯了道德上的小瑕疵。

他以為自己接近了世界的權力核心，論教養與舉止都無懈可擊，實際上卻被貴族認作無法理解複雜政治的黎民，貴族們一人一口「史帝文斯先生」，心裡想的卻是《孤雛淚》所述「你不是真正的紳士」。他為了所謂的尊嚴收起感知，任情緒在心裡興風作浪，面上也不起波瀾。

達林頓爵爺在二戰最終身敗名列，戰後達林頓邸易主，暗示英國主導的國際霸權將由美國奪得，日不落帝國傾頹、貴族身家殞落，只留英國管家的風範受美國人所睞。

那段他既存在卻又不參與的英國美好時光已過，昔日偷偷愛慕卻錯過的肯頓小姐（班太太）也無回宅邸工作的意願。史帝文斯先生還能怎麼樣呢？他在旅程的終點城市的碼頭上，看著萬家燈火點起，黃昏街上的遊人們顯得悠閒。

「不過，那當然不表示自己不會偶爾──在極其無告的時候──對自己說：『我的人生犯了一個多麼嚴重的錯誤呀。』然後就會想到另一種生活，想到自己原本可能擁有更美好的人生。比方說，我會想到原本可能跟你共享的生活，史帝文斯先生。我猜，或許就是這些時候，我會為了一些瑣事便負氣離家。但每次離家不久，我就明白──我的本分是跟著自己的丈夫。畢竟時光不能倒流。人不能總是沉湎在假設的情況裡。人該明白自己擁有的並不比其他人差，或許還更好些，該要心存感激才是。」（P.310）

黃昏才是最美好的時刻呀，萍水相逢的老人對他說。於是史帝文斯先生決定回到宅邸之後，繼續學習如何以美式幽默服侍自己的新主人。

全書筆調溫文舒緩，就像我們在冬日裡問了「史帝文斯先生何以走到如此地步」，作者便倒了一杯熱茶給我們，慢慢從頭講述了一個時代裡小人物的故事。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但若認識一個人、或愛一個人，連可恨之處一起探究下去，該是如此美麗的風景。

cottagedrsn: 讀，都讀！烏米真的對這種時代交替的題材很感興趣呢